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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穴 第三章 空穴

又一阵风卷过来,已是满野昏黄。还不到下工时候。抿抿干裂的唇,吞进一抹细沙。一群女人其实是一群姑娘,在寒风凛冽中挖地、挖地、挖地。铁锨碰到冻土当当响,先砸破一层壳再往下挖,深翻三尺,少一寸都不行。乔吉的钢钎子往地里一插,叫你胆裂。根生深翻尺寸不够,乔吉一钎子插他腚上,冒出一嘟噜血沫。根生咬咬牙没吭声。对女人,乔吉要客气些,骂一句:

“操你!”顶多踹一脚。乔吉提个钢钎子这块地转到那块地,转到哪里哪里打颤发抖,抖得像满野的旗。

谁也记不清已干了多少个日夜。铁姑娘队早已溃不成军,头发散乱,裤管卷起,本应是嫩白的小腿被风皲裂得冒出血痕。腋下的棉袄扣子挣断一粒或者两粒,张开一道口,冷风便嗖嗖地钻进怀里取暖。菊掩掩袄襟,一松手风又钻进去。棉袄里只一件衬衣,空空荡荡,浑身发冷,只有拼命挖地,身上才暖一些。出一身虚汗,风一吹皮紧紧的。肚子咕噜又响,晌午分几块红芋、喝两碗菜汤早没影了。食堂告急,乔吉说:“嚷啥,嚷!省着吃就是,上级会拨粮食来。”白天干一天,夜里加班到半夜,人累得发昏,饿得打晃。菊捂住肚子说:“我不当队长了。”乔吉说:“咋不当,上级都表扬你了。”菊说:“我要死了,姑娘家都要死了,例假也不来了。”乔吉说:“你别反动,你是铁姑娘。”菊说:“铁姑娘又不是铁,我不当了,我想死。”乔吉说:“你饿,是不是?”菊说:“是。姑娘们都饿。”乔吉说:“都饿没办法,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夜里下工到河湾来,我给你弄吃的。”菊说:“我不去。”乔吉说:

“去不去由你,队长你还得当,上级都表扬你了。”菊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她拿不定主意去是不去。后来她决定不去了,河湾已成空村,没一户人家住,只后腰带几百头羊驻扎在那里。百多户人家说迁都迁了,房屋都空着,一到夜间黑咕隆咚。菊胆儿小,怕一个人走黑路。菊给自己说不去了,饿就饿,又不是咱一个人饿。

半夜里下工回来的路上,姑娘们都掐腰捂肚子,没人说话,一个跟着一个。菊走在最后头,看到小三子往路旁一蹲,就走过去说:“你咋样?没事吧。”小三子说:“没事,我想解手,你们先走吧。”菊说:“我陪你一会。”小三子说:“你别陪,陪着我解不出来。”菊只好走了。走了一阵回头看,夜里看不清楚,不见小三子跟上来,就减了一声:“小三子!”小三子远远地应道:“菊姐你先走吧,我不害怕。”

小三子胆大是出名的。敢拎条活蛇吓唬大男人。去姐姐家走亲戚,都是夜去夜回。菊说:“你不怕?”小三子说:“怕啥,我不信鬼。”菊说:“要是碰上坏人呢?”小三子说:

“我手里抓一把沙土撒他一脸,反正我跑得快。”

菊回到村里,到家门口时觉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门外黑影里忽然走出根生,把菊吓一跳。菊说:“根生,你还没睡,吓死我了。”根生从怀里摸出两块红芋说:

“菊,……姑,送你的。”菊大喜:“你哪里弄的?”根生说:“我从食堂偷来的。”菊把伸出的手又缩回:“不得了!你咋敢偷东西吃?我不要。”根生说:“怕啥?又没人见。”菊说:“没人见也不能偷,你把红芋送回食堂去。要不,我报告乔吉。”根生就失望地低头说:“我费了好大劲爬窗户……”菊有点心软了,说:“反正我不吃!”就推门进了院子,回屋睡觉去了。根生还站在院门外发愣,气得想把红芋扔掉,扬扬手又不舍得,重新揣怀里也进了院子。钻进庵棚摸黑啃起来。红芋是生的,啃得咔嚓咔嚓响。根生原本家在河湾,并村时一家迁来黄坝的。周围四五个小村的人都迁来了。黄坝村大,一下子挤进几百户,也够呛。

