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过狗的姜掌柜,自那日之后就瞪着一对三白眼,郁郁寡欢地在酆记养了整整半个月的伤。
三九寒月的日子,不下雪也能浸进一身透骨的寒。凉气儿没有眉眼高低,一径顺着脖领往骨头里钻。姜染揣着袖子看天,清早的日头在天边布下半阙殷红,虽然凝着一团冷气,到底映出一点别样颜色,心思也跟着透亮起来。顺着台阶一瘸一拐的拾级而下,她似吩咐似自语的道,“出去走走。”
她那腿没好透,付锦衾的药膏虽然管用,耐不住她刚一愈合就手痒,新生的皮肉被她隔着纱布抓出血肉模糊的一团新伤,反反复复用了两罐药才到瘸着走的地步。
焦与不想“放”她出门,好不容易消停了半个多月,谁知道她出去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刚一听见话头就劝道,“您那腿还瘸着呢,再养几日吧。”
姜染没接茬,眼珠子往院子四周扫,对童换道,“把那根棍子拿来,我拄着走。”
这棍子一到手,后边的话就不肖说了,姜染今天必须出门,剩下的人跟不跟就是他们的本分了。焦与老气横秋地叹气,心说本来挺好一天,非得出去造孽!
“您现在这脚程可不一定跑得过狗!”
结果今天这一遭,还真没狗什么事儿,张宅门口不仅没狗看门,连日常紧闭的大门都左右大开着,院子里没有进出的丫鬟仆役,只远远打二门里传出几声干嚎。乍一听,像戏台子上唱功平平的戏子,除了没有哀戚,腔调架势俱佳。
“爹呀!您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您说您老这一走,可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处啊!”
“爹!您就算是走了,也该留句明白话啊!”
姜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她知道这通干嚎的意义,她被狗咬前一直希望张家能传出这类动静,这会子猛然一听,又不信了。身子斜向后仰,她往挂着“张宅”二字的匾额上瞄了一眼。
没挂丧,在此之前也没听见人报丧,似乎只有宅子里那一小矬子人在“自娱自乐”。可不管怎么“乐”,白事肯定是要办的。
赶紧去,没准还能赶上这趟活!
姜染直起身,对焦与等人使了记眼色,拖着没好透的腿,开始直眉楞眼地往后宅方向挪。加快步伐时,有点横着走的趋势,盘在脑后的发髻都在跟着使劲,像头铆足了劲的,赶去赚钱的牛。
可惜牛的到来,并没有在张家后院引起任何骚动,他们正背对他们,商讨着他们的“买卖”。
“娘啊,您再好好想想,我爹死前真没留下什么话?”二门院里站着一窝穿孝的家眷,背对着姜染,在院子里围成了一个半圈。圈里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穿一身素白绸子厚袄,额上戴着灰鼠毛勒头,面相看着并不和善,反而有副苍老的凶相,姜染认得那人,知道她是张金宝的正房夫人张秦氏。
张家老大张进成守在老太太身边,带着哭腔问,“娘,咱们这一大家子产业,各房分多少,各家得多寡,总得有个吩咐吧?”
“是啊娘。”老二跟着“帮腔”,“我爹虽没了,咱家那些地契田土总得有人经管吧,爹生前可应承过我,说南城的田租要给我们二房管的。”
“二哥这话说得有点早吧,要按经管先后,我们去得可比你勤!”老三,老五不甘示弱。
一大家子人全长了一张不吃亏的嘴,老太太将他们统一看了一遍,愤而怒斥道。
“管什么管!你是那块料吗?你们谁是能管账的材料!你们爹才死几天,你们就急着要分家,怕那些田土自己长腿跑了?”张秦氏呼开众人的手,面向离她最近的老大,“我现在没心思理这些,我只问一样,我要的黄梨木弄来了没有!”
“黄梨木?”张进成一门心思都在地契上,冷不丁被问了句“不相干”,眼泪都忘记掉了。
张家大媳妇比他记事,连忙蹲身回道,“娘,这黄梨木早打发人问过了,整个乐安都没第二件。我们知道您记挂着爹生前说的,死后要用黄梨木的棺材下葬,但是现今除了酆记,别家都没有这种木头,咱们总不能找那个疯子买棺材吧?”
“什么疯子?我只在意你爹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下葬!你们都忘了张天师之前说的话了?他命硬,必须得用黄梨木才能收住魂,不然死后就要遭罪,便是咱们张家也富不过三代,到你们这儿就得败得精光!”
