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珂找到她,让琼儿取了纸笔过来,通过书写与王氏对话。
“娘,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到城外去烧香吧,你前几天不是还说要去么?”
王氏微微抬起眼睛看她,带着病气的面容略显老态,温声说:“怎么突然要到寺里去烧香了,你这两天身体不好,还是在家好好将养着吧。”
秦珂摇摇头,继续写: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嗓子不能说话,我们还是去烧香吧,正好问问一心大师,我的嗓子什么时候能好。你不是经常说,他算事情很灵的么?
听她这么说,王氏微微点了点头:“也好,你这身子到寺里去养两天也是不错的,只记得让琼儿给你多准备几件衣裳和披风,别到时候冻着了。”
秦珂自然应下,当天下午收拾一番,就同王氏出门去了。
秦珂可记得,等明日一早,皇后娘娘便会派人向各府传话,让有女儿的人家带着女眷一起到宫里参加桃花会。
明着是赏桃花,其实是帮赫连钦选夫人。
她那时候正好嗓子哑了,不能说话,整个桃花会中一直低着头强颜欢笑,心里却急得七上八下,生怕皇后娘娘忽略了自己。
没想到三天后,皇帝的圣旨突然下来,赐她和赫连钦下个月完婚。
这回好了,她提前邀请王氏出门,避开明天的桃花会,到时候皇帝就不会再给她跟赫连钦赐婚了。
母女二人乘着小轿,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光华寺。
王氏跟住持一心大师是旧识,又经常给光华寺捐香火钱,自然得到了礼遇。
秦珂的心思本不在礼佛上,安顿下来后就披了件狐皮披风在寺里闲逛。
光华寺在城外大弥山的山顶上,气温也比山下低了好些,秦珂披着披风在寺庙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在寺庙后面的一棵菩提树下落座。
到了佛门清静地,她一颗鼓噪不安心仿佛也静了下来,趁着四下无人,把前世经历的事情再细细想了一遍。
前世她和赫连钦成亲之前,便只远远地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十六岁凯旋归来的时候,一次就是今天上午。这中间虽然只隔了四年,但赫连钦身上的气质变化却很大。
原本眉眼含笑的一个人,这次回来却冷着一张脸,刀锋般英挺的眉毛微微蹙着,眼角斜飞,远远看着便傲气凌人,穿着银色铠甲从长街上打马而过,如泥塑一般目不斜视,哪怕旁边再多姑娘对他抛手绢和鲜花,他也视若无睹。
秦珂就想,她当时怎么会看上那么一个人呢?单看外表,就知道他的心肠有多硬多冷。
之后的许多年,她都亲自承受着这份选择所带来的苦果,以至现在想起赫连钦这个人,都微微后怕。
秦珂蹙蹙眉,轻轻把落到衣裙上的一片树叶拍掉。毕竟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怪不了别人,而且她现在也不是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女了,而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太太,不可能再像上辈子那样没眼光。
在山寺四周转了转,天色渐渐暗下来,秦珂便原路返回,到屋里去陪王氏吃斋饭。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秦珂陪王氏用了早饭,就又一个人到外面去了。
她并不是个喜欢静的人,前世她郁郁成疾,不到晚年就落下了病根,四十岁就困在镇国公府里不大能出门走动了,那时候她就在想,若是年轻的时候出去多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大好山河该多好啊,也不枉活了这一世。
现在她重新得了这个机会,便像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鸟儿一样,看着外面的什么都觉得好,即便是一片最普通的树叶,在她眼里都是值得欣赏的。
顺着光华寺后的山路一路往前走,都是石头铺就的阶梯,偶尔峰回路转,便可见前面现出一丛竹或是一株松,处处皆是美景。
秦珂走走停停,经过几处岔道后,突然看到前面的亭子里坐着个人。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瞧着姿容婉约,侧影朦胧隐于竹间,一头乌发云鬓浅挽,头上环佩流光微晃,峨眉微蹙,时不时转头朝旁边的山道上看一眼。
听到秦珂走过去的声音,那女子还惊着了,回头有些惶然地看着她。
秦珂知道,一个女子独坐在这山中,肯定是怕遇到坏人的,于是她友善地朝她笑笑,又拿手朝她比划了下。
不过等她走到近前,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女人的样子越看越像赫连湘怡。
赫连湘怡怎么会在这?她不应该是去宫里参加桃花会了么?