乔吉说很快就要盖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会大家凑和住。凡黄坝的老户,每家都要腾出点房屋让迁来的人家住,宽敞些的还塞进两家。没谁敢说不同意,大家都想开了。锅灶都拆了,还有什么家。哪会上级说把房屋都扒了,你也得乖乖地扒,横竖睡个人,挤就挤点吧。话是这么说,迁来的人家还是有些不安,平白无故住人家屋子总是理不直、气不壮的。根生家和菊家有点远亲,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根生娘叫根生喊菊姑,就低了一辈。根生和菊同岁,论起来还大几个月,根生不乐意,娘在屋里拧着耳朵嘱咐:“住人家屋,还不低一辈?叫姑!听到没有?再说都这么大了,处起来也方便。听到没有?”根生只好同意,可喊起来总拗口。他看见菊就发慌,特别看到菊胸前两坨凸起的地方就更慌。菊倒是没什么戒心,只是觉得平白让人喊姑有些不自在,就说:“喊不出口就别喊,我听了怪那个的,还是叫我菊吧。”根生娘说:“那可不行,该叫啥就得叫啥,不能乱了辈分。”

菊只好由他们,很热情地帮他们一家搭床扫地。根生娘老俩口住一厢西屋,再放些拉来的破烂家当,塞得满满的。根生就在院子里搭个庵棚住在里头。根生娘说:“就当院子里卧条狗,也好看家。”根生笑笑,心里却不自在,心想娘也太轻贱了,我还想当她家女婿呢。话没出口,却存了这份心。

后腰傍晚宰了一头羊,放锅里架起劈柴煮,一笼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河湾养了七八百头羊,都是并村时从各家牵来的。入冬后差不多每晚宰一头,煮好,等乔吉来。后腰祖传屠户,宰羊煮肉是拿手戏。煮肉时把整羊砍成几大块扔锅里,放十几味佐料,旺火烧熟,文火焖烂,出锅喷香扑鼻。乔吉就爱后腰这份手艺。其实乔吉最爱吃的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羊肉,乔吉最爱吃的是羊头、羊脑、羊肝、羊肚,尤爱吃也最大补的是公羊的那个物件——羊鞭。那物件壮阳补肾,特效。往常乔吉一到后腰的肉铺子要这物件,后腰就知他今晚要找女人。乔吉知道瞒不过,也就不瞒他,只求他保密。

乔吉在朝鲜打过仗,回来时一嘴牙打没了。干部当得硬,天不怕地不怕,上级领导也让他三分。但乔吉就怕后腰。一物降一物,所以并村时给了后腰这个肥差。后腰心里明白,但也不让乔吉难堪,横竖人家是领导,犯不着。再说,乔吉找的女人不是后腰找过的,就是后腰剩下的剩饭。后腰心里好笑,凭你当这个不入品的小官,钓女人还差些。女人想的是什么?女人想的是过日子,让老小一家人吃好穿好,谁当官都与她无关。别看我是个屠户,钓女人比你行。买肉时高高称,就让她眉开眼笑,割肉时多给个一斤半斤,就让她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屁股奶子凭你摸,躲躲闪闪嘻嘻笑笑都不会恼,更不会告诉任何人。拎肉回去,烩一棵大白菜,一家人吃得欢天喜地。两回三回下来,便感激不尽了。女人就爱那点小便宜。再去买肉,那裤带也就是两个指头扯一扯的工夫,就会悠然脱落,亦惊亦羞、又怕又喜、慌慌张张、半推半就之间,后腰已把事儿办了。女人整整衣裳、捋捋头发,脸红红的夺门而出。胳膊上的竹篮里,早多了一块肉。有了第一回,还有第二回。而且领教了后腰的手段,这家伙一身腱子肉,力大威猛,野而不粗,狂风暴雨,像一次舒坦的宰杀,惊心动魄之后是无尽的回味。等她心痒痒想着下一回的时候,后腰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

乔吉行吗?乔吉只会讲些老百姓不感兴趣,女人更不感兴趣的形势大好之类空话,一次两次还新鲜,再讲就没人听了。后腰的羊肉却是一次吃着香,两次吃着香,三天不吃就馋,一年四季都想的东西。乔吉不行,乔吉找到的女人多是些女光棍、寡妇和为男人的事有求于乔吉的女人,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乔吉是找不到的。乔吉只是个捡破烂的角色。后腰其实瞧不起他。

但并村之后,乔吉似乎风光起来了。他的那个隐蔽的小院,天天都有女人来,而且多是些姑娘。这让后腰吃惊不小,且异常愤怒。盗亦有道。人家黄花闺女可不能乱搞,乔吉这狗杂种是不是疯了?

