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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泳衣 误伤

我们十五班区别于其他班级的最显著的特征是外号,全班四十八名男女人人都有外号。这是我们的骄傲,因为外号是智慧的产物,千奇百怪琳琅满目的外号无疑昭示着我们超群的智慧,使我们一颗颗饱满的头颅格外引人注目!

这些外号鲜明生动富于个性,像一个个跳来跳去的小精灵,并且仿佛比我们本人的血肉之躯还具有生命力!

尤凤,我们班的“四大美人”之一,细眉毛,黑眼睛,肤色白细,说话柔声柔气,性情温顺。她身体很瘦,个子也不高,整个体重才七十多斤。

她的外号是“林”,取林妹妹黛玉之意,又瘦又弱又美。林,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外号,一般人想得也得不来的,尤凤本人当然认可。林,跟我去小店买点东西。林,数学老师让我去一下,你陪我去吧?尤凤本来不想陪,一听这温柔美丽的林也便欣然去了。

数学老师马大壮刚从师大毕业,身高将近一米八,长得粗粗鲁鲁气势磅礴,大家都很纳罕他这么四肢发达的一个人当初怎么竟能考上了大学?背后都叫他“马大”,省略了一个“壮”字意在揶揄。马大似乎是有点恋生情结,对谁都严厉而且蛮横,却偏偏对尤凤百般青睐。大家当着尤凤从不叫他的外号。

马大容易发火,发起火来很凶,常让人下不来台,没有学生愿意接近他。

马大常常不可理喻,我们只要在他手里犯一点小错,准会遭一顿咆哮,然后再遭一顿惩罚。他又强壮如牛,连最难驯的男生也惧他。最恶劣的一次是他上课,讲得正起劲,小耗子苏小军突然放了个怪屁。逗得全班哄笑不止。我们上马大的课向来呆板得难受,此刻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家报仇一样地笑来笑去,终于让马大感觉出了这些笑竟是冲着他的,颇为不怀好意。不禁大怒,却又没有办法对全体男女实施惩罚,遂迁怒于苏小军,竟几步上前揪住苏小军衣领单膀叫力给提了起来,苏小军外号“小耗子”,是男生里最瘦小的一个,被他悬空提着,毫无挣扎之力,就那样轻飘飘被提出了门外。

这对于作为男子汉的苏小军来讲实是奇耻大辱。事后有人说苏小军也许不该放那么个怪屁,苏小军委屈地说是因为惧怕马大,有了屁不敢放,想憋回去,谁想没憋住就出了怪声。

这很让我们同仇敌忾。

从那以后我们都很恨马大。马大也不在乎,对我们愈加不友好,只对林一个人好。

女生们不论因为什么不得已与马大接触时常常拽上林来陪同,效果很好,办事顺利,也不发火。尤其是有时女生犯了错误被他召去办公室,便硬拉林陪去,于是很容易地过一难关。女生们都知道了这个妙计,以后屡试不爽。但渐来渐去林的负担越来越重。

有一次一个男生竟也逛了林陪去见马大,谁料马大一见便怒发冲冠,打发林回去,将那男生好好一顿修理!

马大有一次公开讲尤凤长得像他的妹妹,他说他家里有一个妹妹,也是这样的年纪,长得与尤凤非常像。当时就有人想笑,我们不能允许他这样一个粗鲁莽撞的马大竟会有一个林这样的妹妹。但惧他威势,没人敢起而反驳,连表示怀疑的眼光也不敢有,顶多是抿着嘴赶紧低下头。

谁都知道他在瞎编,不过就是想给自己过于青睐尤凤附会上一个理由。

“我有个妹妹,我家里有个妹妹,长得就像尤凤……”

他讲这话时,就坐在尤凤身边,眼光有些痴地罩在尤凤身上,使尤凤浑身都不自在,脸红起来。

马大说他家在坝上,是个很穷的地方,远离此地八百里,他不能常回家,因此很想家。说着便流露出一种感伤的样子。

但大家仍不信,我们信他的老家在坝上,也知道那是个穷地方,但我们不信他关于什么妹妹的话。

我们看一眼粗鲁磅礴的马大,再看一眼瘦弱温顺的林,都抿着嘴憋住笑。

一个大胆的男生壮着胆子说了句:“八百里路云和月!”语气明显很揶揄。

但马大没有像往常那样显出不可理喻的恼怒,而是似乎很宽宏地笑了笑,站起来没趣地走开了。

林很无辜。

但这世界上常常是无辜的才是受害者。

就在马大讲林长得像他的妹妹这天,我们忽然就起意给林取了另一个外号“小行者”―取孙悟空孙行者之意,瘦嘛,还有比得过猴子的么?

