晚饭后,陈***忽然想起和燕京大学罗云轩教授的约会,他晚上要去罗府拜访。陈***是琉璃厂“聚宝阁”古玩铺子的掌柜,今天铺子里收购了一幅古画儿。陈掌柜在古玩行里混了四十多年了,对鉴定文物的真伪很有把握,多年来从没打过眼,只是一旦涉及比较复杂的文史知识,以陈掌柜的学问就有些把握不准了。所以,每当遇到这类疑问,他总是去向罗教授请教。
陈掌柜用牙签剔着牙,吩咐管家老侯通知文三儿备车。一会儿老侯进来回话,说文三儿不在,车倒还在。
陈掌柜一听就火了,他一拍桌子吼道:“给我找去!这浑蛋肯定又去酒馆了,你问问这小子,还想干不想干了?不想干就给我滚……”
陈掌柜还真没猜错,此时文三儿正坐在西柳树井南口的一家小酒馆里云山雾罩地吹呢。
文三儿的面相有点儿显老,肿眼泡,单眼皮,小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兔子眼,眉毛短短的呈倒八字状,脸色焦黄,面皮粗糙,还有几粒浅麻子。一般人看不出文三儿有多大岁数,要是有人问他年龄,他总是狡猾地反问:“您看呢?”于是人家便胡乱猜起来,结论往往大相径庭,有人说他撑死了也就五十,还有人猜他四十五岁,这常使文三儿感到很沮丧,其实他今年才三十六岁。
文三儿是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前些日子陈掌柜需要个包月的洋车,文三儿便被车行老板孙二爷派过来。对于车夫来说,这种拉包月的活儿可是个难得的美差,因为主人家管吃住,每月有固定的工钱,逢到主人家有饭局或牌局还有额外的赏钱,有时一个月下来,赏钱比工钱还多。遇到这种活儿,车夫们打破脑袋也要抢着来,可文三儿却不大珍惜。
文三儿到陈家已经两个多月了,陈府上下对他都不大满意,首先是工作态度。洋车夫拉车是有讲究的,先是讲究个架势,双手端车把,弓背弯腰,身子前倾,甩开碎步一溜儿小跑,乘车人斜躺在洋车座上,被节奏分明地轻颠着,浑身的骨节儿都能被颠松了,尤其是饭后,还真能起到化食的效果。可文三儿拉车却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把车把扬得高高的,双手轻轻地似按非按,使坐车的人有种被放平的感觉,而且随时有可能仰面翻倒。他在小跑中时常先把车把压低,等跑起来便松开车把,让洋车随惯性向前滑行一段,直到车把高高扬起,坐车人的重心后移快要翻倒时才轻轻压一下车把。这种惊险动作常把乘车人弄得一惊一乍的,很没有安全感。
后来陈掌柜才闹明白,文三儿是在利用重心后移产生的动力节省体力,这小子可真会偷奸耍滑,你倒是省劲儿了,可坐车的人受得了吗,你当是摇元宵呢?
文三儿还有个特点,就是太能吃。他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人也很瘦,可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总也吃不饱。他吃饭时先挑大碗,饭盛满了还要使劲压,把饭压得瓷瓷实实。有一次陈家吃炖肉,文三儿专挑肥的吃,大块儿的肥肉没见怎么嚼就吞下去,肚子就像个无底洞,大半锅炖肉转眼就消失了,大家目瞪口呆,真怕他撑死。文三儿蹲在茅房蹿了一宿的稀,第二天饭量一点儿没见少,照吃不误。
陈掌柜早就想换了文三儿,只是一直忙,没工夫考虑这件事。他很腻歪地想,照理说能吃的人都能干,这话到了文三儿这儿就得反过来,不出车时他手往袖子里一揣,四处溜达,横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你还不能说什么,他是车夫,当然只管拉车。
更可气的是,文三儿一见着做饭的张寡妇,他红红的小眼睛里便射出一道淫邪的光,盯得张寡妇心里一阵阵发毛,感觉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前些日子,张寡妇晾在自己屋里的蓝布裤头莫名其妙地丢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除了这挨千刀的文三儿,没有别人。
此时文三儿在酒馆里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但凡醉酒之人分两种,有人喝醉了倒头就睡,决不惹事,而文三儿却不幸属于第二种。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此时一股优越感便油然而生,话语间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口气。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平时不敢说的话敢说了,平时不敢干的事也敢干了,四九城黑白两道的成名人物,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张大帅占领北平时,到处都挂张大帅的画像,有一次文三儿又喝高了,竟然指着张大帅的画像指名道姓地愣要操张大帅的娘,幸亏当时没人去举报,不然文三儿非让人砍了脑袋不可,那天文三儿也就喝了四两酒。
对这类人,京城人有自己的说法,叫“酒腻子”。
今天的情景又有点儿悬,文三儿和他的酒友二顺子先是各要了二两“烧刀子”,哥儿俩就着一盘拌三丝儿喝起来。二顺子在廊房头条卖烤白薯,也算是文三儿唯一的朋友。他长得瘦小枯干,一看便知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影响了发育。他坐着时高矮和文三儿差不多,一站起来就露了馅,两人一比个头,一米六五的文三儿顿时显得高大伟岸,关键是二顺子的腿太短,不光是短,还有些罗圈,这就更显短了。
二顺子很崇拜文三儿,他由于个子矮总受人欺负,人都喜欢找靠山,在二顺子的眼里,文三儿是个不露相的真人,别看是个拉车的,那不过是种职业掩护罢了,一般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都有这种嗜好,济公不是还总扮成叫花子吗?文三儿大概就属于这类人。
文三儿六岁之前父母双亡,是鼓楼一带的丐帮收留了他,至于他后来为什么脱离了丐帮,改行拉洋车,文三儿一直讳莫如深。丐帮向来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江湖团体,其内部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行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法律。叫花子是不可小觑的,他们一旦结成团伙,其能量之大连警察局也得让三分。二顺子曾问过文三儿在丐帮里的地位,文三儿总是笑而不答,这种暧昧的态度很容易使人产生一些联想,因此二顺子深信文三儿在丐帮里地位很高。
文三儿的二两酒下肚,按惯例已经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他正在给二顺子讲“燕子李三”的逸闻。据文三儿说,李三曾和他拜过把子,他比李三小几岁,因此文三儿管李三叫“三哥”。
文三儿又要了二两酒,眨着红红的小眼睛侃侃而谈:“那还是民国二十三年的事儿,那天我拉车出了一身臭汗,正坐在正阳门楼子下面乘凉,就觉着有什么东西掉在我脑袋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妈的栗子壳,×他妈的,谁这么大胆儿?敢往咱爷们儿脑袋上吐栗子壳,这不是活腻了吗?我抬头刚要骂,却发现上面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再仔细瞅瞅,发现栗子壳是从正阳门大牌匾后面掉出来的。噢,我明白了,我三哥叫我呢。那牌匾离地几十丈高,一般人瞅着都眼晕呀,除了我三哥谁还有这能耐?我就喊,三哥,您找兄弟有事儿吗?我话音没落,就见那牌匾后面‘嗖’的一道白光冲那楼角的飞檐去啦,再一瞧,你猜怎么着?我三哥一个‘倒挂金钩’挂在了飞檐上……”
二顺子听得眼睛有些发直,他咂巴着嘴道:“啧,啧,文哥,这是真的?你怎么没和李三学学轻功呢?”