乔吉住的小院在河湾西头,靠近村外野地,出院不远就是一道老河湾,河湾村也因此得名。老河湾只在夏秋有些积水,冬天是干着的。沿河湾有很多柳槐杂树,远看像一条林带。乔吉的小院就在这林子尽头,不到跟前就看不到这里还有人家。小院原本是根生的家,并村搬到黄坝菊家后,小院就空了。但也就空了个把月,乔吉就住进来了。乔吉的家本在黄坝,老婆孩子都住在那里,只乔吉一人住在这小院里。乔吉说我太忙,要住河湾指挥部里。他老婆就茫然地点点头。其实乔吉不必给那个黄脸女人说的。她怕乔吉的皮带。乔吉一摆弄皮带,她就发抖。

这会乔吉没摆弄皮带,只摆弄一块熟羊腿,还有些温热。对面灯影下站着一个疲惫而又饥饿的女人,头发有点乱。她贪婪地盯住乔吉床前的小桌,一条熟羊腿和两个白面锅饼放在上头,她舔舔舌头,浑身有点抖抖的。女人三十岁多一点,一张瓜子脸,两眼忽闪着惊讶。身子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乔吉打量着这女人,心想:“可惜了,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刚嫁过来时水灵灵,光彩照人,一走路腰枝子颤悠悠,两个耸起的奶子在衣服里跳荡,撩得人冒火。从她一嫁过来,乔吉就打她的主意。但三番五次不得手,每次都让她骂出门去。今天她终于来了。

白天乔吉在村外碰到她说:“竹子你饿不?”竹子看看他没说话,但乔吉看到她眼里一亮。竹子当然饿,三个多月没见粮食了,婆婆已经饿死,七岁的儿子枯瘦如柴,丈夫在20里外的地方炼铁。乔吉说去不去由你。竹子低了头走开去。但她到底来了。在村里所有的女人中,竹子也许是最自重的女人了。

乔吉相信饥饿能摧毁一切尊严。面前的竹子弱不经风,神情木然,却别有一番让人怜爱的情韵。乔吉突然间发现一个真理,女人就是要饿,饿得纤纤弱弱才好看。竹子的腰更细了,该丰满的地方还依然丰满。乔吉并不急于动手,他知道她会自己脱下来。他只是眯眯地看着她。女人躲闪着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终于动手脱解衣裳。当乔吉把竹子抱到床上时,竹子突然翻身抓起桌上那条足有几斤重的熟肉腿,捧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那时她眼里没有哀伤、没有泪水,也没有羞耻感,只有贪婪而忙乱的吞咽。乔吉把她所有的内衣扒光,并在她身上怎样疯狂动作,都与她无关,也激不起任何的回应。全身除了疲惫和饥饿,已没有别的要求和感觉。乔吉竭力变换姿势和花样,企图让竹子兴奋起来。他曾很多次偷听过竹子和丈夫做爱时的娇喘和呻吟,正是那丰富的声音使乔吉百折不挠地要得到她。但现在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竹子只是专心啃她手里的羊肉,有几次噎得喘不过气来。她看也没看过乔吉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个男人正在她身上。乔吉最初捕获的喜悦和激动被她的漠然弄得兴味全无。他感到自己在和一头冷冰冰的尸体交媾,和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每个女人都一样。这使乔吉大为沮丧。他希望探索每一个女人的神秘,却发现所到之处全是毫无景致的枯干的洞穴。他甚至希望每个女人都为他生一个儿子,从而生出一个王国,可是几个月下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怀孕的迹象。

女人们都怎么啦?

在很长时间里,乔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用的男人。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有一次因为偷看邻家女人解手,被捉住打了一顿,那家的男人拿出一把刀子训斥他说:“往后再不老实,我就把你割了!”后来乔吉就经常做梦,有时大白天也突然会感到一阵锐疼,那把雪亮的刀子一挥:“嚓!”一截东西就从裆里掉了下来。这景象反复出现,以至分不清是梦还是非梦,黑夜还是白天,真的还是假的。

“嚓!”不定什么时候,白亮的刀子会在眼前一闪。

乔吉老是惊惊咋咋、蔫头蔫脑,老是习惯地用手捂住裆走路。

后腰看了好笑,后腰那时和乔吉最要好,说:“乔吉,你怎么啦?”乔吉先是不好意思,经不住后腰一再盘问才说了实情。后腰一拍腿:“嗨!这毛病好治。怕刀子就去玩刀子,怕淌血就去杀人。”“杀人?”乔吉吃一惊。朝鲜不在打仗吗?保家卫国,杀人有功。于是乔吉去了朝鲜。乔吉当的是电话兵,牙齿,就是咬电线咬脱落的。虽没天天打仗,却也见惯了刀光血海。