并且还有人赋了两句不伦不类的歪诗:“小行者尤凤,腾云驾雾飞!”

这是晚上,就寝前,我们很是兴奋了一阵,得意了一阵。我们约定,这个外号和这两句诗仅限于在男生中流传,决不能传到女生的范围。因为那样就有让尤凤知道的危险。而假如尤凤知道了这个恶毒的外号和这么两句用来描写她的歪诗,瘦弱而脆嫩的神经一定受不住这个打击,或许会“视死忽如归。”

其实尤凤没招谁没惹谁,我们这帮男生真是说不出具体理由为什么起意“臭”她。说实话她在男生中是很招人喜欢的,她虽然瘦,但很漂亮,有一种“稚弱小妹”的韵味,这尤其能打动自命不凡的男孩子们。

后来我们深刻地分析,当时我们给她取如此恶毒的外号好像并不是针对她本人的,而似乎是针对令人厌憎的马大。因为马大喜欢她。可是我们为什么厌憎马大却不给他取个恶毒的外号——尽管马大这两个字已经够恶毒的了,但总能给他想出更臭的名字,以我们的聪明!——反而来卑鄙地伤害其实我们自己也喜欢的林呢?事后我们有几个“良心未泯”同时也比别人更喜欢林的男生,想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确实苦恼了几天。

直到现在我当了作家了,可别笑话我,现在到处都是知识分子和专家教授,经理、总经理更是遍地英雄,我自称“作家”已经是属于谦虚谨慎者之列了。我现在当了作家了,回过头来再一次“深刻分析”我们当时的恶劣行径,竟发现我们那时是多么卑琐。

正是因为我们喜欢林,所以我们才那样做,因为马大也喜欢她,而我们是无能与马大抗衡的。马大是老师,有威势,他可以随心所欲召唤林,也可以找各种借口接近林,甚至可以公开讲林像他的妹妹!可是我们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喜欢的林笼罩在他的眼光里,唤来唤去,还说什么关于妹妹的话。我们无论如何也是抗争不过马大的。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于是我们的潜意识里开始自卫了,我们只能自己来伤害我们喜欢的东西,毁掉我们喜欢的东西,既然无望拥有,我们就让它不再存在!这样我们的心理就平衡了。在强大粗鲁的马大面前,我们只能这样自卫,尽管这自卫有多么卑琐。

于是林变成了小行者,变成了“小行者尤凤,腾云驾雾飞”!

我才明白我们在当初的那个卑琐的晚上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和得意,为什么随后几天里我们会有一种恶意的快感和卑劣的轻松感!

我们的潜意识里在向马大说:你去宠吧,去“情结”吧,不过就是个小行者!

但她毕竟不是“小行者”,她毕竟是林,瘦弱的美丽的温顺的林,天生能打动我们的林。因此并没过几天,我们的快感和得意便消退了,换之而来是更令人萧索的抑郁,我们更加没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小行者的外号没有被叫起来,但却像影子一样不可抹去了。直到毕业的那天,大家情意依依地告别,我们看着林,心里更多了一层难述的滋味。

马大酒气冲天跌跌撞撞走进校门,他酗酒了。他可能是有了忧愁,就公然在校门外的小饭铺里借酒消愁。

他跌撞进校门,正是下午放学到晚饭这段时间,因此我们好些同学都看见了他。我们有点幸灾乐祸,这粗鲁人竟也有忧愁,有“伤心事莫提起”。我们并不关心他为什么事忧愁,只要看见他忧愁就足够我们高兴了!

马大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有些支持不住,想坐在教学楼前的花坛上歇息,没想人还没坐下,腿先软了,出溜到地上,瘫软地打起鼾来。

马大如此丑态,真让人笑话。我们围上去,一圈人嘻嘻哈哈看稀罕,却没有谁去扶他起来。

马大浑然不觉,烂醉如泥,鼾声如雷,嘴里且流出口水来。

这时忽有人分开人群,抢上前去摇撼马大,却是林。

“马老师,快醒醒,你快醒醒,也该到宿舍去睡呀!”

但无论林怎样努力摇他,马大只是不醒。

林忽然猛抬头看我们,怒道:

“你们怎么,就这么站着看热闹!他不是你们的老师吗!”

我们仍然没动,有一个人小声说:“谁关心他谁帮去!”