“这你就不懂了,江湖上是有规矩的,朋友是朋友,门派是门派,我和三哥是平辈朋友,各有各的门派和身份,哪有互学功夫的道理?好好听着,别他妈瞎打岔……那天我三哥倒挂在飞檐上问我,兄弟,今儿个晚上有工夫吗?要没事儿就陪我泡泡澡去。我说行呀现在就走吧。三哥他一个‘鹞子翻身’就飞下来了,飘飘忽忽地正落在我的洋车座上,我扶着车把愣没觉出分量,要不怎么叫‘燕子李三’呢……”
文三儿朝窗外一指:“你看马路对过儿,那不是个澡堂子吗?我三哥洗澡就认那儿。那天也是该着有事儿,我们俩刚进澡堂子就让侦缉队的眼线给报了。我三哥脱衣服比我快,我裤子还没脱下来,他已经蹿进池子了。等我脱光了往里走时,侦缉队的人也到了。好家伙,四条大汉进门就扑进热水池子,想把我三哥按住。你想啊,侦缉队的人是好惹的吗?没点儿本事想干侦缉队?门儿也没有。当时我慢了一步,晚进去几秒钟,就听见‘扑通’‘扑通’几声,你猜怎么着?我三哥一眨眼工夫就把四条大汉撂平在池子里啦,跟他妈扔面口袋似的……三哥他光着腚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两丈多高,只见一道白光从天窗射出去,天窗的玻璃‘哗啦’一声都落在那四条汉子脑袋上,砸了个头破血流。我抄了块浴巾往腰上一围,也蹿到了门口,见我三哥站在澡堂的房顶上,像只老鹰一样一纵身就飞过马路,落在路南的房顶上,他回头冲我一抱拳,身子一闪就没影儿了……”
酒馆里的人都被逗乐了,酒馆老板齐胖子笑骂道:“文三儿,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你他妈出门瞅瞅,从马路对过儿蹿过来至少有十几丈远,李三长着翅膀哪?就算他真是只燕子,搁热水池子里泡一会儿羽毛也湿了不是?还飞得起来吗?除非他不是燕子,是没长毛的‘燕嘛虎’[1]
。”
大家都哄笑起来。
《京城晚报》的娱乐版记者陆中庸是酒馆常客中最有学问的,他扶扶眼镜咬文嚼字道:“谬传,谬传,燕子李三的事我知道,此人原名李景华,京东蓟县人氏。李三出道后以偷盗大户人家为主,如洛阳警备司令白坚武,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国务总理潘复,军界巨头张宗昌、褚玉璞等,有时也偷盗普通商号。民国二十三年,李三偷窃西单丽华绸缎庄时被北平侦缉队捕获。北平地方法院开始审理燕子李三盗窃一案,曾指定蔡礼先生做李三的辩护律师,蔡礼先生和我是朋友,他认为所谓的‘燕子李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江洋大盗,只不过是一个善于攀登的普通窃贼而已,民间关于他的传说是被夸大了。李三后来被法庭从重判处十二年徒刑,服刑时病死在监狱中。至于文三儿和‘燕子李三’曾拜过把子的说法,我看是不足信,因为文三儿酒后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记得他上次还说过曾和中山先生结拜过,当然了,那次也是酒后……”
众人大笑起来。
“砰!”文三儿把空酒盅重重蹾在桌上,他的脸已成酱紫色,两眼发直,他努力挺直了身子,在酒馆内环视了一圈儿,露出了满脸的不屑。他放肆地指着喝酒的人们:“你们哪,都他妈的是……俗……俗人,井底下的蛤蟆……你们见过多大的天儿?文爷当年在……在江湖上好歹有一号,你们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二顺子和文三儿喝酒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完全知道他四两酒下肚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便连忙打岔道:“文哥,文哥,咱说咱的,上次你说在通州揍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刚说了个开头,我还等着听下文呢。”
“我说过吗?我……他妈的……怎么想不起来了?文爷这辈子揍过的人多了,还能都记着?有那么几次还有点儿印象……就说那次吧,有位爷找我,说是八卦掌的掌门人,这位爷一把拽住我就不让走哇,想和文爷我过过招儿,嘴上也挺客气,说是以拳会友。文爷我说,我服了成不成?不成,人家死乞白赖要过招儿,没法子,咱只好陪人家玩玩,说好了是点到为止,可这位爷有点儿气盛,见咱让了他两招儿没还手,就来真的啦,一个刀掌朝我喉头切过来,当时文爷就有点儿烦了,这也忒不懂事儿了,咱让他两招儿是给他八卦门儿里留点儿面子,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我心说得让他长点儿记性,年纪轻轻的,你得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文爷我身子一闪,反手一个‘穿云掌’拍在他胸口上,顶多用了三成力,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就像个风筝飘出去一丈多远,嘣!跟张年画儿似的贴墙上了……要不是咱扶了他一把,这小子非把门牙磕下来不可。”
二顺子吹捧道:“文哥,我早瞧出来了,您是有本事的人,平常轻易不露真相,不是我夸您,您呀,可真不是凡人。”