几年后乔吉重新回到村子时,原以为过去的噩梦都已结束。可他背着背包进村看到的第一个女人,竟然是那个被他看过解手的女人。“嚓!”乔吉立刻双手捂裆。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当晚去肉铺子看望后腰时,乔吉还觉得那里隐隐作疼,老用手摸。后腰说:“又怎么啦,老毛病还没改?”乔吉垂头丧气地摇摇头,说:“我又看到那女人了。”后腰想了想,笑了,说:“你别怕,我还有办法,咱兄弟俩先喝点酒,算我为你接风。”说着手脚麻利拾掇了几样菜,无非羊肉、羊肝、羊肚、羊肠之类。两人喝着酒,后腰举筷指着几个盘子说,猛吃!这东西全是壮阳的。乔吉很感激,又喝酒又吃肉,不一会就觉得浑身血肉膨胀,一缕热气从脚底往上窜,满脸汗津津的。说话间后腰又从锅里捞出一根羊鞭,往乔吉面前一丢:“吃下去!”乔吉疑惑地看了看,这玩意儿好吃?后腰说:“你只管吃。今夜你就去找那娘们,把她收拾了,保你马到成功。”乔吉说:“她家男人?”后腰说:“她男人死二年了,你只管去!”乔吉吃下羊鞭,果然陡觉一股欲望腾地燃起,抹抹嘴大踏步去了。

乔吉敲开那女人的门几乎没费什么事。夜深人静,孩子都已睡了。女人扶住门,看是乔吉,猛吃一惊:“乔……家兄弟,你回来啦?”

“回来了。”

“有事吗?”

“我报仇来了。”

女人记得当年丈夫打他的事,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你要怎样?”

乔吉捉住她光膀子:“我要睡你!”

那女人在月光下愣愣神,哧哧笑了。还有比这事再好的吗?天上掉下个男人!女人三十七八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守着空房难受呢。她夜间从不拴门,睡在床上听院门外的脚步声,盼望哪个男人走进来。但寡妇门前,男人是不大愿多走动的,怕招晦气。男人死了二年,就冷清了二年。除了后腰在肉铺子里把她放倒过一回,就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后腰也就那一回,之后就把她撂后脑勺去了。寡妇说:“我不要你的羊肉。”后腰说:“我才不在乎什么羊肉。你咋不找我?”“我忙。这人!”寡妇又气又委屈。但不敢大吵大闹。她知道后腰不吃这一套。

寡妇被乔吉扛到床上,像扛着一条大软虫,有些发瘆。寡妇看出乔吉不怎么在行,就熟练地为他剥去衣服,百般温存。乔吉渐渐顺过气来,忽然想到自己是吃过羊鞭的,怕她什么。但他其实是头一回,并不太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之后一切过程都由那女人包办,这样那样,翻云覆雨,居然渐入佳境。寡妇没想到乔吉还是个处子,笨拙得要命,还报仇呢,好笑。寡妇像饿虎捕食到一头羔羊,几乎是生吞活剥了。乔吉虽被她弄得死去活来,却也证明了自己是个完好的男人。乔吉失去了童贞,却获得了自信。这真是一次再生。困扰了多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从此再不用捂住裆走路了。想要证实你是个男人吗?就去找女人。这真不错,乔吉想。

乔吉从此一发不可收。

小三子也是接到乔吉的邀请,偷偷去河湾的。但小三子有点鬼,来到乔吉住的院门外时,并没有贸然闯进去。她早就风闻乔吉勾女人的事,也非常恶心乔吉。但小三子肚子饿,为啥不去吃?又不是他自己的,公家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她悄悄在院门外听了一阵子。听到里头有人说话,男人肯定是乔吉,女人呢,好像没说话,也就听不出是谁。小三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黑影里走出个人来,小三子吓一跳:“谁!”后腰说:“我。小三子?”小三子说你吓死我了。后腰走到跟前,低声问:“乔吉让你来的?”小三子说:“是。他说……有吃的。”“这个王八蛋!”后腰骂了一句,伸手拉住小三子:

“你跟我来!”小三子才17岁,身子瘦得很,被后腰扯灯草一样扯进村子,七拐八拐,拐到一个院子里,是后腰住宿和煮羊肉的地方。后腰从一块纱布里拿出一块熟羊肉和几个锅饼,说:“你拿了快走。往后想吃就到我这里来,千万别去乔吉那里,他没安好心。”小三子双手接过,很感激地冲后腰笑笑,转身跑走了。刚跑两步,又听后腰在后头说:“小三子,你沿村西河沟走,村东有巡逻队,他们刚吃饱上岗。回去任谁也别说,嗯!”小三子说:“我知道,谢你啦后腰叔。”后腰说:

