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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穴 第五章 铁门·铁笔

铁门

县革命委员会成立,看门人仍是老卜。

老卜外号铁门,从文化大革命前就给县人委看门,老看门人了。机关大院没有人不认识他。一些“老机关”爱和他开开玩笑:“老卜,听说你连姓也不会写?”“放屁!”老卜识不得几个字,但又最怕别人说他不识字。便弯腰拾一根柴棒,叉开腿,在地上先画一道粗大的竖,又在竖道上重复地补上一点把柴棒一扔:“看清啦?”很得意的样子。“看清了。驴×上趴一只苍蝇,谓之卜。”“放驴屁!”那人一阵大笑而去。老卜气得半天脸煞白,但过后又没事。他不记人仇。不过你要提防着,经过他的门时,会冷不防用一根柴棒,在屁股上捅你一家伙,然后拍着手大笑一阵,嘎嘎的。他爱捅人的屁股。这时,极像个老顽童。

那时,每周一、三、五学习。要求每人都发言,发言前照例要背一段语录。平日可以乱开玩笑,这时便很紧张,惟恐弄错了。开会前就把语录选好,写在本子上,到时候照着念。念得很慢,逗号,句号都念出来。发言时字斟句酌,几分钟下来,出一头大汗。轮到老卜,就很简单了,他不会写,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张口就来:“***语录:人民委员会好!”他老把革命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弄混。要么就是:“最高指示是***语录!”声音很高,很慷慨。谁也不敢笑,也没人揪他,都知道他是无心,没文化,又是老资格。1940年打日本时,一气捅死过三个鬼子,也是捅屁股。

老卜对工作极负责。每天清晨即起,把大门内外打扫一遍,干干净净,然后再关上大门,待到八点准时打开。一秒不早,一秒不晚,以他的马蹄钟为准。一次,八点已到,大门外涌了一片上班人,吵着让他开门。老卜站在门里,手提马蹄钟,看看时间才七点,便隔着门缝吼:“忙什么?还不到呢!”大家只好等。都知道他的脾气,早一秒也不开的。可是过了十几分钟,还是不开。大家又叫起来,有人把铁门擂得咚咚响:“你个老杂毛!咋还不开门?”老卜已回传达室了,听到铁门响得紧,几步窜出来,朝外嚷:“不到时间,谁也别想进来!”门外有人喊:“老卜,你的钟不走了吧?”一句话提醒了他。他原也有点疑惑,赶紧回屋,提起马蹄钟一看,果然是停了。晃一晃,走一下,不晃又停了。这才记起头天晚上忘了上发条。忙返回,慌慌张张把大门拉开。这时,任你开什么玩笑,他也不吭气了。事后,他却受到表扬:认真。

上班以后,除了撒尿,老卜很少离开大门。门线上立一块木牌,上写:“闲人莫入!”不是大院里人,不经他允许,谁也进不去。他拿一面小旗,在大门外走来走去,极威风地打着响鼻,扫视着街上的行人。随时提防有人冲击革命委员会。领导最欣赏的就是这一点。

大院深而幽静。从大街上只能看到一条笔直的马路伸进去,两旁浓荫夹道,时有鸟雀喳喳,却不会看到人影。老百姓赶集,有时拐到这条街上,远远地往里看,“人呢?”“人家在办公!”

办公,包含着多少权力和神秘,你尽可以想象,但终究看不到人,于是这权力和神秘便集中体现在老卜身上。因为只能看到老卜。乍看,似乎没什么特别,一顶发了白的蓝干部帽,和同样洗得发了白的蓝干部服。人也平常,只是高大一些。60多岁了,尚不驼背,红光满面。时不时隔着衣服在裆里捏一下。忽然大街上飞来一辆吉普,一拐弯要进大门。老卜紧走几步,把小旗刷地往下一指,脸上毫无表情。小车“吱——!”一声,打着寒颤栽在门线外头。司机探出头,讨好地向他解释什么。老卜也不搭话,把旗一摆,不耐烦的样子,小车缓缓驶了进去,无一点声息。