文三儿摆摆手,显得很谦虚:“也不能这么说,文爷我也不是神仙,也是凡胎肉身,吃多了撑着也打嗝儿,睡着了也一样放屁咬牙吧唧嘴,要说和凡人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走南闯北见识多点儿,练功夫的年头儿早了点儿……唉,八卦门里早先还出了几个人物,第一代掌门人董海川先生还是有些功夫的,后来就不行啦,这些年可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喽。就说和我过招儿的这位爷吧,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当了掌门人,文爷打了他都丢面子,让江湖上的朋友说我欺负人。二顺子,咱们可是哪儿说哪儿了,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文爷丢不起那人。”
二顺子把头点得像是鸡叨米:“文哥,您放心,哪儿说哪儿了,哪儿说哪儿了……”
徐金戈的修鞋摊儿就摆在煤市街路口笠原商社的斜对过儿,他正专心致志地给一双露了脚指头的布鞋缝皮包头,动作显得很熟练。因为工作需要,徐金戈学会了很多手艺,比如锔锅锔碗、剃头、磨剪子磨刀……每种手艺他都干得蛮像回事儿,修鞋的手艺是他拜一个修鞋匠为师,正儿八经地学了两个月才出的师。
一个光着脚的邮差坐在马扎上不耐烦地催促道:“我说修鞋的,你快点儿成不成?我这儿还有一大包信没送出去呢。”
徐金戈答应着:“对不住您嘞,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对面的笠原商社,那两扇大门仍然紧闭着。
那个等着穿鞋的邮差要是知道徐金戈的身份,准保会惊出一脑门子汗来。这个伪装成鞋匠的汉子,他的真实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特工。
徐金戈出身武术世家,河北沧州人,他自幼习武,以内家拳为主,兼学轻功。在习武之余,徐金戈也在祖父开办的私塾学堂里读书,从《三字经》《百家姓》启蒙,直到被灌了一肚子四书五经,而正式的洋学堂他却一天也没有去过。按祖训,徐家子弟年满十六岁便要独自上路,游历名山大川,再寻武术名家,拜师交友。民国二十二年,日军逼近华北,中国军队奋起抵抗,长城沿线的古北口、喜峰口接连发生激战,全国上下抗日情绪日渐高涨,此时徐金戈正在青城山学艺,消息传来,他当下决定从军报国。他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泡下长大的,对“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高喊的“科学”与“民主”都不大关心,倒是很崇尚忠君报国的传统文化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训。徐金戈赶到南京报考中央军校,在考场上,徐金戈展示了一手轻功及内家拳功夫,当时震惊了所有的考官,他顺利地成为中央军校的学员。若不是在军校学习期间惹了点儿麻烦,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带兵打仗的陆军军官,他的未来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生活。
民国二十四年,徐金戈在南京鼓楼大街的一个饭店里和两个着便衣的大汉发生争吵,那两个汉子没说几句话就率先动起手来,徐金戈被迫自卫,一出手就把那两条大汉打飞出去,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徐金戈被随后赶来的宪兵逮捕。
在南京军人看守所,一个军法处的上校告诉徐金戈,那两个被他打伤的汉子今后只能在轮椅上了此残生,徐金戈的行为可能换来十年徒刑。上校问徐金戈有什么想法。徐金戈说,与其判我徒刑,不如送我到战场上杀敌赎罪,这笔账你们应该能算过来。上校点点头说考虑一下。两天以后,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接见了他,两个人密谈了一个小时,最后那中年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国难当头,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从今天起,你就跟我干吧,以前的事不会再追究了,军校那里我会打招呼,好好干吧,小伙子。”
徐金戈后来才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复兴社特务处的戴笠处长,人称“戴老板”,而被他打成残废的两个大汉竟是戴老板的保镖。
徐金戈被安排到一个培训班去学习,地点是南京的三道高井。那里是一排不成格局的旧式建筑,多是两层木板楼房,但排列得参差错落,给人以杂乱之感。长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楼房板壁上斑斑驳驳地长着青苔,显得衰老而肮脏,和前面碎砖煤渣铺就的灰色街道倒很和谐。院门的左上方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写着“外国语言训练班”。其实它的真实名称是“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是戴笠培养特务骨干、党国栋梁的地方。
民国二十四年,蒋委员长下令在军事委员会内设调查统计局,陈立夫任局长,第一处处长徐恩曾,第二处处长就是戴笠。徐金戈因祸得福,在戴老板的关照下,经过两年的特种训练,成了二处的上尉军官,他在“特警班”的同学都成了调查统计局的骨干。
