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连着叫了三遍,湖面只有些许微风拂过,并无其他动静。
女孩回过头来,问憨憨傻傻的我,“喂,你怕蛇不?”
“不怎么怕。”
“跟这大湖一样大、好几个脑袋的呢?”
“怕也没用。”
女孩特失望,放弃了她的召唤仪式。
“你这人真没劲。”
我有点不好意思,感觉特对不起她。
“要不再来一遍?”
她沿着湖边走过来,距我几尺地方站住。
“你老是跟着我干吗?”
“没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去哪里。这是哪儿啊?”
“这是乱葬岗,土匪窝,牛鬼蛇神出没的地方!”
一轮明月自湖面升起,远远地挂在山的那头。我听她语气不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继续痴痴呆呆的笑。
女孩佯怒不理我,让过我径直离去。我一边追她一边用火镰点些艾绒枯草,想做个火把探路,没想到她却赶来两下踩灭火头,急冲冲地斥我。
“真傻还是假傻啊,这荒郊野岭的,不怕招惹山君么?”
我从未听过这种东西,以为她在唬我,就听她踩得两下,忽然“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尖叫道,“有长虫,别过来!”
我心说长虫我倒知道,只是这小孩还挺心善的,便抽了刀俯在她身边。她急得直拍我离开,就见一条黑影迅速蜿蜒进了草丛。
我问她,“咬到哪儿啦?”
她脸色难看,背过身去抹起自己裤腿,借着月色查看伤口。我看这四周荒草茂盛,又临近湖边,倒真是水蛇草蛇的活动区域。
我想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就一把抄起她抱到湖边,迅速用冷水泼洗伤口。女孩终是端不住架子,害怕得哭出声来。
我仔细看了伤口,冲她笑,“也不肿也不黑,白白嫩嫩跟藕节儿似的,别怕别怕。”
女孩放下心,哭得更是大声。
又冲洗一阵儿,女孩的脚丫越发白净,天也越发凉了。
由于先前抱过了,所以这档子也没啥好顾忌的,我就蹲下拍拍自个儿肩膀,她犹豫了一下,便趴了上来。
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女孩时不时指点这里走那里走,对这边的地形熟悉得紧。
我问她,“不哭啦?”
她就发狠捏我脖子,轻轻的那种。
我问她,“山君是个啥啊,听起来怪吓人的。”
她就说是山里的大兽,黑纹黄毛,叫一声整个山涧都跟着打颤。
我跟着激灵灵抖索,往上掂了掂她,走得越加快了。
转过荒原,依稀看见县城的轮廓在黑影里,一点星火隔远了跳,不知是城门兵还是里面的商铺。
她跟我指了地方,让我把她放在靠近城门的第二间屋子旁,自然有人接她回家。
走了多半日,上山下海的,这会儿进了城才觉得饿得四下漏气,又不知吕布他们身在哪里,撂下她后,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互相茫然。
“脚丫还疼不?”
她脸上一红,气呼呼扭过头去。
我说,“那我走了啊,你自己以后别再瞎跑了。”
她想跃起骂我,只动了一动又疼得叫唤,便坐在屋门的台阶上指我,“还不都是因为你乱生火,都赖你!”
我想想也是,毕竟我是个思想觉悟先进的好同志,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直。
“那你要怎地?”
“请我吃饭,我快饿死了。”
“我也快饿死了。但是我没钱。”
这话说出来我一阵臊得慌,第一次和女孩单独吃饭,女孩提出邀请,我一大老爷们居然没钱,这世界真残酷。
“你不是州里干活的老爷么,怎么可能没钱。”
“我这把年纪哪里老来?”
她见我纠缠不清,还以为我小气,我就把里襟儿荷包都翻出来给她看,别说铜子儿铢钱儿,连一粒谷黍栗米都没有。
正打诨着,白日里与她说话的几个高大男人把我们围在了一团,为首的一个差不多和张辽那么高,冲这女孩恭敬有加,对我却爱答不理。
只听他们“小姐”“小姐”的叫着,我寻思这会不会是神池山大王的独子独女啥的,别一会儿翻脸不认人把我绑上山去。
那女孩冲我横眉道,“穷光蛋,你饿也不饿?”
“晌午就吃了那么点儿米,剩下的都让你们给抢了,一天下来只喝山风吃露水的——我快饿死了。”
“那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家吃饭,一会儿要是我爹问起来,你就说在城里遇到我的,可别提上山那事!懂了没有?”
我一听有东西吃哪还顾得别的,憨点两下头,便跟他们一行人往城中走。在一处偌大的府院门口处,女孩又叮嘱我一遍,便要进屋。
我拦住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别一会儿你爹问起来漏了馅儿。”
女孩想了想,又问我,“你当真是州府的人吧?不是那神池山和白波谷的人吧?”