林猛地双目含泪,头一低将马大一条臂搭在自己肩上,拼力去想把马大搀起来。

我们到这时才抵不住了,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搀起马大,费力地往他的宿舍弄。我们并不是为马大,我们是为了林。看着瘦小娇弱的林满眼含泪地拼尽力气去搀扶牛高马大的马大,我们心底坚硬如石的防线便崩溃了。

马大半路上大口呕吐,我们当然不能让他吐到我们身上,他有一半吐到地上,有一半吐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吐过之后,马大似是醒了一下,睁眼看看我们,又闭上眼,仍然浑身瘫软,任由我们连架带拖地弄他走。我们怕他身上的呕吐物沾了我们,架扶就更费劲,好容易弄到了他的宿舍,把他往床上一扔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剩下林一个人照料他。

我们回男生宿舍,一路上心情挺复杂,主要是为林。

过了只二十分钟吧,林突然跑来男生宿舍,也不敲门,一头撞进来,满身惊恐地哭啼。

我们大惊,预感到出事了,急急问:

“怎么啦怎么啦?尤凤怎么啦?”

尤凤只是哭哭啼啼,却什么也不说,脸色异常苍白。她越不说话,我们越担心,扶她坐在床上,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围拢了又是抚慰又是探问。

林此时更显柔弱惹人,像个刚受了枪伤的小鸟,依在这帮男生的臂膀里,泪珠晶莹,却仍是不语,美丽的小脸苍白得透明一般。

我们这帮男生心里一动一动的。

有个傻家伙慌里慌张地跑去找来了班主任,班主任急急赶到,一推开宿舍门,我们心里就知道坏了,这事非闹大不可了。因为我们心里都隐隐约约地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林一见班主任,果然一惊一惧,泪水却更加止不住地流。

我们都侧目瞪向那个找班主任的傻家伙,怪他太沉不住气。但我们同时心底竟也有几分窃喜:这回让马大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他不会再任我们班的课了。

班主任把林带走了。临走,班主任扔下一句:“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

班主任请教育处的一位女性副主任对林循循善诱,这种事情班主任作为一个男人是不好直接问的。林终于讲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在我们走后,林用毛巾给马大擦拭身上的呕吐物,马大醒来了,先是捉住林的手,继而又抱住林,嘴里说:“尤凤,尤凤,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林拼命挣扎,但马大力大无比,怎么也挣脱不开,林吓得哭起来,马大一见林哭了就赶紧松开了她,林才慌慌地逃出来。她太害怕了,才跑来男生宿舍。但林并不想声张,如果不是那傻家伙去报告了班主任,林坐一会儿,平静下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不会弄得满城风雨。

学校当局传了马大去,马大萎靡得连身体都缩小了。

我们的课换了一个姓李的老头来教,老头非常和蔼可亲,突出的特点是不逼我们的作业,愿意做就交,不愿意做就不交。我们非常满意!

林的知名度大长,全校都知道了我们班有这么个娇小的美人,她几乎一跃而就成了校花的身分,至于马大对她“越轨”的事,时间稍长倒并不在人们心里占多么重要的位置。

马大交待了。

他说他有个妹妹,长得很像林。所以他就喜欢林。他一看见林就想起妹妹。

他很想妹妹,这是一种挂念。他家在坝上一个很穷的地方,他家里很困难,只有妈妈和妹妹,妹妹很瘦弱,身体差,常闹病,他因此很挂念她。妹妹已经上初三了,学习还好,也打算考师范。

他说他想把妹妹转学到这里的中学,以便考入我们学校,这样他可以照料她,他对妹妹的身体总不放心,这里的气候也好些。很不容易的,他给妹妹办妥了转学手续,就转入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重点中学是进不去的。为了办转学,他花了不少钱,他家里很困难,可是他却不能贴补家里,他的钱都花在了送礼上,他刚毕业工资又低。

好容易办妥了,他又高兴又难受,就喝醉了。

他说他好长时间了,好像是把林当成了妹妹,处处照顾她,宠她。并且,他承认,后来他心里除了把林当妹妹,心里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那天他醉酒了,林照料他,给他擦身上的脏东西,他醒了,模模糊糊地很感动很冲动,就忍不住去抱她。他承认他抱她时并不是把她当妹妹,他不想狡辩,他说他完全可以说成是自己醉得糊涂把她当成了妹妹,但他不愿说假话。

他说他当时真的是冲动,但他并不是起了坏心眼,他也更不想伤害她。

他说他那时只想抱着她哭一场,真的只想抱着她哭一场,他说他很久了没有哭过,从十八岁之后就没有哭过,无论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他也没有哭过,一次也没有哭过,他说他有时候想哭也没处哭,他对谁去哭啊……