徐金戈奉命监视笠原商社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是家日本商店,专门经营日本纺织品及日用商品,其经营规模很大,除了零售还兼营批发业务,它的批发销售渠道可以覆盖中国大部分省份。徐金戈对笠原商社的经营业务不感兴趣,他只对总经理佐藤英夫有着特殊的关注,在调查统计局二处的秘密档案中,有不少关于佐藤英夫的材料,徐金戈对他的履历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此人1920年毕业于东京帝国陆军大学,在日本驻朝鲜派遣军总部任作战参谋;任职三年后被调往台湾驻屯军任情报参谋;1925年又以陆军中佐的身份调往驻满洲的关东军司令部服役。此人在日本军界升迁很快,甚至快到不合常理的地步,陆军大学毕业时是中尉军衔,五年以后就升到了中佐。1928年佐藤英夫又被调往日本华北驻屯军在天津的司令部工作,此时他的军衔已是陆军大佐。徐金戈自参加军统工作以来,一直从事对日本的秘密情报工作及反间谍活动,他十分清楚,从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日本的常备军被分为五大战略集团,其中除了驻日本本土的“国内军”外,还有朝鲜派遣军、台湾驻屯军、华北驻屯军和满洲关东军。佐藤英夫从陆大毕业仅仅八年,其服役单位竟然横跨了日本常备军的四大战略集团,从中尉军衔升到大佐军衔,这实在太不合乎常规了。更为可疑的是,佐藤英夫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后,突然从陆军退役,成了商人,这不能不引起徐金戈他们的注意。
根据情报表明,佐藤英夫的真实身份是日本情报部门在中国华北情报网的负责人,这几年他的工作很有成效,其中最大的收获是通过汉奸殷汝耕[2]
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冀东二十二县成了不受中国政府管辖的“非军事区”,这是伪满洲国之后第二个在日本帝国卵翼下成立的汉奸傀儡政权。在这一系列阴谋策划活动中,处处可以发现佐藤英夫的影子……徐金戈已经锁定了这个目标。
此时徐金戈手里的这双鞋还有十几针就可以完工,但是他不能再缝下去了,因为街对面的笠原商社大门打开了,身穿和服的佐藤英夫和翻译张金泉走出大门……
徐金戈的拇指和食指略微一使劲,粗大的绱鞋针便被折成两截儿,他抱歉地对邮差说:“真对不住您,我的针断了,手头儿又没有备用的,这样吧,您先凑合穿着,我不收您的钱,明天这会儿您再来。”
他迅速收拾好工具,站了起来……
文三儿说话的工夫,四两酒已不知不觉下了肚,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酒馆老板齐胖子一看这光景便明白文三儿又喝高了,这会儿要是不让他舒坦舒坦嘴,今天恐怕是过不去。他正要劝文三儿小声点儿,谁知已经晚了,靠窗口坐着的两位爷终于被惹恼了。
这两个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上身穿白色杭纺绸衫,下身穿黑色细布宽腿裤,脚上是“内联升”的千层底青缎礼服呢面布鞋,其中一个矮胖子留着中分头,头发上抹了发蜡,显得油光锃亮。他站起来朝文三儿拱拱手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文三儿的酒劲正壮,这会儿就是阎王爷来了,他也敢大耳贴子扇过去,但凡“酒腻子”都是这毛病。文三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翻开眼皮瞥了对方一眼,眼神中带着极大的轻蔑……就这么一瞥,把个二顺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就是文哥,搁别人身上早吓傻了。
此时文三儿的神志有些模糊,映入眼帘的物体都是双影儿,在酒精的作用下,文三儿感到一股豪气从丹田那儿往上涌,这会儿已经到了嗓子眼儿,不放出来是不行了。他斜视着对方,口气很大地回答:“姓文,单名一个爷字,你就叫我文爷吧。”
那人微微一笑:“噢,文爷,这名儿起得好啊,失敬,失敬,在下肖建彪,江湖上的朋友送我个雅号‘南城彪爷’,不好意思,在下想和文爷认识一下,不知文爷能否赏我个面子?”
肖建彪刚刚报出名号,齐胖子和陆中庸都打了个寒战,心说这下可褶子啦[3]
,文三儿今天是一头撞在阎王爷的裤裆上了。这“南城彪爷”是黑道中的成名人物,谁不知道南城有个大名鼎鼎的“三合帮”,连警察局长都让它三分。这个“三合帮”的帮主不是别人,正是这位肖建彪,今天的事儿麻烦大啦。
齐胖子和陆中庸的冷汗都下来了,可文三儿却浑然不觉。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南城彪爷”和“三合帮”,他只是觉得浑身难受,太阳穴一蹦一蹦地抻得脑袋仁儿疼,酒劲儿顶在嗓子眼儿那儿一时半会儿还下不去,他说话像是吃了枪药:“哟,还‘南城彪爷’?没听说过,怎么着哥们儿,有话说有屁放。”
肖建彪身边的那位一听脸就变了颜色,他正要发作,被肖建彪轻轻按住,朝他使了个眼色。肖建彪的涵养似乎不错,他笑眯眯地说:“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文爷讨教,刚才文爷好像是提到八卦门儿里的事,兄弟我耳背,没听清楚,文爷能否再和我说说?”