张家老太太重捶扶手,她信命,却从不在夫君在世时劝他向善,这会子人没了,又只记得棺材上的讲究,仿佛守着这样死物,就能延续一代又一代福泽。
张家子女一看,赶紧过来给老太太顺气,张金宝没了,当家主事的张秦氏就是唯一的散财童子,谁也不肯轻易得罪这尊“财神”。
“娘,您消消气,爹才刚走,您要是再急病了可如何是好,您要是真想要黄梨木... ...”
张家大儿媳给张进成使眼色,张进成立马会意,顺着媳妇的嘴说,“您要是真想要,儿子去酆记跑一趟就是了。”
张进成脑子不糊涂,知道这时讨好老太太的好处,张家地契都在张秦氏手里捏着,谁让她顺心,她肯定也会让谁“顺意”。
“那还不快去买来!想把你爹放臭了?人都没了两天了,棺材闹到今儿个都没着落,你们就只有心思想别的!”
张进成有口难辩,心说这不是你非等黄梨木,死活不让葬的吗?面上却是将头一点,说了句娘您放心,就要往门外走。
其他几房一看,单让你表了孝心那还得了,我们这边还进不进“账”了,也跟着往外冲。
结果这一蹙身,又都齐刷刷地顿住了,这棺材还需到酆记买吗?他们要找的疯子,不正在他们家门口,垫着脚看热闹呢吗。
这人在张老爷子缠卧病榻之时,就总跟个鬼一样出现。有时候攀墙头,有时候守门口,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让她窜到张金宝病床前气人去了。
这回不知打哪儿听到的动静,再次不请自来,张家人人穿孝,唯独门口这位疯子,穿得比过年还喜庆,上身一件大红峭纱圆领小袄,下身一条云锦缎花裙,云肩上绣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画眉,明晃晃一副喜上眉梢。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张进成一看见她就想发脾气,两人交集不多,惯常是张进卿拽着狗跟她对阵,但烦她的心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来的还要你应允,你当家了?”姜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院内。
院里没坐的地方,焦与跟在她身后,朝正堂方向抬了两眼,进屋给姜染搬了把春秋椅。椅子摆得没怎么动脑子,跟张秦氏并排挨在一块。
姜染坐下后就跟张家老太太打了一个对脸,思及她方才不管不顾的要用黄梨木才为自己招来了生意,主动与她寒暄,“我出门没看黄历,没想到会撞上这等好事,这殡你们要怎么出,要是棺材板上要雕花,就得再加十两银子。”
张秦氏捂着心口一颤。
姜染生了张缺德的破嘴,从张家人的角度看,没在他们家讲过一句人话。
姜染见她没言声,又道:“少个人就是少双筷子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他活着的时候就不爱跟你一起吃饭,一处宅子十几房妾室,还不乏你从中张罗的,你原该是个心思宽阔的人物,怎么这会反倒伤心起来了。”
张秦氏张开五指虚抬了半天,方缓过一口气似的,一把扣住近旁的张进成。
“扶我走,再呆一会儿我容易死这儿,你们跟她谈,买了棺材就让她走!”
张秦氏是个糊涂透顶的东西,张金宝做什么事她都“助纣为虐”的支持,老话常说,家有贤妻丈夫不走歪路,这位倒好,拉着丈夫在邪路上发足狂奔,之前冲喜那档子荒唐事,就是她找人算的八字。
张家老大惯会做“孝子”,应了声“是”后,一路把老太太送到二门里才折返。
这回院子里,就只剩下“谈买卖”的人了。
张进成在姜染面前兜转几步,在方在老太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恨声道。
“刚才的话你既听见了,我们就不再重复了,我们要买你的黄梨木,官盖要满花,上刻松鹤同年,从出殡到下葬,你看着开价。可有一样我得提醒你,别忘了我们老头没了也有你出的一份力!你要是不见天吓唬他,他也走不了那么早!”
“对!老爷子之前本来都有好转了,要不是受你惊扰,能去得这么早吗?”
“要是按我的意思,你就应该白送一副棺材赔罪!”
张家人多,一人一句就嚷出一片声势浩大。
姜染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全然不被气氛所扰,手指有节奏地动了两下。
“白送?我那棺材是土里冒出来的?你们想白捡,也得看地上长不长。”
“你!”张家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买卖这东西必须是有买有卖,有来有往方是正途,她跟张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白给他们一副棺材。
“那你说多少银子。”张老大的媳妇拦住一众人的话头。
“七十两。”姜染比了个手势。
她也懂得坐地起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