“谢啥谢,造孽。”

后腰再去乔吉住处的时候,竹子已经离开走了。后腰说:

“乔吉,你也太缺德,引来那么多黄花闺女,你把人家都毁了。”乔吉说:“她们肚子饿,愿意来。”后腰说:“老人都饿死几十口了,你咋不救救他们?”乔吉说:“僧多粥少,我管不了那么多。”后腰说:“你下流,你该挨枪子儿!”后腰说这话的时候吃了一惊,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杀他的念头。乔吉也愣了一下,他看看后腰的脸,灯影下有些狰狞,心里就有些发虚,但随即狡猾地笑了,说:“后腰你个杂种,不要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也用羊肉勾引女人。”后腰说:“那不一样,羊肉是我自己的。”乔吉说:“我看一样,当心我一根麻绳捆你公安局去。”后腰冷笑一声说:“好哇,进了局子我先把你供出去。”乔吉忽然大笑,说:“后腰你还当真?说着玩呢。”后腰白了他一眼走了。走出门又转回脸说:“草料不够,这几天死七八头羊了。”乔吉说:“死了埋上。要不送食堂去。”后腰说:“这么多羊挤在一块,不饿死也得生病死光。我看还让各家牵走算啦。”乔吉说:“胡说!你反动。”

面前有无数金星闪烁,明明灭灭,萤火虫似的在前引路。大腊月天,哪来的萤火虫呢?菊朦朦胧胧着,如在云里雾里。她感到头晕得厉害,就把铁锨当拐拄,脚底板踩锨挖地踩得肿了,一步一挪,走得异常吃力。漫野黑暗中许多马灯在风中摇曳,下工的人们都忙着往家赶,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如鬼影般摇摇晃晃。估摸有三更天了,都想尽快躺到被窝里去。

菊刚走到院门外,根生又从黑影里走出来,喊一声:“哎!”

菊一哆嗦站住了:“你咋老是这样?吓人!”

“我等你呐。”

“不要你等!”

“我说你别那么实心眼,死干。”

“不干行吗?我是队长。”

“咋不行?看不见都耍滑头呢。”

菊说:“我知道。”

根生说:“知道还死干?”

菊说:“上级都表扬了。”

根生说:“表扬管啥用,照样饿肚子。”

菊承认他说得对,表扬管啥呢。但她没说什么,头晕得厉害,就转过身踉跄着进了院子。根生舔舔唇,心里有些难过,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想我应当干点什么了。

根生并不很清楚应当干点什么,只是游游荡荡去了村外。一进入野外,根生立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把腰躬了走,左顾右盼,捕捉着黑夜中任何一点可疑的声音,随时准备防卫或者逃遁。根生像一匹灵巧而警惕的猫,在夜色中一会跳跃前进,一会伏地爬行,不知不觉潜到河湾附近。河湾是他的村子,那里有他的家,现在乔吉就住在他家,说不定早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进入梦乡。

根生悄悄接近村头那个隐蔽的院落时,才意识到他是想杀乔吉。他好像早就想杀他了,从腚上被乔吉用钢钎子插个血窟窿那天就想一锨铲死他。但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以为早就忘了。因为乔吉打过很多人,自己腚上被他划个窟窿并不是特别难堪的事。可现在看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过,那么想杀他就是蓄谋已久的事。好像村里很多人都有这念头。他相信乔吉早晚得倒霉,不是被张三杀了就是被李四勒死,乔吉不会活得太久。既然大家都想杀他,说明这个人该杀。据说他把这座院子当成引诱女人的窝子,这就更让人认为该杀。

