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屋里出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盯着她,连守义庄见了一辈子尸体的奚老头也忍不住驻首围观。
“如何?”张隶急问。
“鱼尾巴是假的,有人把她的腿捆在一起,用刀划出一些细小的口子,把大片的鱼鳞插进伤口里去,制造出了一条鱼尾。”十得仔细回忆着尸体上的细节,说:“凶手应该是个鱼贩或者渔夫。”
从鱼尾上的纹路和色泽来看,那人应该对鱼很熟悉,十分了解鱼的构造和鱼鳞的生成,挑选的鱼鳞大小均匀,光泽饱满,这才使得“鱼尾”栩栩如生,真假难辨。
“鱼贩的话......”张隶有些犹豫。能和渔夫扯上关系的,真的是某户人家的小姐吗?
“这样吧,”十得建议道:“城里只有十来户鱼贩,不若先去问问,看看是否有线索。”
“也行。”张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后边这个是新来的,先跟着你和阿夏去跑跑,权当是摸摸门路。”
能让张隶开口请她帮忙的新人,大有来头。十得颇为好奇,望向张隶身后站着的高个男人,认得他似乎是方才帮忙抬尸体的其中一个。
看清那人的面貌后十得惊呼出声:“小乞丐?!”
来宁虽然并不富有,却也将十得养得白白净净,个子比其他女娃高出一头,可眼前的男人却高她一头不止,从气质上来看他的年纪应该大她几许。
宸宁之貌,目若朗星,丰神俊逸,凤表龙姿。
十得当然不会用这样的词去形容他,怔怔看了人半晌,脑中只蹦出一个念头,现在的男子都比女人貌美了吗?生得这样白净,比大姑娘小媳妇还要水灵,若是再读过书,识得字......
她想起说书人堂上的话本,啧啧念道:“‘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这话还真是不假......”
然而,美归美,这不是那晚窝棚里要死不活躺在草堆里的小乞丐吗?!
“你说谁是乞丐?”他剑眉上扬,气场竟比张隶还要大。
“喂喂!”阿夏忙拉了拉他的袖角,小声提醒他:“这是师娘子,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
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乖闭上,说了声“哦”表示自己明白了。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去问问鱼贩。”阿夏见十得脸上没了笑意,心底一阵发毛,忙将人拉扯开。
三人出了义庄,十得还是冷着脸,显得心事重重。
义庄在南城外,进城要走几里路。才走出百来米,十得忽然扭头问男人:“你怎么没死?”
男人的脸色忽然白了一下,显然有怒气,他尽量压制,反问她:“我为什么要死?”
“那天跟你在一起的乞丐死了。”
十得认真的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看见他脸上的怒意转为疑惑,紧接着问她:“什么乞丐?”
“我以为他是你的弟兄。”十得接着问道:“你真的不是乞丐?”
男人咬牙:“我不是。”
“哦,”十得不再看他:“我现在也觉得不是了。你现在说话像个少爷。”
男人眼皮一跳,睨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阿夏也不敢胡说。眼前这个男人前两日派头十足的来到警局,张科长还亲自接待了他。看他的穿着和样貌,本以为是新来的大帅派来接管警局的官员,谁知才到下午这人就换上了警服成了和他一样的小警员。
“你叫什么名字?”十得又问。
“方天戟。”男人惜字如金。
“方天画戟,字里带凶,你很虚吧?”
阿夏听得差点咬了舌,用虚来形容......十得还真是不怕遭到男性同胞的强烈反抗啊。
方天戟鼻腔里冷哼一声,发自肺腑的鄙夷,道:“虚不虚你说了算?”
“嗯,就这点,我还能说说。”十得丝毫没有听懂方天戟言外之意。
一旁的阿夏却已经羞红了脸。
方天戟咋舌,话说到此,自己也微微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幸而十得不懂得眼前两个男人的龌蹉思想,话茬转到了尸体身上,问方天戟道:“那具尸体你怎么看?”
阿夏和方天戟均是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独独问他。
思索片刻,方天戟回答她:“她的衣服是一等绸布裁剪而成,绣花考究,花色艳丽,图案张扬。与其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如说是官家才能有的装扮。手上没有茧子,应该没有做过重活,也符合官家小姐的身份,不过她披头散发,头上没有任何头饰,是被水冲走了还是......”
话说到这里,方天戟忽然明白了这位小神婆只问自己看法的原因。
“我果然没看错,”十得边走边道:“你方才搬尸体的时候一直盯着女尸看,我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了。”
方天戟叫她说得轻易起了火气,道:“我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吧?”
十得颔首道:“不过看你器宇不凡,应当是见过些世面的。我们都是些乡野村民,哪里知道什么布料花色是什么人用。”
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头上还应该有什么样头饰。乡下人哪有闲钱穿金戴银,条件好的插一根桃木簪,多数直接插根筷子。
阿夏瞠目结舌,完全没听懂这两人的唇舌之战。
“没吃过猪肉总该见过猪跑。”方天戟轻笑一声,道:“如今你知道了,要怎么做?”