“威风!”老百姓交口赞叹。心满意足地散去。

渐渐便有许多传说:说革命委员会那个看门的老头不简单哩,最小的下级都当了专员。至于他爱在裆里捏一捏,是因为那玩意儿被日本鬼子用枪子儿打掉一截,痒。所以,那老头一生没娶女人,对女人从不感兴趣,对当官也没兴趣,甘当看门人。老百姓进城,再看到他时,便平添几分敬畏。老卜从人们的目光里能看出来,对那些传闻,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真的有人当面问及,他便压低了眉训你:“瞎打听什么!”那人便不敢再问。革命委员会里的人和事,当然是不能瞎打听的。什么地方?

那年月,常有人上访,也不知访些什么,几乎每天都有几起。上头有安排,不能随便进,以免干扰办公。老卜忠于职守,便像铁门神一样,把得死死的。没带介绍信的,毫无商量余地。上访人急了,便耍蛮,老卜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传达室有一部电话,民警一叫就来,不敢怠慢。上访人就有点害怕,常常是,老卜放下电话,又催耍蛮的人:“快跑!要抓你啦!”民警来了,带着手铐,人也跑了。

“闹事的家伙呢?”

“晦!一把没抓住,跑啦!”老卜一跺脚,“喝茶不?”

民警不是来喝茶的。不悦而去。

有些上访人拿着大队、公社介绍信。老卜推不掉,就给信访组打电话,让他们来人领进去。但要搜身,防止带凶器。这也是上头规定。

有时兴致好,老卜还亲自接待,尤其好接待妇女。妇女好哭,老卜不能见人掉眼泪。传达室一明一暗,里间是他的宿舍。老卜爱在里间接待妇女。上访人哭哭啼啼诉说,老卜戴个老花镜在一旁记。记得很快,横竖点句,还写着很多“卜”字,谁也不认识是什么。记着记着火了,把纸笔往枕头底下一塞:“娘卖×!不像话,这事我给你反映!”上访人千恩万谢走了,果然不久有了结果。老卜着实为上访人办过几件大事,就凭革命委员会看门人的身份。

那年,老卜被选为活学活用典型,而且是全县的典型,要他大会介绍经验。会场在县人民剧场,1500多人听。过道上,后台八仙桌上都坐满了人。老卜并不紧张,没有讲稿,拿过话筒就说:“老子不是挤(几)何挤出来的,也不是三镢(角)镢出来的,是撸枪杆子撸出来的!”然后讲打日本人的故事,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全场人都听迷了。主持会议的人一再提醒他,要讲点跟形势的,老卜也不理,只管讲。但末了还是加了一句:“日他奶奶!俺老卜要学王国福,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呼吸!”后两个字是猛然站起,挺着肚子喊出来的。全场掌声笑声混成一片。后台有人从八仙桌上掉下来,笑翻了个儿。“呼吸”前本应有“停止”二字,但老卜丢了,也是无意丢的。他原不知“呼吸”是什么意思,只想用个洋词,用错了。

老卜果然没有革命到停止呼吸。

那次讲用会不久,他便带个女人回山东老家过日子去了。那女人原是个修女,文化大革命初期,修道院被扒了,一群修女被赶出来。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嫁了人。这个修女无家可归,被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领了去,过了几年。后来就上访,要求落实政策,恢复修道院。

修女有40多岁。看上去只像30多岁的样子,白、文静,走路低眉顺眼。大院里不少人都见过。她每次来访,老卜都热情接待,倒茶,让坐,手忙脚乱,显出从未有过的失态。几个“老机关”看出点门道来,很为老卜高兴,私下里议论:多年的老伙计了,要帮他成全这件事,暂时不要张扬。就在一天晚上结伴去了传达室。一开始,免不了又闹一阵子。然后,谈到修女,一个“老机关”说:“老卜,你娶了她算啦!”他先还以为又在耍他,脸腾地红了,连连摇手:“甭胡说!犯政策的事,可不敢。”另外一人又帮腔。老卜终于看出他们并无恶意,渐渐就红了眼圈。半晌,叹一口气:“唉——!我这一辈子……”

那晚,他们一直聊到半夜,还喝了酒。老卜喝醉了,末了一拍大腿说:“试吧,试吧!”

