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铃铛响个不停,和着屋外符纸的哗哗声响,轻易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十得收下死者手心的黄铜铃铛,低声道:“放心,一尺天一尺地,既然收了你的东西,我自会让凶手无处遁身。”
如此狂妄之言只有十得敢说。方天戟斜眼睨着这人,脑中怎么也想不通张隶为何请来这样一个丫头片子断案。
两人就这么僵着,十得握着死者的手,方天戟木噔噔的看着十得。直到奚老头进屋瞧见,“哎哟”叫了一声,才将两人从呆怔中拉回来。
将黄铜铃铛揣好,十得起身,在干净地面上搓了搓鞋底脏物,笑嘻嘻道:“奚老头,我一会儿得脱掉她的衣服,请你找点酒醋来,顺带拿一下那把红伞。”
若不是看着十得长大,晓得她的身份,定要叫她方才的举动吓出个好歹来。奚老头连连点头,逃也似的离开这间晦气屋子。
奚老头一走,方天戟也抬脚往外走。
“你去哪儿?”十得叫住他。
“男女授受不亲,回避。”
目光在死者身上扫了个来回,十得诧异道:“你不是警察吗?回来。”
“你!”方天戟咬牙,神情颇不自如,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要脱她的衣服吗?”
“那又怎么了?死了又不比活着,她都不害羞,你害什么臊?”
“强词夺理!”
“张科长让我带带你,熟悉熟悉门路,可有门你不走,届时张科长问起来,可怨不到我头上。”十得睨了他一眼,暗自感叹脸虽然生的俊,未免古板了些。
皇帝都从天上跌到地上了,还与一个死人过不去。看了又不会如何,她还能爬起来掌嘴大骂流氓不成?
“你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见十得真动手开始解死者的衣物,方天戟忙别开脸,心中愤然。
可愤然归愤然,他到底没有出去。
“要不你来问问她,她想要尊重还是捉住害死她的人?”十得冷声轻笑,语气轻蔑:“活着的人都不受尊重,死了倒还金贵了。”
方天戟不语,脸色却如过境的黑云,脑中不知怎地,忽地想起了这个对别人尊严不屑一顾的师娘子过街时别人异样而害怕的眼神。不由得轻笑,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愣着干嘛,过来帮我......”
话未说完,奚老头已经拿着东西回来了。方天戟接过红伞和酒醋,闻到一股不同于尸臭的味道。
那味道来自于红伞,味道浓烈,能冲散尸臭,算不上难闻,也好闻不到哪儿去。
“把东西给我。”
将东西递给十得,方天戟目光随着她移动,最后落在死者身上。
十得到底没真把人给扒光了,只将外层红衣和里衣褪去,露出尸体上身穿着的肚兜,以及被鱼鳞整个覆盖的下身。
脱了衣服,更像话本中的鲛人。只是这鲛人烂得厉害,下半身已无法带眼去瞧,上身腹部微隆,双臂浮肿,后背生了大片尸斑。
十得不言语,兀自将酒和醋倒进一个瓷瓶里,摇晃均匀了又散在尸体身上,拿了火折子点火,看得方天戟心头一紧,生怕她的酒放多了,直接将人火葬了。
待火熄灭,女尸身上的皮肉竟然没有一点伤痕,只冒着热气,微微泛红。
十得趁尸体还热着,叫方天戟点了一盏灯,站在她的身侧。她则是撑开红伞,俯身向前,轻轻转动红伞,接着透过红伞的光,细细查看死者身体上的印记。
红伞转了半圈,死者下腹位置忽地出现一个长型印记。印记泛紫,偏黑,很淡,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下腹。再往上看,左手上臂部分有青紫印记,不是尸斑。
望见这些,方天戟讥讽的话再说不出口。
迎日隔伞验伤的方法他曾听说过,宋朝宋慈所著《洗冤集录》中有记,然而亲眼见着却是头一回。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身前这个娇小女子,甚至忘了去深究这法子是用来验尸骨上的伤,而不是尸身的。
待十得将尸体检查完毕,收起红伞,他还怔怔出神。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半晌,方天戟出口问她。
“生前叫人打了呗。”十得一边给尸体穿上衣服,一边回答。
“被打了不是会淤青吗?”方天戟追问:“为什么要用这法子才能看见?”
十得颔首想了想,轻轻拍了他的手掌一下。方天戟还没反应过来,十得又重重打了他的手一巴掌,瞬间便红了一块。
方天戟吃痛,一边甩手,勃然怒道:“你做什么!”