我问,“神池山我听说过一点,这白波谷又是哪儿啊?我们这次来就是冲着神池山来的,剿匪平叛。”
女孩嗤鼻,以为我在说大话,弄得我好像也在觉得自己在说大话。
“你听好了啊,我爹姓谢,常年在司隶一带做绢布生意,但凡在并州司隶这条线跑活计的没不认识我爹的。我有两个哥哥住在河内,料理家族买卖。”
我一听还是个大户人家,便问,“那你叫什么啊?”
女孩听说说话又粗又白,也不着恼,但还是假意冷哼,“我叫谢文谣。”
我一听慌忙跟上,“噢哦,我叫高顺。”
接着大家屏息凝气,我突然意识到我话没说完,于是自嘲,“没表字。别等了。”
谢文谣便掩着嘴笑着进了府,我和几个壮汉跟着去了。穿堂过户,被谢老爷子拦下,审问我这哪里来的穷光腚居然敢夜里在谢府逛游。谢文谣解释说是白天州里来的官爷,进城前把粮食都派给流民,自己饿肚子了。
谢老爷跟我差不多高,但是皮肤比我好多了,雁门此去扶风不知其几千里也,人谢老爷子脸上可是一点风餐露宿都不见得。
谢老爷上下打量我,从他眼神我觉得他丝毫不信我是做官的。我想了想,我确实也无官职啊,单论以貌取人的话,吕布在这儿就好了,别说是州里官爷,他就算自称小学老师谢老爷也是不敢怠慢的。
谢老爷问我,“不知官爷到培县有何公干呀?”
“上神池山,灭贼子巢穴。”
“官爷带了多少兵马前来,可知那神池山兵多粮广,虎踞一方,多少年都没人敢去招惹。”
我数了数,“连人带马十几个吧,待真要上山时,估计也就我们仨人完事儿。”
谢老爷常年经商,听我这种胡吹海谤的浑话也不介意,只以为我是骗吃骗喝的途径官差,便不再多问,安排下人备了饭菜,请我自便用餐,说着带谢文谣进了内堂。谢文谣还想着与我说些什么,被她爹训了两句,只好跟进去了。
我跟几个壮汉说,“大哥们,忙一天了,一起吃口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没想几个壮汉毫不稀罕我,丢下我就回自己地方去了。我饿得咕咕大叫,见谢家的人虽然不怎么搭理我,但是饭菜还是很丰盛的,一大桶黄米饭一大块咸菜,碟里甚至还有几块肉脯,吃得我直打饱嗝。
直吃得木桶见底,我才想起和吕布张辽分开一整天了,该不会是他俩已经去了神池山了,这会儿不知是安危还是安全,还是说弄明白了神池山的确惹不起,把我丢在培县回去搬兵去了。
正胡思乱想,就听院里聒噪。我这人天生不爱多事,但就是爱听些小秘密。听着听着自己脚不当家,跟着声音去了庭院,就见四五个衣着怪异的汉子在当院里,扯着嗓子让谢老爷纳钱纳粮,我还想怎么培县当官的半夜来收税啊,结果谢文谣在她爹后面伸出脑袋骂道,“坏良心的白波贼,咱们的谷子烂了埋了也不给你!”
我一听“烂了埋了也不给你”这桥段熟啊,太熟悉不过了,想不到谢文谣小小年纪为人处世竟和我一样成熟。
谢老爷一把扯过谢文谣,赔笑道,“威爷,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您别怪着。”
我心想好哇,谢老爷你跟这白波贼讲话可比跟我客气多了。
那威爷撕破脸道,“谢老爷咱别不识抬举,今天咱们弟兄几个好声好气来缴军费,您呢,看着办,看着给,咱都不强求。要是回头咱们老大不满意呢,来的可就是咱们神池山千军万马了。到时候别说你们小小雁门郡,咱们白波谷神池山两下发兵,怕是那皇帝老子也得吓得卷铺盖滚蛋喽!”
谢老爷闻言嗯嗯啊啊连连点头,又吩咐下人看茶看座,结果人家威爷完全不理会,放完狠话就要走人。谢文谣在那边气得咬牙切齿,正巧被威爷瞧见,又冲一脸黑面的谢老爷说,“咱们山上兵强马壮好汉扎堆,就是这小娘儿缺斤短两。”
说着他瞟一眼谢文谣,阴阳怪气道,“这十二三的小妞儿,提前个一年半载的嫁人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咱们礼聘一起,说不定还能折你几石粮草便宜你呢!”
说罢和众人哈哈大笑而去,留下谢家一府人气得发抖。我思量再三,返身回屋摸了刀,遛着墙根儿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