过了几天,修女又来上访,说要见见领导。老卜沉吟了一阵子,尴尬着脸说:“行!但按规定得搜身。”修女不谙世事,不懂规矩,得信任老卜,就红了脸,猫儿似地说:“咋样搜?”老卜说:“外间不方便,到里间去吧。”两人就到了里间。修女很害羞,抖着手要解衣服。老卜喘气也粗了,忽然说,不要解了,我隔着衣服搜吧。修女便不再动,低着眉。老卜凑上去,两手在她腰间摸了一遍,汗也流了出来。

修女浑身软乎乎的,直哆嗦,老卜也哆嗦。这一辈子,他还没接触过女人的身体。突然抬高了手,抓住她两个奶子,结实而富弹性。修女呻吟了一声,猛地抬起头,盯住老卜,两眼灿灿地放光。她还是个老处女,没有男人碰过她。这一瞬,她似乎从天国回到大地,顿然到了一个奇妙的境界,浑身瘫软了。老卜使劲捏了捏,紫着脸解嘲:“我还以为是……手榴弹呀。”修女无力地一笑,一下瘫他怀里了。

从此,修女更是常来上访,但只在传达室和老卜聊天。白天来,晚上也来,再不谈要见领导的事,也不说恢复修道院了。这样过了约百十天,老卜打了退休报告,没等批下来,便带上修女走了。

在一个晚上走的,连领导也不知道,只有几个“老机关”为他送行。悄悄的,那时,天上有一弯月牙子,正在薄云里穿行。

铁笔

铁笔姓吕。大院里都喊他老吕、铁笔,或者吕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来办公室,同室向人介绍:“这位是吕、吕、吕——”终于改口说:“这位是老吕。哈哈。”老吕也不计较,卑谦地欠欠身:“二口吕。”

老吕瘦长条,眼窝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镜。因常伏案工作,腰有点弯,走路老瞅着地面。他本是旧职人员,解放前在国民党县党部刻钢板,刻得一手好仿宋体,不细看和铅印没啥区别,有时也刻几枚印章,铁笔的雅号即由此而来。因他没什么劣迹,家又清贫,为人胆小迂腐,解放后一直由县政府留用,算废物利用。革命委员会成立,他仍被录用,算体现政策。

老吕分在办事组。

那会时兴“组”,组没大小。

办事组就是革委会办事组。

其实,办事组还是很有实权的,不少人争着去。那儿实惠,比如,办事组的人到食堂吃饭,同样是两角钱的菜,就格外丰厚。主要的是办事组还下设秘书组、机要组、保卫组等等,直接和领导打交道,显赫得很。

哪会儿领导高兴了,说:“提!”这人就提起来了。

老吕在办事组下属的秘书组,却既不显赫,也没有提,是标准打杂的。

他也算秘书,但不为领导写讲话稿。不会为领导写讲话稿,就算不得好秘书。他不会写,一写就有八股气,夹文夹白,不得要领。

有一年国庆节,领导要在万人大会上讲话,可巧四个文字秘书,一个出差,一个结婚,一个生孩子,一个生病。老吕受命于非常之际,只得上马。他连赶两个通宵,眉毛下系两个红灯笼,交了稿。看样子还挺自信,领导一看,开篇就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一段《报任安书》,接下去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最后转到阿房宫里去了:“……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大谈了一通兴亡之道。

那位领导人看不懂。幸亏看不懂,却从此不许他写讲话稿。

但常让他抄讲话稿。老吕写字一丝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写字,会越写越草。老吕不会,三五万字的讲话稿,从头到尾一个样,看着赏心悦目,很好念。抄稿是颇辛苦的,人家写两天,他要抄两天再搭两夜,但他从无怨言。