文三儿梗着脖子说:“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教了那掌门的几手活儿,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我今天到这边来看个朋友,不巧朋友不在家,我本想坐这儿等一会儿,碰巧听见文爷正说八卦门儿里的事,我若是没听见也罢啦,可既然听见了我就不能走了。说出来让您笑话,在下也是八卦掌弟子,也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不好意思,那位掌门人还是我师兄。既然文爷教了我师兄几手绝活儿,今儿也该让我见识见识,这样吧,先让我这小兄弟和文爷讨教几招儿。”肖建彪回头喊道,“花猫儿,跟文爷好好学几手。”
文三儿不吭声了,他的酒劲儿正在渐渐消退,刚才还在嗓子眼儿那儿顶着,这会儿已经退到胸口了。
那位叫花猫儿的汉子长得很粗壮,个头足有一米八,胸大肌鼓得很高,脖子和脑袋几乎一样粗,肩膀宽宽的,整个身子呈上宽下窄的扇子面儿,看着就令人生畏。他跨上一步朝文三儿拱拱手道:“来吧,你先出手……”他手形一变,立了个门户,拉开架势。
文三儿这时已经有些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但由于刚才把话说得太绝,一时收不回来,所以这会儿一定要把面子撑住,哪怕是肉烂嘴也不能烂。他硬着头皮慢悠悠地说:“我说哥们儿,这不合适吧,这酒馆的齐老板可是我的朋友,咱在这儿过招儿,我倒无所谓,可齐老板受得了吗?这锅碗瓢盆的打烂了……”
“没关系,您尽管招呼,打烂的东西算我的,连我的人都算上,您打死白打,绝对用不着您偿命,文爷,放心吧您哪。”肖建彪一句话堵过来。
“可这不合武林的规矩呀,就算是以武会友,也得先送个帖子,定好日子,还得找个僻静地方摆场子,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哪能上来就比画?这样吧,你们先合计一下,我先回去等着,等你们合计好了,把帖子给我送去。”文三儿说罢站起来要走。
“妈了个×……”肖建彪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早看出这位自称文爷的家伙是练嘴的主儿,甭看别的,就看这小子那两步走,弯腰弓背地像个虾米,走起路来脑袋向前一探一探的,一看就是个拉车的货。他要是练过武,这世上就没“武”了,叫他妈的“六”吧。
“啪”的一声巨响,肖建彪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酒壶酒盅、碟子筷子都蹦起老高,他低吼道:“花猫儿,给我抽这丫挺的……”
文三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但还想最后努力一下,至少闹个全身而退。他正搜肠刮肚地斟酌着江湖术语,冷不防被花猫儿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练过武的人动起手来非同小可,这两个耳光扇得极狠,花猫儿厚实的手掌以极大的爆发力和文三儿的左右面颊全方位接触的一刹那,酒馆儿里像是有人点燃了两个大号“麻雷子”[4]
,大伙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文三儿还没来得及觉出疼来,见花猫儿的左手又挥了过来,他连忙用双臂抱住脑袋想护住脸,谁知对方的掌倏然化成了拳,眼瞧着朝他右边的软肋狠狠捣过来。软肋可是要命的地方,捣上一拳就麻烦了。文三儿飞快地改变路数,又将双臂护住了两肋,这下他的脸又暴露无遗。人家那一拳本来就是虚招儿,花猫儿攥紧的拳头在半空中又化作掌,啪!啪!啪!啪!又是四个耳光……
这回文三儿可觉出疼来了,他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用钢丝刷子刷了几下,紧接着又被撒了胡椒面儿和大盐粒子。那种疼痛来得很邪乎,火烧火燎的感觉一阵紧似一阵,好像脸上被揭去了一层皮。他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体验,脸上又是四声爆响……剧痛中他觉得嘴里两侧的槽牙已经有些活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直冲嗓子眼儿。文三儿的意志终于崩溃了,他在琢磨着是否栽个面儿跪下来求饶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跪下了,而且正在捣蒜般地磕头,嘴里不停地在讨饶:“肖爷,肖爷,您饶命,我文三儿服啦,哎哟……您饶了我吧,您大人大量……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拿我当个屁,放了得啦……”
这几句讨饶话倒把肖建彪给逗乐了:“嘿,这小子嘴儿倒挺好使,还他妈一套一套的,花猫儿,你先歇歇手,我倒想听听这小子要说什么。”
“谢谢肖爷,谢谢肖爷,我知错啦,我这张臭嘴欠揍,您不打那是您心疼我,回头我自己打……我跟您说实话吧,都……都是酒闹的,今儿个我就像中了邪,几口马尿一灌就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肖爷您管教,我今天还不知道得闹出什么乱子来,肖爷,您就是我亲爹……”
“得啦,我可有不起你这样儿的儿子,给你当爹?我栽不起那面儿,你说说吧,你一个臭拉车的,吹什么牛×不好?非要和八卦门儿里过不去,你要说不清楚我今天打断你的狗腿。”
“肖爷,肖爷,您听我说,您说得没错儿,我一臭拉车的,是不该嘴欠,可今儿个……不是多喝了几口嘛,哪知道刚一吹就碰上肖爷您啦。肖爷,天地良心呀,不是我成心要拿八卦掌开涮,是头几天我在筒子河看见几个练功夫的,我听了一耳朵,只记住有个叫董海川的,是八卦掌的祖师爷,别的我都没记住,得,今儿个喝高了,一不留神就把八卦掌带出来了,我不是想舒坦舒坦嘴嘛,得嘞,我文三儿以后一定长记性,再不敢胡说八道。”
肖建彪给气乐了:“花猫儿,别打了,这小子连个小混混儿都算不上,揍他都失我的身份。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
“谢谢肖爷,谢谢肖爷,我叫文三儿。”文三儿忙不迭地道谢,好像是欠人家多大的情。
花猫儿又给了文三儿一脚:“彪爷问你大名儿叫什么?”