根生还是听小三子鬼头鬼脑说乔吉引诱女人什么的。别看小三子才17岁,其实什么都懂。小三子从小死了娘,就老爱去姐姐家走亲戚,尤爱去二姐家。小三子喜欢二姐,也喜欢二姐夫,七八岁就喜欢。二姐夫是小学教师,对小孩子特别有耐性。小三子每次去,他都要为她买好多吃的,带她玩耍。小三子上了几年小学就是跟二姐夫上的。晚上,小三子和他们挤一个被窝,撒娇。他们当她是小孩子,也就不在意。夜里亲热做爱,有时免不了弄出声音,小三子醒了就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看,先是害怕,后是好奇。却从来不惊扰他们。他们也就一直认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小三子小学毕业没考上中学,只好回家。可家中的冷清让她受不了,有时半夜爬起来就去二姐家。十几岁姑娘了,还是要和姐姐、姐夫挤一张床。二姐不乐意,小三子就耍脾气,转头就走,只好再把她拉回来。二姐拿她没办法,从小宠惯了的。小三子扑哧又笑了,说:“二姐,我喜欢跟你睡嘛。”身子扭成麻花,装得什么都不懂。二姐也就被她骗住了。晚上睡觉,小三子和二姐一头,二姐夫睡另一头。二姐劳累一天早早睡熟了,小三子就把腿伸过去,在二姐夫身上腿上乱蹭,蹭得二姐夫浑身发痒。二姐夫开始不知是谁的腿,就抱住她的脚抚摸。小三子痒得捂住嘴笑,猛地抽回。二姐夫有点意识到什么了,心里慌慌的,小心翼翼伸过脚寻找那只消失的脚,小三子怕他弄醒了姐姐,又把腿伸过去,由他抚弄,同时用脚趾头在他身上抓挠,撩得二姐夫火起,捉住腿就往怀里拉。他已感到这条腿细了点,却特别光滑柔软,和妻子不一样,但他已不能住手。小三子和他僵持着,却终于力气小,被他慢慢拖过被窝那一头去。二姐夫证实了是小三子,心里咚咚直跳。那时小三子已经十五六岁,像个姑娘的身子了,她的圆圆的臀结实而富弹性,她的细细的腰腹如绸缎那样光洁,她的一对小乳盈肥可人。他的手感告诉他,小三子就在他怀里,他感到恐惧而新鲜,心里已被这小妖诱得翻江倒海。但他不愿意说破,说破了会极为尴尬。他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渐渐搂紧了她,并把手伸向该伸的地方。他感到小三子的气息那么清幽,像一朵含香的花蕾。小三子在他怀里蛇一样扭动,喘气声越来越粗。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可怕,渐渐把她弄疼了。她忽然意识到这游戏只能到此为止,伸手在他胳肢窝挠了一下,又泥鳅一样滑到被窝那头去。天明起床,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好像夜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小三子早早吃点饭要回去,说家里忙,要赶回家拾棉花呢。回家几天,心神不宁。隔几天再去,又做这游戏。却始终不让二姐夫动真的。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二姐,更主要的是害怕。但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她觉得黑夜中那个神秘的世界既好玩,又刺激。

根生隐蔽在一簇树丛中,看着自己的院落,仇恨在嗖嗖往上窜。他似乎已看到乔吉被他用棍子砸碎了脑袋。乔吉的身子扭了扭,便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杀了人啦,为全村人出了一口恶气,我根生成了众人咂舌的英雄,天明就会传遍全村。说不定被公安局逮去。不对不对,不能让他们逮。应当提着那条带血的棍子去投案,那才气派。一路上,碰上熟人就笑笑,说:

“乔吉让我杀了。”要说得轻松,而且一定要面带微笑,这是很当紧的。

他决定这么干了。

从哪里翻墙过去呢,根生想了想,好像哪里都不好翻墙。这个院落是他一手经营的,因为靠近野外,院墙垒得特别高大,墙上还栽了很多玻璃渣子铁蒺藜什么的,要进去不那么容易。而且即使进了院子,还是无法进屋子。屋门内栓是他精心设计的,栓槽有暗沟,拴上门从外头拨不开。硬砸门更不可能。门是榆木做的,特别厚重,即使用斧头劈,没个三五十斧头也劈不开。那么大动静还不惊醒他?根生搓搓手,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忽然想到用火烧,对,用火烧!一把火点了这个院落,把乔吉烧死里头,什么痕迹也不留,那才解恨呢。根生摸出火柴,从树丛里摸一把干枝叶,只几步就窜到院后。乔吉肯定住在堂屋里。堂屋上苫的草全是麦秸,点把火扔上去眨眼就会大火熊熊,扑都扑不灭的。根生半跪在地上,抽火柴就要擦划时,手忽然抖了。这把火烧死乔吉是没问题的,但自己的院落不也烧成灰烬了吗。根生实在舍不得。虽说现时一切都归公了,但庄稼人哪个不盼着有一天重新归来。大伙都在私下里说这日子不会长久。乔吉说要盖大楼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压根就没人信过。根生还不想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院落,多少辈人都住在这里,他不能把它毁了。