正这么想着,对面的赫连湘怡也好奇地朝她打量了几眼,然后动了动放在地上的右脚。
秦珂察言观色,知道她大约是把脚扭了,于是用手比划了下,示意自己可以帮她看看。
前世长年独居,为了打发闲暇时间,她学了好些年医。秦家祖祖辈辈都是学医的,她在这方面也颇有天赋,不到几年就在杏林中小有名气,甚至偶尔会有人专门上门请她看诊。
赫连湘怡有些不确定她的意思,便笑着问:“你是想说要帮我看脚么?”
秦珂点点头,看她没有反对,就过去蹲下执起她的脚看起来。
赫连湘怡有些不好意思,她脚上鞋袜未退,鞋底全是灰,若是普通人肯定会嫌弃的,但看到秦珂并没有反感的表情,于是她便顺势把脚抬了抬,让秦珂看得更方便些。
“如何?我是方才在台阶上扭到了,感觉有些痛,连路都走不动,便坐在这里等人来接。”
这点小小的扭伤当然难不到秦珂,她转头朝亭子外看了看,很快找到几种可用的草药,于是就让赫连湘怡把鞋袜脱下来,她自己则去扯了几株草药,就地用石头捣乱,打算帮她敷一敷。
没想到才拿着药蹲下身,就感觉背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接着肩膀一痛,就被人推开了。
秦珂大惊,坐在地上抬眼看去,就见一个面容冷峻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亭中居高临下地睥着她。
虽然只是一眼,但秦珂便立刻认出,他就是赫连钦了。
那轩昂的气质,秀雅的面容,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华都汇聚在他身上,再加上眉宇间隐隐的阴戾与傲慢,就跟他前世看她时一模一样,秦珂怎么会记不得呢?
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毕竟她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没必要跟一个刚满二十的小年轻计较,只是打心底觉得,赫连钦这人委实不懂事,也太欠家教了,若是她的孩子,她绝对不会教成这个样子。
“阿钦,你怎么这样?这位姑娘好心帮我看伤,你推她做什么?”
赫连湘怡一看,马上责怪地看了赫连钦一眼,又歉意地看了看秦珂。
她总是这样的,待人特别温柔,对赫连钦这个弟弟简直疼爱到了骨子里,寻常时候是断不舍得说他一句重话的。
“姐,你是不知道现在朝中的局面,我离京城还有二百多里地,就有人迫不及待把书信往我手上送,想拉我上船,你可别被人骗了。”
赫连钦边说边冷冷地看着秦珂,疏离傲慢的样子,渐渐跟秦珂记忆深处的人影重合。
这要放在前世,秦珂肯定要活活委屈死的,不过现在她却淡定多了,依旧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不说话。
“你瞎说什么!”
赫连湘怡终于没忍住拍了他一巴掌,看一眼秦珂道:“这位姑娘都不会说话呢,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有人请哑巴当细作么?”
赫连钦瞪眼,看着秦珂冷声道:“一个哑巴还这么不安份!”
秦珂:“……”
她该说点什么好。
赫连湘怡毕竟是赫连湘怡,并没有被赫连钦说动,嘱咐他和抬软轿的人在亭外等着,自己则拉着秦珂的手说了几句话。
“刚才阿钦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啊,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大抵是刚回到京城,怕被人算计。我是阿钦的姐姐,你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到定国公府去找他,他嘴上这么说,但要是你开口,他肯定会帮忙的。”
秦珂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然后看着赫连湘怡被赫连钦扶上软轿,摇摇晃晃地远去。
秦珂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
她其实挺舍不得赫连湘怡,前世母亲去世后,这个世上便只有赫连湘怡会关心她,虽然大多数是为了赫连钦,但人在特别孤寂的时候,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旁边陪着说几句话,肯定会铭记在心上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