“回彪爷,我……我没大名儿呀,我爹妈还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儿就死了,我是在叫花子群里长大的,弟兄们都管我叫文三儿。”
“妈的,我以为是什么武林高手,闹了半天是个臭叫花子,真他妈晦气,花猫儿,你去洗洗手,别把晦气带回家……”
本来这事儿就算完了,肖建彪正吩咐花猫儿结账准备走人,偏偏这时候陈掌柜打发管家老侯来找文三儿,因为陈掌柜这会儿正等着用车,急得不行。
老侯在陈家干了二十多年,在陈家的老老少少面前自恃有些面子,平时说话就有些气粗,况且刚才东家发了火,老侯也憋了一肚子气,他平时最看不上文三儿,一直在怂恿东家换掉他。此时老侯见文三儿果真在酒馆里喝酒,便心头火起:“文三儿,你懂不懂规矩,出门儿连个招呼都不打?掌柜的要用车,正满世找你,你可好,跑这儿灌马尿来了,东家说了,您能干就干,不能干您走人,聚宝阁可不缺拉车的。”
文三儿平时也看不起老侯,这老东西也就是有钱人的一条狗,主人哼一声,他就跟着摇尾巴。不过文三儿刚刚挨过打,况且肖建彪还在,此时他不便和老侯顶撞,只想不吭声走了算了,偏偏眼神儿不大好的老侯才发现文三儿的两颊肿得老高,面皮呈酱紫色,嘴角上还残留着没抹干净的血迹。老侯吃惊地问:“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没事儿,碰上个朋友,闹着玩呢。”文三儿梗着脖子道。
肖建彪在一旁笑着证实道:“没错儿,我刚才和文三儿划拳,谁输了谁就往脸上扇一下,文三儿老输,就成了这模样儿。你回去和陈掌柜说一下,就说是我肖建彪硬拉他陪我喝酒的,要是耽误了陈掌柜的事,我给他赔不是,希望陈掌柜能给我个面子。”
老侯浑身一激灵,连忙向肖建彪鞠躬道:“哟,敢情您就是南城彪爷,给您老请安了。”
“你也听说过我?”
“那是,那是,四九城谁不知道肖爷的大名,肖爷认识我家陈掌柜?”
“不认识,不过琉璃厂‘聚宝阁’谁不知道?刚才你要不提,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聚宝阁’的人,回去替我给陈掌柜带个好,听说他今儿个做成笔大买卖,我肖建彪向他道喜啦。”
老侯欠了欠身子讨好道:“哟,彪爷真是消息灵通,这事儿您老也听说了?”
“整个琉璃厂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吗?”肖建彪挥挥手,表示老侯和文三儿可以走了。
老侯和文三儿鞠着躬退出了酒馆。
在回去的路上,老侯亲热地拍拍文三儿的肩膀说:“老文哪,以前我还真走了眼,你跟彪爷这么熟,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不够意思,跟我还掖着藏着?”
文三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是说老肖呀?那是我大哥,平时也不常见面,今天他多喝了点儿,非让我陪他玩,这不,就玩成这样,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大哥呢。”
老侯看着文三儿红肿的脸狐疑道:“你们兄弟就这种玩法?你看你脸都成什么样啦。”
文三儿摸摸脸说:“这就是你老侯少见多怪了,这刚哪儿到哪儿?我们平常玩得比这还邪乎,划拳输了罚酒有什么意思?别说扇几个嘴巴,就是从油锅里捞秤砣也不能赖账,输了就得认账。”他说着还亮出胳膊晃了晃,就像是曾经在滚开的油锅里捞过多少回秤砣似的。
老侯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凑近文三儿推心置腹地说:“老文哪,我看出来了,您是条汉子,我老侯眼拙,平时要有什么得罪,您还得多担待,往后要有用得着我老侯的地方,您只管言语。”
文三儿瞟了老侯一眼,干笑道:“老侯呀,您往后少在掌柜的那儿敲锣边儿上眼药儿我文三儿就知足喽……”
老侯有些尴尬:“看您说的,咱老侯是那种人吗?”
北平的前门大街和大栅栏地区在京城历史上是繁华的商业娱乐中心,是吃、喝、玩、乐的最佳场所,这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商贾云集,街道纵横。文人墨客对此地有“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繁华市井何处有,大栅栏内去转悠”的美誉。大栅栏不仅仅是指那条繁华狭长的街道,还包括由这里延伸出去,与此相邻的一片很大的街区。
元朝世祖年间,当时的大栅栏是丽正门和顺承门的关厢。什么是“关厢”呢?关厢是指城门外的大街和附近的地盘。金中都时代,这里是当时城里的高官、有钱人及皇家成员去南城游玩的必经之地,城里经商的人们,渐渐看好这块生财的宝地,于是这里的商业及餐饮业便发达起来。
旧京城的街道布局一般呈四平八稳的棋盘状,但大栅栏地区却有例外。这里有不少毫无规律的斜街,如樱桃斜街、杨梅竹斜街、铁树斜街、李铁拐斜街等,这是因为当年人们抄近路走出来的,日久天长就成了正式的街道,不熟悉路的游人一进去就会转向。
到了朱元璋建立明朝时,他把国都建在南京,眼看着大栅栏的商业逐渐衰落,气息奄奄,马上就要寿终正寝。幸亏明成祖朱棣又将都城迁来北京,可以说这是一个明智而伟大的壮举,对于大栅栏后来的发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朱棣一来,皇室王公们就把城里的好地儿全占了,城里的买卖人又都争先恐后地挤到这里做买卖,于是大栅栏又开始繁荣起来。明正统元年(1436年),朝廷开始修建京城的九座城门,紧忙活了四年才把城门修好,又改了五个城门的名字,“丽正门”改名为“正阳门”,俗称“前门”。城门外的那条南北大道就叫“正阳门大街”或“前门大街”,这个名儿一直叫到现在,当时这里还是城外。到了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又修了外城,大栅栏地区才从城外变成了城内,从通州运来的各地货物多数都集中于此,这里成了京城名副其实的商业中心和货物集散地。清兵入关后,清朝皇帝怕内城的铺子藏了歹徒不好收拾,于是下令让内城里的五十九个店铺全搬到了这里,使这里的商铺阵容更壮大了。
大栅栏的名字和防盗安全有关,栅栏的设置在明代就有了,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就下令在北京城内大街曲巷设立栅栏,并派士兵把守,以防盗贼。清朝顺治年间,又在北京各繁华路口,设置栅栏一千七百五十余座,对于一些重要的栅栏,每到晚上就关闭,还要派士兵把守,这是“大栅栏”一名的由来。清代有一首《竹枝词》曾这样描述大栅栏的繁荣景象:“画楼林立望重重,金碧辉煌瑞气浓。箫管歇于人静后,满街齐响自鸣钟。”