根生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河湾的。他重新回到黄坝菊家的院子时,背上背了一大捆花生。几百亩花生从秋天刨下就垛在田里,乔吉不让人摘。开始是顾不上,后来是怕大伙吃。如果现在让大伙去摘花生,肯定不会剩下什么,人们实在是太饿了。但那几垛巨大的花生垛,看出来在日渐缩小。尽管有巡逻队,还是挡不住人们你偷一捆我偷一捆。曾有不少人被当场捉住,也有被巡逻队从家里翻出来,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没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这些天巡逻队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卖力了,不知吃饱了去哪里睡觉。根生去偷花生的时候,没见巡逻队的影,只见到另一个花生垛前有两个黑影也在偷花生,开始双方都住了手贴地不动。但相持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来偷花生的,于是互不干涉,背起一捆花生各走各的。

根生背得气喘吁吁,用脚踹开门,忽然发现菊站在院子里。根生吓一跳,生怕菊会叫起来。但菊没说什么,反上前搭把手,帮根生把花生卸到庵棚里。菊说:“你太胆大了。”根生用手背往脸上抹一把汗,说:“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偷白不偷。”菊说:“你打算怎么办?”根生说:

“还有怎么办,我们边摘边吃呗。我真是饿坏了,你不饿?”菊说:“咋不饿,就是心里直打鼓。”根生说:“别打鼓了,快坐下吃吧。”两人就坐下剥花生吃。菊说:“你把门拴上没有?”根生说:“我忘了,你等着。”起身出庵棚,到大门后正要拴门时,忽然听到院外的路上杂沓的脚步声,忙从门缝里往外瞅,一道手电光晃过来又晃过去。根生心里一紧,伸手摸住顶门棍。再看时,巡逻队已经走了,看来他们并没发现什么,不过是例行公事。等巡逻队走远了,根生才悄悄把门拴好,又用顶门棍顶上,这才返回庵棚。他没敢给菊说看见巡逻队的事,怕她害怕。现在他有了一种自豪感,他可以为菊做点什么,并被她接受了。最起码是和菊平等了。

菊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一直在不停地吃,花生还带着风干的泥土,但顾不上了。根生边剥着吃,边偷眼瞅菊,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没敢点灯,外头月牙儿一点淡光照进来。两人坐得很近,根生能闻到菊的气息,他还没和菊挨得这么近过。菊说:“根生下回别偷了,就这一回,好吗?”根生说:“怕啥,都在偷,今夜我就碰上两个。”菊说:“我不信。”根生说:“菊,你这人太实心眼,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菊心里一热,好一阵没说话。她真的搞不清怎么对怎么错了,乔吉错了吗?可乔吉干的是公家事。人家是干部,上级都支持他,而且到处都这么干,你能说他错吗?根生错?可根生说的都是实情。菊无法判断,心里乱得很。菊丢下花生秧,说:“根生,你吃吧,我要睡了,我觉得身上发热、难受。”根生说:“你睡吧,我把花生摘好,分给几个老人都吃点。”菊离开庵棚时又说:“别忘了把花生秧子烧了,让人搜出来。”根生说:“你放心,菊。”菊说:“你该叫我姑。”根生说:“我就想叫你菊,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菊似乎感到一点什么,但菊不会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就转过头走了。

乔吉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时有点不对劲,不像以前那么神气了。接着就有了种种传闻,说食堂要解散,各家的房子还给各家。但传了一些日子没有动静,倒是从外头运来一些大米白菜,据说是从江南调来的。没谁多追究,这没有什么意义。

食堂还在开伙。

深翻土地一天也没歇工。

乔吉好多天没叫女人去吃羊肉了。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些力不从心。几乎一个冬天,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没任何结果,居然没一个女人怀孕。这叫他十分沮丧和恼火。他知道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恶狠狠地看他的笑话:“你乔吉不是很厉害吗?你乔吉想和哪个女人睡就和哪个女人睡,可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你操个孩子出来让大伙瞧瞧。”当然没人这么说。但乔吉从人们的沉默中能感受到无言的愤怒和鄙视。没一个男人正眼瞧他。以前他一直以为是怕他,现在他感到是不屑一顾。连女人在床上时也没人正眼看过他一眼。所有的人都像看小丑一样看他手忙脚乱。

乔吉不甘心。

乔吉需要成就感。

菊被乔吉挑中帮后腰照料那几百头羊,是根生被派去江南运大米和白菜之后。这完全是一种巧合。上级说每个村都要抽两个人去县里集中,然后一块去江南筹集粮食。根生和另一个年龄稍长的人就被派去了。这当然是一个美差,起码可以不干活并且天天有饭吃了。人人都想争着去的,并不是乔吉有意要把根生支派走好打菊的主意。天地良心,乔吉根本不知道根生在偷偷喜欢菊的事。

