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起指搭在脉上。
过去看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病得严不严重全看医者脸色,若这人蹙眉,便不大好治,若这人面色和缓,就是并无大碍,若是摇头,便是药石无医,尽早安排后事。
姜染没在老冯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种,却独自从这几种中生出一个念头。
她语重心长地说,“冯老,往后您要是遇上那种快死,或是一不小心治死的病人,就让他们到酆记安排后事吧,您这地界没病的不登门,将死的乱投医,正合了我那死人生意。”
冯老闭着眼诊脉,指头都没动一下。
姜染担心他睡着了,继续道,“从您这儿介绍来的,我都多送只花圈和一两银子介绍费,绝不让您白牵线。”
冯老淡淡收回手,总结病因,“哪个好人长了你这张嘴都不讨喜,平时少说话,少出声,憋个三五个月再看,没准病就好了。”
“那我不治也行。”姜染从脉枕上收回手,不说话算什么良方,做他们这行的不都得能说会道吗?不然怎么揽生意。
谁管你治不治。
付锦衾失笑,她刚好朝他看过来,神情倔强里带着点儿傻,不知道怎么想的,坐他旁边去了,好像这些人里最懂她的是他。
门缝里钻进来点儿风,她穿得单薄,瑟缩了一下。他抬了下眼,最终还是没动。
后院的药煎好了,小童打着呵欠送进来,让瘸腿婆婆服了药汤。之后点灯熬油,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没什么异样,老冯便示意几人可以走了。
付锦衾跟着老冯去付诊金,老冯站在药柜前称药,浓烈的草药味逐渐在室内扩散,归尾一钱,赤芍二两,人都出去了,只剩他们俩。
老冯将药分成几等份儿,手上不停,也没抬眼,话却扔了过来,“那姑娘不是善主,内力纵横交错,汹涌澎湃,是气血逆流之相。”
付锦衾看着药,打量着他捆好的一包,音色平平,“我不懂医理,还请冯老明示。”
“走火入魔。”老冯包好内服药,转身去配外伤的方子。
付锦衾玩儿药绳的微微一顿。
今次就诊是个意外,若没陈家婆婆这一遭,他也会找个由头带她过来,冯径的医术他信得过,他说是真,便是定论。
“能治吗?”他问老冯。
“你想治?”老冯回身,两人都笑了一下。
老冯正色道,“她身边那两个人功夫不俗,这么个人物丢了,肯定会有人来寻,若是死在这里,不容易料理。”
他在提醒付锦衾,纵使这人走火入魔,真有些来头,也轻易不好动作。她不像孝义六杰,身后没有派系门众支撑。这种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在自家门口大动干戈。
老冯说:“可查出什么来头不曾?”
“没人见过。”付锦衾道,“细数下来倒有那么几号人物,山月派司另,五毒门九尝,嚣其门鬼刃,都不是正道上的东西。”
这些人仇家多,别说门主,就连手下都只有一个名号。江湖之大,妄图精准寻出一个人的来历,实如大海捞针,尤其见过的人少之又少。
“这几派倒是没与我们交过手,若是一直这么疯下去,等她的人找来倒也罢了。实在有变... ...”老冯沉吟。
付锦衾轻抚袖口处的滚金袖澜,天色渐亮,透在织绢纱的直棂窗上,现出浓郁的深蓝,他看向窗外,窗棂子上欠着一条缝儿,能看见一道跺着脚驱寒的小影。
“实在有变。”付锦衾启唇道,“就为她寻处山明水秀的地方。”
选一副棺材,雕一幅满花,她出手艺,他出钱。
老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语气似与平时不同,却又察觉不出什么。
老冯不知他心里所想,付锦衾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说出这句话时,他有一瞬间的犹豫,这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眼下另有一件要事要办。”
他从袖筒里夹出一只流星镖,“你可认得这个?”
老冯接过来细端,很快说出一个名字,“弩山派郑路扬?”
江湖上用流星镖的不在少数,但在镖上做血槽,又雕的这么花里胡哨的,只有郑路扬一个。
付锦衾道,“梁上君周计郸半个月前刚从老友仇忌光手里盗走了第二张假图,原本以为就此安然,却没想到在复盘山一带露了财,被流星镖郑路扬盯上了。周计郸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偷香窃玉,梁上做鬼还拿得出手,真对上郑路扬这种人,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老冯不解,“那这镖,是从何而来。”难道郑路扬和周计郸都来了乐安?
“这是伤了陈家婆婆的贼人留下来的,婆婆说他受了很重的伤,这镖上有血。”
“所以你怀疑,伤了陈家老太太的,就是被郑路扬追杀的周计郸?”
穷途末路,入宅行窃,老冯嗤道,“这周计郸可真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付锦衾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若是有人带着伤来你这里抓药,留下他便是。”
药铺门开合,短暂冲入一点深蓝,又随他关门的动作,将一切清冷隔绝到门外。
付锦衾带着药出去,停在门口的马车早就走了,门外只有牵着马等他的姜染。天冷了,尤其清早,说话都能喷出一口“仙气”,她喷着气儿问,“怎么这么久。”
他要是再晚出来一会儿,她半截身子都得冻没了。
付锦衾跨上马身,扔给姜染几包药,“老爷子有医嘱,左边的药内服,右边的药外敷,内服一日两次,右边的药一天三遍,忌生冷,茶也少喝。”
姜染抱着药记了一会儿,又听到他问,“怎么不先走?”
她那件袄子给了陈家婆婆,仅着单衣守在风里,能不冻得打抖吗?