不过,大栅栏地区也有倒霉的时候,1900年京城闹起义和团,朝廷对义和团的行为采取默许方式,让团民们由着性子折腾,于是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们便有些忘乎所以,他们顽固地认为,老天爷是老大,他们自然是第二,既然老佛爷都默许了,那还有什么不敢干的事?那年6月16日,团民们在大栅栏“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洋药店放了一把火,风助火势,四面飞腾,局面很快就不可收拾,烈火烧毁了铺户一千八百余家,房间七千余间,连正阳门箭楼也被焚毁,火头甚至越过城墙飞入城内,将东交民巷西口的木牌楼及附近店铺一并烧毁。放火的团民一见娄子捅大了,顿作鸟兽散,事后无人认账,大栅栏一带的商家只好自认倒霉。《都门纪变百咏》中有“大栅栏前热闹场,无端一炬烬咸阳”的诗句,记述的就是当年的景象。
方景林警官按照以往的习惯在自己辖区内巡逻,他的责任区不算太大,南起煤市街南口,北至前门箭楼,东边是前门大街路西,西边以陕西巷为分界线。方警官认为,自己所管辖的巡逻区是北平市区治安状况最复杂的地区,不说别的,就说闻名遐迩的八大胡同,至少有一大半都在他的巡逻区内。这里居住人口密集,人员成分复杂,妓女、老鸨、皮条客云集,扒手、盗贼、劫匪横行,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藏着这个城市最阴暗、最龌龊的现状。作为一个巡警,方景林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实在是个很糟糕的差事,他要时刻警惕责任区内出现的突发事件,只要是治安案件以及与治安有关的事情都属于方景林分内的事,稍有闪失上司就会怪罪,他的前任就是这样丢了饭碗。
方景林倒是不怕丢饭碗,他本来也不喜欢当警察,可这是上级的安排,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只能服从。
方景林今年二十五岁,是1932年入党的老党员,至今已有五年党龄。他在学生时代最讨厌警察,因为警察向来是激进青年的天敌,从“五四”运动到“三一八”惨案,警察和青年学生之间的冲突从来没有中断过,学生们把警察称作“当局的看家狗”。方景林当学生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也成了“看家狗”。
其实,在北平当个警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民国以后,警察最初来源于招募。据民国三年四月二日民国政府公布的《招募巡警条例》规定,应募者必须具备的条件是: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子,体质强壮,视听力正常,粗通文字,语言清楚,熟悉地形。到了民国十七年,民国政府内政部决定施行《警察录用暂行办法》,将文化标准进一步提高到高小毕业或程度相当,年龄则降低到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随着民国十八年四月《警士教练所章程》的颁行,“学警”逐渐取代了“募警”。民国二十四年的《警长警士教育规程》明确规定:警士必须由警士教练所毕业之学警充任,警长则一律由受毕警士教育的警士考试升用。警官的任用条件,根据内务部民国十三年八月一日呈准公布的《警察官任用暂行办法》,除要求相关的资历外,荐任职警官要求有京师及各省高等巡警学堂三年以上毕业或高等学校修习政治、法律三年以上毕业的学历,委任职警官要求有警察学校修业一年以上的学历。到了民国二十四年,南京国民政府又颁布了《警察官任用条例》,对学历的要求比北京政府时更趋严格。方景林为了当这个警官,在巡警学堂足足学习三年才取得了资格。没办法,无论他怎么厌恶这个职业,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因为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他必须服从命令。
方景林在这一带已经巡逻了两年,他对自己辖区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头,今天他突然发现一点异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笠原商社的街对面出现了一个修鞋摊儿。那个修鞋匠的面孔很陌生,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恐怕有些问题,因为干这类职业的人往往年龄偏大,而这个修鞋匠却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今天上午方景林巡逻路过此地,无意中向那个修鞋摊儿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和修鞋匠的目光竟然不期而遇。方景林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这是一种极为机警的目光,有着这种目光的人恐怕不仅仅是个修鞋匠,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方景林望了望笠原商社的大门,心中有了几分警觉。此值多事之秋,“九一八”事变之后,中日两国军队曾多次在战场上交手,上海十九路军的“一·二八”淞沪抗战、傅**的绥远抗战、东北军和西北军的长城抗战、方振武和吉鸿昌的多伦之战,都是中国军队为阻止日军向关内逐渐渗透进行的局部战争,在付出重大伤亡代价之后,仍然没有达到其战略目的。如今,日本军队在华北步步紧逼,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得出结论,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只是尚不清楚会在何时、何地爆发。
方景林早已得到了指示,密切关注日本笠原商社总经理佐藤英夫的行动,这是日本情报部门安在北平城内的情报据点。
方景林的心里升起了一片疑云,这个修鞋匠似乎是个同行,他也在监视佐藤英夫,这是哪个方面的人呢?北平这个城市如今已经成了世界各强国的间谍荟萃之地,各国政治家们都敏感地注意到,这个位于东亚大陆的平津地区上空,战云密布,杀机四伏,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这场战争一旦爆发,将对世界政治、经济、军事格局产生重大影响。在北平,世界各国的情报人员都像猎狗一样伸着鼻子四处乱嗅,以便能挖掘最有价值的情报供本国首脑进行决策。那么眼前的这位修鞋匠是个什么人呢?