不抄稿时,老吕就刻钢板。办事组本来有两台打字机,但文件多,忙不过来。两个打字员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伙子,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调查报告之类,就由老吕手刻。不久姑娘和小伙子进入热恋状态,晚上要加班打字,他们却忙着约会、看电影。姑娘扭扭腰,给老吕一个媚眼:“老吕,请你帮忙刻一下。”或者,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老伙计,帮帮忙!”老吕便扶扶眼镜,说:“行的。”他爱说“行的”,不说“行、中、管、可以。”

夜晚机关无人了,老吕一个人伏案刻钢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来,晾干,收好,正好天亮。

老吕人好,谁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队买东西(那几年,人也真好排队,满街都是),队很长,排累了看见老吕走过,喊一声:“老吕!帮我排一会队。”老吕也不推辞,扶扶眼镜,说:“行的。”走过来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烟,闲谈,或者去办别的事。个把钟头过去,估摸到了,又转回来。老吕正急呢,忙招招手:“快来!到啦。”那人又替下他来,说:“你走吧。”老吕就晃晃荡荡走了。

经过一条巷子,忽然被街坊一个娘们伸手拉住。那娘们提一篮青菜,一时尿急,要上厕所,可巧抓住老吕:“吕大哥!你帮我提提菜篮子,我去去就来。”老吕也不生气,依然扶扶眼镜,说:“行的。”接过菜篮子,挽在臂弯里立等,动也不动。不一时,那娘们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笑笑说:“吕大哥,你去哪?”“不去哪?”交过菜篮子,晃晃荡荡又走了。

老吕很忙,太忙,机关里谁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常常放着一叠叠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缩在屋里,很少见他出门,机关里便极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见了他也就是点点头,说不上尊重,也说不上不尊重。就像一个物件——比如一架钟,一个热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问题,只是个使唤被使唤的关系。

但老吕在家不受尊重是显而易见的。老婆是个工人,比他小五岁,丰满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吕,嫌他窝囊。也有人说,老吕性欲不行,满足不了她。据说胖人性欲强。瞎传,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紧,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几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紧,天天打也不要紧,不要乱打,毁坏东西。老吕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着饭,老吕没说什么,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热米饭便扣他头上了。老吕丢下筷子,忙不迭用双手捂住头上的米饭,一边快速抓下来,一把一把往口里填,一边说:“你看,你……看,这不可惜了吗?”那一次,头发被烫掉几缕。儿子才十多岁,也打他,用脚踢。

后来,老吕就不常回家,住在机关。机关有值班用的床。他每月48块钱工资交家35块,自己留13块,再领几块钱夜班费。好在他不吸烟。在值班室烧煤油炉,自己做了吃。有时也去食堂,买两个馍,二分钱咸菜。或者,化一碗盐开水,用馍沾着吃,一个月不用买菜。

机关里有人笑话他,说他吃东西太不讲究。其实,老吕最讲究。满县城没一个人比得上他讲究,只是大家都不留意。谁注意他呢?

老吕平生就一个嗜好:爱尝一口鲜。几十年都是如此。每年四季时鲜蔬菜瓜果下来,几乎都是他买头一份。他的钱主要花这上头,莴苣、黄瓜、苔下韭、莲花藕,樱桃、李子、鲜桃、水杏,这些瓜菜刚上市,价钱贵得惊人,除了特殊用场,谁也不去买它。樱桃五分钱一粒,他拿一毛钱,买二粒,托在掌心里看一阵,鲜艳晶莹,玩够了,抬手含到嘴里,吮半天。五月鲜桃,一块五一斤。他在街角上喊住卖桃的老汉,称一枚,六毛钱。他接过来,用袖口擦擦毛,逼在街角,一点点啃,有滋有味。腊月里,有菜农用草苫养出冬黄瓜,八块钱一斤,无人敢买。老吕敢买,就买一根,大拇指头粗,一块五。他一点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弯弯的,带着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开。小心包好,放兜里带回机关藏起来。夜晚加班以后,取出黄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佐料,放佐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里,放办公桌上。弯腰从桌子里拿出半瓶酒,就着喝,夹一片黄瓜,喝一杯酒。此时更深人静,满院一盏孤灯。门外正飘大雪,台阶沿上已落下一层。满世界一尘不染。老吕驾起二郎腿(他也会驾二郎腿!),用竹筷敲着碗沿,叮叮清脆,眯起眼,摇头晃脑,哼一段西皮慢板:

“一自瑶琴操离鸾,眼底知音少,不与弹。今朝拂拭锦囊看,雪窗寒,伤心一曲倚阑干,续关雎调难……”

蓦地落下泪来。端起酒杯,“吱——”一饮而尽。但有时又很快活,敲着碗沿,唱一段《西厢记》: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犹波那一转……”

忽然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冲女打字员常坐的那把空椅打个飞眼,嘻嘻笑一阵。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间判若两人。

日子很平静,除了工作,他什么事情都不参与。

办公室里并非时时肃然,人人忙碌。上班时间,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谈笑,传播点社会新闻。如某家被盗,某女被奸等。有时无聊得很,也做点子游戏。撕一些纸片,纸片上分别写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还有一张写上白吃二字。然后团成蛋,在手里晃几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阄。这时都很兴奋,围在一起乱叫乱抓,抓着几角拿几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开纸团:白吃!这人便一分钱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钱收起来,到大街上买点什么零食回来,大家打牙祭。这种事一般瞒着领导,怕领导批评。但也有例外,有位县革委会常委就最爱参加。不仅参加,而且还主动组织。他分管办事组,常在办事组转。他没多少事干,就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秘书、女打字员开开玩笑。这一天抓阄,他伸手抓了个白吃。众人便欢呼起来,说他运气好。但按规定,他要跑腿。他怎么跑腿呢?一个女秘书主动说:“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张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请客!”自然又引得一阵欢呼。秘书正要转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声说:“听说杂品公司新进了一批云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负责人,就说我派你去的,咱尝尝鲜!”

这下大家更开心了。此地偏僻,当地许多人不知道香蕉为何物。有的听说过,却没有见过。常委说:“我就没见过!”大家也都说没见过。不一会,秘书买来香蕉,满满一纸箱。极口称赞公司负责人:“这人真明白!”他当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吗?于是大家一轰而抢,边吃边赞:“好吃!”

正在这时,老吕拿一迭文稿,一头闯进来。看到大家正在吃东西,很尴尬的样子,忙要退出。常委兴冲冲喊住他:“老吕!别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过去,“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老吕慌慌张张接住:“香蕉。”老老实实回答。

“唔?你见过这玩意儿?”常委诧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刚吃过。”老吕说着,走过来把香蕉重放进箱子。

“你还吃过!”常委盯住他。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

“嗯,嗯……”老吕边退边点头。

“昨天?”常委站起来。

“嗯、嗯、嗯……”老吕一路鸡啄米般点着头,退出了房间。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纸箱里一扔,哼一声走了。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回转头,见大家都愣着,又立刻堆下笑来:“吃!吃!大家吃。我……有个会,要去参加。”然后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老吕闯了祸。你看,领导没见过,大家都说没见过,老吕却认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这是一错。领导还没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经尝了鲜。这就更不像话,这叫一错再错,迂腐!

半个月之后,老吕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吕还蒙在鼓里,扶扶高度近视镜:“我、我还能干的呀!”

“去办手续吧!”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终于,老吕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吕在街角上摆个小桌,靠给人刻印章谋生。生意很萧条。他常常坐在桌子后头,看着大街发愣。一副茫然的神态。有人上街买东西,把自行车,篮子寄放他那里。他便惊咋咋欠欠身:“行的、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