“兵分两路咯。”十得笑了笑:“阿夏,烦你去跑一趟典当铺,问问老板最近有没有人当过钿子。”
阿夏不懂为什么,不过十得吩咐的必然不会错。他道了声好,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你为什么笃定是钿子?”方天戟好奇。
“你没发现她的耳朵上有三个孔吗?”十得勾了勾嘴角:“她是满人。”
阆中鱼贩众多,有店面的不过十来家,其余的均是打了鱼卖给鱼店的小贩,不用在烈日下叫卖,赚个便宜钱。
两人来到菜场鱼市,十得拍拍方天戟的肩,给了他见识和锻炼的机会——询问鱼贩。自己则是坐在阴凉处,尽可能的将头埋得低一些。
方天戟的确不会这门技术,冷着一张脸站在摊前,若不是穿了一身制服,只怕老板早就赶人了。
来时十得教过他,即便是询问,也不能开门见山直捣黄龙,为商之人警惕心强,要与他们兜些圈子。
于是他开始兜起了圈子:“咳......老板,最近都有些什么鱼?”。
“江里有的都有。”老板打量着他,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又穿着警察制服,保不齐是新打进来的大帅府的人。
念及此,老板忽然有些诚惶诚恐,话音一转,言语里满含谄媚意味,道:“官老爷要是想吃本地鱼,我一样送你一条......不打紧不打紧,鱼嘛江里有的是,一点心意......”
转了一圈,消息没有打听到多少,手上的鱼提了十几条。
“行啊你,保护费收得还挺利落。”十得打趣他,伸手说:“送我两条?”
方天戟把手中的鱼给她,反问:“你长得也不算难看,为什么把头埋这么低。”
来的路上他已经注意到了,十得总是低着头,现下头埋得更低了。
十得微微抬高下巴,指着脖子上的红绳,道:“他们怕这个。”
他这才注意到十得的脖子上有一条极细的红线,红线紧贴着皮肉,看起来像被人抹了脖,只是没有血流下来。
十得皮肤太白,本就有些骇人,加上这一条红线平白多添了几分恐怖,倒像是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尸体。
方天戟默不作声的将手中的鱼放下,从荷包里摸出一条淡粉色丝巾,在她脖子上围了一圈。
几乎是在他将丝巾围住十得脖颈的同时,十得呼吸一滞,猛然推开他,拽过脖子上的丝巾狠狠扔在地上。
“你想干嘛?!”十得语气里带着轻易可察觉的惊恐,脸色十分难看。
“我才想问你想干嘛,”方天戟几秒后才回过神来,“简直就是个野蛮人。”
方天戟横了她一眼,转身去捡丝巾,上头的灰拍了又拍,十分宝贵的揣进口袋。
十得后知后觉的明白他的用意,脸上挂着尴尬,企图转移话题:“你居然会有女人用的丝帕?”
方天戟皱了眉,“我娘的。”
十得心道完蛋,自古男人最宝贵三样东西:娘的遗物、妻的清白、男人的脸面。娘的遗物排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程度。她就这样将人的遗物随意扔在地上......
“那个......对不起啊,还有就是......请节哀。”
方天戟一愣,牙缝里咬出几个字:“有病!我娘还没死!”
......
这边没有消息,阿夏那边却有进展。
阆中富贵典当铺的伙计交代的确有人去当过钿子,不过那人当得古怪,不当整个钿子,来来回回去了好几趟,每次都将钿子上的珍珠玉石拆下来,只当上面的装饰。若不是看那些珍珠玉石成色不错,这样的小玩意儿本是不想收的。
典当这些东西的是个女人,样貌不好说,每次都带着面纱。看穿着应当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不过又不太像,她的身段太过婀娜,时刻端着架子,反而显得太过刻意。
当铺伙计对她印象深刻,她是三月前开始来典当首饰的,有些东西成色不好也能叫她说出花来,来来去去总有一句:“这是皇帝亲赐的!”
渐渐的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今天已经快半个月没来了。
所以,她的确是满清的官宦女子。
这可不大好办。
皇帝才刚刚从龙椅上下来,若张隶知道死者是个满人,决计不会再查下去,没有任何好处不说,当心惹得一身骚。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世道人人自危,活得极其小心翼翼。
“我看这件事,就先不用给张科长汇报了吧?”十得腆着脸问这两人。少了警局那份薪水不要紧,她要从尸体上拿走的东西一定不能少。只有帮死者抓住凶手,洗刷了冤屈那东西才能到手,可洗冤之事仅凭她一人之力又无法办到。
可谓事事难两全。
“为什么?”阿夏挠头问她。既然不给科长汇报,又去查这个做什么。
“阿夏,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懂也正常。”十得忽然将手臂搭在阿夏的肩上,拉着他往一边走。
阿夏脸色白了一下,眼珠溜溜的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线,很显然吓到了。
他们果然怕她。方天戟暗暗想。听尸音?果然是乡村野地,牛鬼蛇神的事竟然也有人这么信以为真。
......
“师父!来宁老头!”
女孩的呼声在门前响起,随后听见吱嘎一声,门开了。小院里只有赵甲木一人,四下不见来宁的身影。
赵甲木正在洗红薯,抬眼见她提着几条鱼,从井里打了桶水上来,把鱼扔进水里。
放下手中的活,赵甲木走过来看见桶里翻白肚的鱼,戳着鱼肚子道:“这鱼已经死了,你把它们放在水里干什么?”
“谁告诉你鱼死了。”十得伸手在水里搅出一个小漩涡,死鱼在漩涡里跟着她的手转动,她雀跃道:“看!没觉得它们还活着吗?”
赵甲木看了她一眼,扯着她的脸,“我觉得你的脑壳有点瓜。”说罢伸手捞起一条鱼便要往伙房走。
“站住!”十得喝住他:“这鱼有妙用,快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