佐藤英夫和翻译张金泉走出大门时,方景林注意到,那个修鞋匠也做出了某种反应,他在迅速收拾工具,准备收摊儿,看样子他打算跟踪佐藤英夫。如果方景林没有估计错的话,那么按常规,附近还应该有修鞋匠的同伴,否则一个人是无法完成跟踪监视任务的。方景林突然有了种搞恶作剧的感觉,他想利用警官的身份摸摸这位修鞋匠的底。
方景林拦住了修鞋匠,用手中的警棍敲敲他的工具箱,问道:“喂!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修鞋匠一笑回答道:“修鞋工具呗,您觉得里面该搁点儿什么?”
“嗬,还挺各?我看你不像个修鞋的,把箱子打开,我要检查检查,快点儿!”方景林摆出一副警察常见的嘴脸不耐烦地催促道。
佐藤英夫和张金泉已经拐过街角,马上就要在徐金戈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有些急躁,觉得这个警察在没事找事。以徐金戈的身份,他从来没有把警察放在眼里,这些家伙平时在平头百姓面前骄横惯了,一说话准是横着出来,这是警察的职业习惯。不过,徐金戈今天有任务在身,他不愿因为和警察发生冲突而耽误大事,只好打开工具箱说:“得,您不是要检查吗?那就拜托您快一点儿,我还有事。”
方景林装模作样地在工具箱里翻了几下,又没碴儿找碴儿地问:“你住哪儿啊?”
“果子巷。”
“果子巷?那干吗跑煤市街来摆摊儿?”
“我说警爷,我在哪儿摆摊儿这好像不归您管吧?您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走了。”徐金戈背起箱子要走。
“站住!谁让你走了?告诉你,我在执行公务,对可疑人物进行盘查是本警官的职责,请你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否则我有权逮捕你,明白吗?”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说我可疑,可您搜也搜过了,除了修鞋工具,您好像也没发现什么违禁物品,总该让我走了吧?”
方景林摇摇头道:“你暂时还不能走,因为我对你的怀疑还没有解除,从你的言谈举止上看,你绝不是个修鞋匠,我的判断没错吧?哦,你在摇头,也就是说你在否认我的判断,那么好,我们会把这件事搞清楚的,只要你跟我去一趟警局,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徐金戈心里迅速地盘算了一下,看来今天自己的监视、跟踪计划无法完成,这个浑蛋警察算是铁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幸亏自己的计划周密,只要目标脱离自己的视野,自然会有别的弟兄补上去继续跟踪。徐金戈此时倒不着急了,他得好好和这个警察说道说道。
“兄弟,你是学生出身吧?怎么当上警察啦?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不太适合干警察这行。”
方景林微笑着反问:“何以见得呢?”
“说话文绉绉的,很注意白话文的语法句式,一听就知道你是个擅长写文章的人,全北平的警察里像你这样的人恐怕不多见,大多是见了老百姓就瞪眼,见了权势者就摇尾巴,你呢,也想装出一副警察的蛮横嘴脸,可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露馅,那种学生腔已经浸到骨子里,想改都难。我说得没错吧?兄弟,你当警察可有点儿屈才呀。”徐金戈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向方景林让烟。
方景林摆摆手拒绝了,徐金戈自己点燃了香烟。
方景林这时已经猜出了徐金戈的身份,但他还要确定一下,于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伙计,我已经大致猜出你的职业了,只是还不清楚你属于哪个方面的人,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或无法证明你的身份,我还是要把你带回警局询问。”
“兄弟,对于一个普通警官来说,你的好奇心会给你带来坏运气,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职业,何必还要知道这么清楚呢?”
“对不起,如今北平城里你的同行太多了,我不清楚他们对我的国家是否怀有什么恶意,因此我必须要搞清你的真实身份。”
徐金戈叹了口气:“你倒真是个称职的警察,好吧,你看看这个。”他掏出了证件递给了方景林。
方景林翻看了一下,马上还给徐金戈:“哦,你是二处的人?对不起,打扰了。”他向徐金戈敬了个礼。
徐金戈拍拍方景林的肩膀道:“兄弟,别客气,咱们算认识了,以后交个朋友,今天幸亏碰到的是你,要是碰到别的警察来盘问我,恐怕就不会这么愉快了。”
方景林笑道:“那会出现什么情景呢?”
“我会先给他两个耳光,然后再出示证件。”
“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
徐金戈盯着方景林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不——招——我——讨——厌……”
方景林也不示弱,他回答:“那我也恭喜你,幸亏你没有先动手,不然我会一枪撂倒你,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出枪速度。”
[1]
老北京话,“燕嘛虎”是蝙蝠的俗称。
[2]
殷汝耕,浙江省平阳人。早年留学日本,并通过日籍妻子与日本军政界取得了联系,回国后,投靠国民党亲日派、新政学系首领之一的黄郛。1935年11月15日,殷汝耕为配合日本“华北自治”的阴谋,联合冀东各地一批亲日分子致电宋哲元、韩复榘,攻击南京政府内外政策,要求实现“华北自治”。11月23日,殷汝耕又在天津日租界召集有非军事区各保安队长等人参加的会议上,密商非军事区“自治”。翌日,殷汝耕在通州召集非军事区各县及宝坻、香河、昌平等县县长,非军事区各保安队长临时会议,并于当晚发表脱离国民党中央政权宣言,决定“自本日起,脱离中央,宣布自治,树立联省之先声,谋东亚之和平”。25日,殷汝耕在专员公署“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成立大会上,自任“委员长”(后改为“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殷汝耕任“主席”),公开打出其叛国自治的旗号,成为伪满洲国之后的第二个在日本帝国卵翼下成立的汉奸傀儡政权。抗日战争胜利后,殷汝耕被捕,接受审判,被判处死刑。1947年,在南京老虎桥监狱被处决。
[3]
老北京话,“褶子啦”是表示“有麻烦啦”。
[4]
老北京话,“麻雷子”是一种粗大的单响爆竹,声音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