他还说他一见她哭,立刻就放开了她,立刻就放开了她……

学校当局对于如何处理马大有些头疼,马大这事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说严重挺严重,要说不严重也就是属于酒后失态,何况谁都看出他对林确是有那么点真实情感,虽然这情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但至少不能简单地归结为邪念。

然而处分是一定得给的,给什么处分呢?记大过?记小过?严重警告?警告?左右商量了一番,最后以“酗酒失态”给了个严重警告处分。

并且鉴于此事件已在全校尽人皆知,肯定还会流传下去,马大已不适宜在本校工作了,本着爱护他的原则,于是决定由学校出面以工作需要为理由将马大调往另一所师范学校,离这里有几百里。其实对于马大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处分。

我们知道了这消息,自然都很高兴,“恶魔”就这么意外地被驱除了。我们同时也骂马大太傻冒,他要是一口咬定自己“酒后精神恍惚”,谁又能奈何他?有人说他不肯说假话,倒证明他对林是一种真感情而不是出于邪念,虽然这种感情是不能原谅的。如此一想,我们又有点可怜他了。

马大临走的头天,他的妈妈和妹妹突然来了!

原来马大好容易办好了妹妹的转学手续,立刻写信告诉了家里,并说他过几天请好假就去接她。可这一出事,马大哪还顾得上接妹妹?也忘了写信告诉妹妹情况有变。妹妹在家里等得急了,就由妈妈陪同来了。

见了妈妈和妹妹,马大只好讲了自己调动到新学校的情况,妹妹的转学也只得作罢,待他到了新学校再说。而且行期匆促,明天就得走。马大只说是工作需要,其他当然只字不提。

他妈妈是个农村妇女,妹妹尚小,看不出蹊跷,自然信他。

妹妹突然提出要去见一见尤凤,因为哥哥以前给她写信总说自己班里有一个叫尤凤的女孩长得跟她很像很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见,否则明天一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大左右推托,但拗不过妹妹,因为他也说不出有力的理由,又怕引起妹妹怀疑,只好硬起头皮答应领妹妹去教室见一见尤凤。

马大带着妹妹在我们自习课时轻轻推开教室的门走进来,我们都吃了一惊。

大家的眼光立刻集中在他妹妹身上,我们都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有一个妹妹的话,原来他真有一个妹妹!

他的妹妹长得并不十分像林,只是那种瘦弱与林一般无二,眼神有些像,再有就是皮肤也很苍白,总之如果认为像还是可以说挺像的。

马大此时的表情很难描述,他做不到自然地站在我们面前,又得拼命板住,别让妹妹看出什么。他很难看地一笑对大家说:

“这,是我妹妹。”

他妹妹早已小鸟一样跳到林面前,伸手去拉她,很亲热地笑道:

“你就是尤凤吧?我哥写信常提起你,说有一个和我长得一般无二的女孩,可不是真的很像吗?你看咱俩长得真的很像么?”

她很兴奋,一连串的话说得很快。

马大出了一脑门子汗,紧盯着林,此时林若做出什么不友好的举动可就坏了,一定会引起妹妹的疑问。

我们也都明白这一层道理,也都屏气注视着林。

林先是一呆,任马大的妹妹拉起自己的手,等她反应过来,便站起来,也拉住马大妹妹的手,不很自然地笑道:

“你,你是马老师的妹妹?也听他提起过你,果然咱俩长得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小花。”

马大松了一口气,我们看见他眼里闪过万分感激的神色,望着林眼里猛地像有泪,就赶紧转身假装看黑板。

待妹妹和林说了些话,马大便催道:“小花,咱们该走了,别耽搁哥哥姐姐们上自习。”

马小花很留恋地和林道别,拉了哥哥的手走出去。我们看出,她在哥哥面前很任性的。

他们一出教室,林便一头扑在桌上。一直到下课也没有抬起。

我们都认为林做的对,对林添了一分钦佩。

第二天马大和他的妈妈、妹妹就走了。

马大人缘不好,我们没有谁送他,只有几个老师陪着他走到学校门口,算是送行了。

马大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他。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原谅了他,原谅了他曾对我们的粗鲁和不可理喻,也原谅了他对林的粗鲁和冒犯,想想马大也不容易,他心里竟也埋着那么多的苦处。

同时我们还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从前真的没想到他真的有一个妹妹。他原来真的有一个妹妹,而我们一直不肯信他。并且我们看出来,他非常非常爱他那个瘦弱的小妹妹,而且是比他爱林更爱些——如果他对林的感情也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