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这不是等你吗,诊金的事多谢你。”
她没敢问他出了多少银子,想来肯定花费不少。她没能力出这个钱,话总是要带到的。显得她得体。
付公子冷哼,“先谢了,好跟我赖掉这笔银子?”
她也不反驳,纵身上马,利落地仿佛将这个动作重复过无数遍,夸张的抱拳拱手,“知我者,付掌柜也。”
才刚说完,就被一件连珠纹的披风盖住了脸,这披风上有种好闻的香味儿,她胡乱找出口,笑着钻出头来,将自己裹紧了,身上全是他的余温。
她说,“你素日都熏什么香,我很爱闻你身上的味儿。”
“哪有什么香,无非是些松竹之气。”付锦衾理了理身上,听风爱用松木箱子放他的衣裳。
“松竹也不似你这般好闻。”她深吸气,“好像还有点心味儿,甜的。”
她不常笑,偶尔咧开嘴,狼眼也变得猫儿似的,狡黠热切,耳上两只摞花珍珠耳坠,风一吹就在耳垂上轻巧的摇。付锦衾眯了眯眼,单手绕着缰绳,不知何时勒进了指骨之间,缰绳粗粝,在无人窥见的地方磨出一道深痕。
“走罢,”他加快马速,神色恰如平时,“得了我的好处就爱说些废话。”
她驾马追赶,不服气道“得了好处当然要说好话,你骑那么快干什么。”
“累了,想早点回家。”
“我跟你一起回。”
天边耀出一缕朝霞,云边渐渐有了颜色,而后整座乐安都被铺满了。
看上去是个晴天。
次日晌午,折腾了一夜,又连抢带拖地把陈家祖孙接到酆记的姜染,果然开始后悔了,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就顶着一脑袋没梳的乱发在后院数起银子来。
“一两,二两,三两... ...”她压着声儿细数。
这银子她心里有数,不能当着祖孙二人的面看,怕人家多心,特意捡了个墙角,缩成团,独自埋头犯愁。昨儿的诊金是付锦衾付的,但后续祖孙俩的开销还是得从这些银子里出,陈家婆婆伤的是骨头,肉和汤肯定不能缺,养病期间得在外头买着吃,要是按其忍的菜谱,病没养好就得先“吃死”。
“其实您少去外头吃点饭,少做两套衣服,应该能撑到下一个人死。”脑袋顶冷不丁传出一句建议,吓得姜染差点一头碰到墙上。
“你脚底板不敢挨地?走路也不知道出声!”姜染扬头瞪林令,她铺子里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脚步轻,每次到她跟前都悄无声息的。
干他们这行,哪有下脚重的,林令耸了耸肩,解释道,“我刚叫您了,您没听见。”
“那就多叫两次!”姜染带着火将银子倒出来,刚才数到哪儿都忘了,重新放在一堆,一块块地往荷包里扔,嘴里不忘念叨,“人哪儿那么容易死?你想想张金宝那桩生意做得,多难!差点就赔了本了,现今咱们不能光等人死,得做点旁的买卖贴补开销。”
“旁的买卖?”林令跟不上她的思路,脸就跟着发傻,“您不打算做棺材了?”
姜染瞥他,“这是我祖辈留下的生意,怎么可能不做?我的意思是,陈家婆婆这次这桩事,就有两笔银子能赚。”
林令没吭声,一言难尽地看了姜染半晌,忍不住道,“那这钱赚的可有点缺德啊。您是准备把他们都杀了,再卖两副棺材?可陈家没活人了呀!”
杀了这祖孙俩,谁出棺材钱。
“你跟我一样得疯病了?”姜染脸皱得像张沾水的纸,仿佛他真应该为此多吃点药。
“那您准备怎么赚?”林令摸不着头脑,并且不以为耻,因为姜染这脑子本来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要报官。”
姜染拉开荷包把银子倒进去,拉紧,平平掷出四个字。
“报官?!”林令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打死他都没敢往这方面想。
放眼整个江湖,哪个扛刀拿剑的愿意跟官府沾边,而且就姜染没疯之前干的那些事儿,要是让人逮出来,比抢老太太钱可严重多了,她也就是仗着那些死人没见过她的脸。
姜染不知道林令这些腹诽,从头到尾都带着坦荡。
“对,报官,让官府的人通缉贼人,把陈婆婆的钱要回来!”
林令头疼病都快犯了,“那这银子就算追回来,一部分是您给人家的,一部分是人家自己攒的,哪份儿钱也跟您不沾边没啊。”说完一顿,福至心灵,“您是准备把那十两银子要回来?”
姜染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侧出大半边身子往上瞪,“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对,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什么缺德事都干,但林令没胆子说,姜染也懒得理他,一边起身一边自顾道,“我要赚贼人的棺材钱。你昨儿没听婆婆说吗?那人进去的时候就带着伤呢,身上肯定背着命案,没准刚在外头杀过人。杀人的人还想在官府那儿有好活?到时候抓起来,游街,砍头,千刀万剐,人一咽气儿,咱们的棺材不就有买主了吗?”
你这话说得可太忘本了。
林令挣扎道,“就算他杀过人,他被千刀万剐,他死了,也没人付咱们棺材钱呐。”
“怎么没人付,他长这么大还能没个家人吗?家人能看着这人被剁成肉馅儿还不收尸?你就别瞎操这个心了,见天儿就你话多!”
疯子的想法是无坚不摧的,说完这些就往衙门去了。
林令拦不住人,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眼见一个背着一打命案的刺客门主,挺直了腰杆,一身正气地敲响了乐安城县衙的鸣冤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