后腰脾气越来越大。后腰对乔吉说:“见天死几头羊,还有不少要下羔,我忙不过来,你还是赶紧把羊还给各家。”乔吉说:“你又反动了,这是上级指示。”后腰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小。”乔吉就笑了,说:“后腰,你别不识相,我对你算够朋友了。”后腰说:“我不欠你什么,你别给我卖情,你让别人来放羊吧,我去挖地。”乔吉皱皱眉,说:“咱俩别抬扛了,这样吧,我给你派个帮手来。”

第二天菊来河湾向后腰报到时,后腰吃一惊,说:“菊你咋来啦?”菊不太明白他的话,说:“让我来帮你。”后腰没再说什么。

根据后腰的分派,菊只管照管那些小羊羔和生过羊羔的母羊。其余粗重杂活,大群羊赶出赶进都是后腰自己干,连母羊生羔都由他来张罗。这活儿太脏,而且让个姑娘家弄这事有些那个。但菊是个实心眼,有空闲就帮后腰赶羊出圈,一点也不怕累不怕脏。在她看来,这比挖地轻闲多了。有时母羊生羔,菊也跟着搭把手,并不觉得害羞,这有什么呢?这当然没什么。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还是混沌未开的样子,别看这么大个人,由她去吧。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我算个什么人呢?操闲心。

后腰还是每天宰一头羊,晚上煮一锅肉。不用后腰操心,乔吉自会把肉打发掉。光是一帮巡逻队员就足可吃一头整羊了。乔吉倒是有些日子没喊女人了,每晚只管自己吃饱了,抹嘴就去睡觉。后腰想,这小子立地成佛了。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菊已气色大变。姑娘是一畦菜,浇浇水就水灵灵的。菊不那么累了,且每天都能吃上饱饭,面色红扑扑的,干起活来像个小子。她似乎没有任何戒备和防范,更没有什么忐忑。干完活就睡觉。菊睡在后腰隔壁的一座小院里,和后腰住的院有小门通连,原是一家人分开住的。大院住年轻人,小院住一对老人。现在菊和一群带羊羔的母羊住一起。住在小院,菊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刚从冰天雪地累得半死、饿得半死的人群中脱离出来,好像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安静、温暖,还有足够吃的东西,多么好。菊本来胆子很小,但现在有这么多弱小的羊羔在身边,菊就不感到孤独,且生出要保护它们的欲望。她为那些羊羔和母羊铺上柔软的草,把圈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忙就是半夜。一头羊羔刚生下来不久母羊就死了,菊把它放进自己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为它取暖。“没人让这么做。”后腰嘲笑她说:“你真憨,管它呢,死就死了。”菊很吃惊:“咦,咋能不管呢。”乔吉说我来就是帮你管的哎。”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真是个实心眼,傻得透气了。

菊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很感激乔吉让她到这里来。

当有一天夜里,乔吉钻进她的被窝时,也就说了一句,菊你真能干。

菊哆嗦着缩成一团,却没有喊。

第二年春天,菊的肚子已经显形了。

那时食堂早已解散,各家也都回各家去住了。乔吉也被撤职。根生把菊带到江南去了,定居在一个偏远的渔村。临走时,根生找到乔吉,当街揪住他的衣领,甩了一个大嘴巴子,说:“乔吉你等着,有一天我会回来杀了你!”那时围观的人很多,后腰也在一旁。后腰是从他的肉铺子里闻讯赶来的,手里提一把刀。他很想从根生抢过那把刀去,很多人都想从根生抢过那把刀,去把乔吉捅了。但根生没看见。

菊在江南那个偏远的小渔村生下一个男孩,这也是黄坝村的女人在之后的三年间生出的惟一的孩子。她和根生相濡以沫,生活得很好。根生一直没忘了回故乡去把乔吉捅了。他不能不想起他。因为他们身边有个乔吉的儿子。根生一看见那孩子就想到乔吉。但根生太忙,日子竟一年年拖下来。他想也许乔吉早被人杀过了,因为想杀他的人不是他一个。这么想着,心里就好过一些。而且那孩子一年年长大,根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世。

30年后的一天,根生终于耐不住思乡的煎熬回到故乡。他想趁还走得动的时候给早已过世的母亲上上坟。结果他吃惊地发现乔吉居然还活着。只是他已经疯了。住在野地上的一个茅草庵里,蓬首垢面,像个野人样吃生食喝冷水。根生站到他面前时,他一点也不认得,而且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摆弄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有几尺长,是用布条结起来的,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绳子正像他的胡子一样乱糟糟的,有几处是重新结上的。

“乔吉老了。”根生想。根生摸摸自己的胡子,长长地叹一口气。临离开他时,根生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丢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花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1993.11.18

南京锁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