“这就是原因。”十得将用具收拾了,回答他:“打她的人没使力。奇怪了,这都打人了,还有假打的。”
方天戟吃了痛,虽解了惑,心里到底不大痛快,出口便是:“你不是师娘子么?还用仵作的法子?求神拜佛那套不管用了?”
一连三个问题,各个都是挑刺。
十得轻笑,转身轻拍他的脸:“我不与你说,乞丐不懂我此举,空降兵更不会懂。”
她其实无意与他斗嘴,只是今日方天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言语间净是与她不对付,瞧她的眼神也满是鄙夷,没点阿夏的样子,让她心有不快。
这新人也忒难伺候,没阿夏好用。
她能听出人是怎么死的,这是因为尸体上留有死前声音的缘故。简单来说,人若是被砍死的,尸体上就会留有斧头砍骨的声音,可这斧头声既不会直白告诉你凶手是谁,也不会告诉你他长什么模样。
将人收拾整齐了,十得寻了块干净的地,盘腿坐下。
“你又要做什么?”方天戟问她。
“闭嘴,别吵我。”十得双目暗合,摇响了手中金铃铛。
铃铛近在咫尺,铃铛声却像是从远处而来,铃声逐渐近了,一切变得寂静。
方天戟望一眼女尸,又望一眼十得,眉头渐渐紧皱,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人喘不过气。
四周似乎渐渐暗下来,落入了冰窖中。
十得闭着眼,耳朵微动。
有水声。
水声混杂奇怪的声响,比昨日听见的更加混乱。
吞水的咕咚声,水泡破裂的“啵”声,还有更重要的闷响。
这些声音仿佛有灵性,萦绕在十得耳边,渐渐汇成一副画。
忽然,有什么东西跃出水面,很快又“啪”的落进水中。
待声音渐渐沉寂,十得睁开了眼。
“是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十得睁眼的瞬间,四下的寒意退去,方天戟忽然夺门而出,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他不信鬼神,却不得不信十得的确邪门。
正遇着阿夏前来,见他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阿夏心里暗暗窃喜,幸得今天来得晚,否则此刻脸白无神站在太阳底下的就是他了。
他拍拍方天戟的肩膀,低声告诫他:“兄弟,任重道远。”
而后一脸高兴的到了十得面前。
“十得娘子,你吩咐的事根本用不着查,阆中城的井全是圆形井,从没有八门菱形井。”阿夏自顾自说着,说完才发现十得眼神无光,一脸呆滞,压根没听他口中所说。
“十得娘子?”阿夏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十得娘子?”
十得似没有听见。
“方天戟,这人怎么了?无端端的,怎么像傻了?”阿夏扯着嗓子便喊。
话说出口,即刻挨了一拳。
“你才傻了!”十得白他一眼,抬眼望见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的方天戟,问他:“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方天戟才回答:“没事。”
就是浑身凉得厉害。
十得也不多问,扯着阿夏就往外走。
阆中没有八门井,这么说昨夜梦里那人,不是这个女鲛人。
又会是谁呢?
......
申时,白果村,贾家。
几近黄昏,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趋势。太阳西晒,本应该正好晒着贾家大门,今日却因贾家门前人满为患,太阳全叫人头晒了去。
听闻端公爷来宁要驱鼠患,白果村家家户户都来凑个热闹。一为看看来宁真容,二为确保鼠患没有变成鼠疫。
贾家只一个精壮男丁,名为贾昌盛,今年虚岁三十六,膝下有一子,唤贾世生。贾昌盛与老母亲和糟糠妻同住一房,分住两屋。
要问起这家人的来历,白果村无人知晓。只道这家人是避难来的,本不是阆中人,再有就是穷得很,在白果村没有一亩三分地,只能在阆中城干苦力营生。一家四口的生活全靠贾昌盛的劳力,成了白果村最穷的人家。
老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贾家自搬到白果村,总遭怪事,要么是儿子生病,要么是贾母摔倒,总之没一件顺心事。
过了一年,储备过冬的粮食又叫耗子给偷了去,街坊邻里暗自猜测,若不是贾家命犯太岁,就是贾家祖坟位置不好。也曾劝过贾昌盛找个风水师父看看,却被他一一婉拒。
直到那耗子咬了他儿子的脚,他这才慌慌张张的去请了人。这一请就是阆中城名气最大的端公爷来宁,直接驱邪来了。
这热闹可比戏文还精彩,是以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贾家犯了什么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