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路无言,许是两人都揣着心事,沿着小道赶得极快。
夜色深沉,两人终于走出了群山包绕,来到一片荒郊野地之中。周围迷雾缭绕,漆黑的树丛中不时传来野鸦的乱鸣,气氛诡谲森然。
几点惨白的月光逃过黑雾的遮盖,摊在地面上,照亮了四周,提示他们此刻身处乱坟之中。
咔嚓一声,江岄看向了脚下,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骨被他踩断了。
江岄大惊失色,连忙退后一步,双手合十,诚恳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而后抬起脚,大步垮了过去,向前继续行进,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再冲撞了别人的遗骸。
每经过一座坟,江岄都面带笑意,弯腰鞠躬,很有敬畏之心,若不是浮黎在旁边跟着,他其实很有兴致了解一下这里埋葬的故事,毕竟这样的乱坟堆,实在是少见,大部分神魔行杀戮之时,都是一干二净连灰都不会剩下的。而看这黑气弥漫,也不像是自然死亡,江岄心中有所考量。
浮黎走在前面,目光平视,神情漠然。
破烂不堪的墓碑下,似乎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偷偷的打量着他们二人,冒出一片诡异的绿光。
突然,江岄停了下来,指着地面一处,对浮黎道:“找到了 。”
浮黎点了点,道:“嗯。”
“这也太随意了吧,连个看家的都没有。”
江岄抬手聚灵,往地面击去,一道被黄纸封印的通道出现在眼前,他邀功道:“此处便是,幽冥鬼府的入口。”
话音刚落,四周的坟堆里,亮起了悠悠的蓝色火光,无数的骷髅从地底爬出,摇摇晃晃的伸着断臂残肢向二人靠近,眼中填满污泥,没有精珠,却冒着诡异的绿光。
空气中一股恶臭的尸气飘散开来。
江岄捂住鼻子,皱着眉头道:“话说早了,看门的来了。”他胸口衣襟处掏出灵袋,手一抓,一把酥糖撒向空中。那蓝色鬼火便如孩童一般,扑了上去,抢成一团。
浮黎将承影拔出,往地上一划,黄符飞散阵法启动。
嘭的一声,霎时间,所有坟墓破土大开,棺木掀飞出去几丈高。那些爬出来的没爬出来的白骨骷髅、断臂残肢,全部碎成粉末,融进了黑雾之中。
原本的通道,变成一个圆形的大坑,暴露在两人视线内。
江岄站在旁边,一边投喂着鬼火,一边等着浮黎结束。
一切平息之后,他松开了鼻子,空气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江岄看向浮黎,无奈的问道:“那个,这样炸别人尸是不是不太好。”
浮黎将承影插回腰间,对这个问题不做任何回答。
他的目光移向江岄手中的酥糖,反问道:“你何时带了这个。”
江岄摇了摇灵袋道:“糖吗?从华胥那抢来的,你要尝尝么?”说着将灵袋递到浮黎跟前,鼓鼓囊囊的,装得极满,面上是淡淡的笑色。
浮黎并没有去接,只偏过身自低声道:“你们何时关系这般好了。”
然而声音太小,周围又是一片乌鸦叫声,江岄并没有听清,雾色中,也没察觉浮黎的神情异样,只看到浮黎背过身去,像是拒绝。
浮黎道:“走吧。”
不知道浮黎又怎么了,江岄只好点了点头,将灵袋收回袖子,随即跟着浮黎一起跳入坑中。
四周是一片黑暗,不辨凶险,江岄只得紧紧贴着浮黎。
没过多久,两人便落了地,眼前依旧是浓浓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只依稀能看到脚下一条小路,像一条细长的小蛇一般,扭曲着爬进远处更暗的深渊中。
江岄跟在浮黎身后,两人缓步走着,一路遇妖杀妖,见鬼灭鬼,只要发出一点动静,或有任何异常,承影剑光必定荡平魔气,不留一点活口。吓得整条幽冥路的后段,一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团一团馋了嘴的鬼火绕在两人身边,照的这两位杀神更是诡谲无比。
魔族纷纷如临大敌般逃得远远的,江岄连个问话的都捉不到。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跑得慢的,那鬼大喊着救鬼啊救鬼啊,就吓晕了过去。
江岄嫌弃地将他丢在一边,忍不住开口道:“都做鬼了,还胆子这么小,真是活见鬼了。”
浮黎不置一词,只继续握着承影往前走着。
江岄看着浮黎的背影,神情微微有些忧色。他不知道浮黎都经历了些什么,神色为何会有这么重的杀意?
他心中隐隐不安。
浮黎走得极快,身影在黑暗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容不得江岄多想,他连忙跟了上去。
很快,一座古老的城池便出现在两人面前。城墙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伤痕累累,却依旧雄厚方正,蔚然耸立,给人以坚固持重和凛然难犯之感。
周围层层叠叠的黑雾依旧缭绕着,却在城池十步之外的地方,停止了侵蚀。
城中透出了些光亮,虽然极弱,却总比没有的好。江岄抬头看向城池上方,幽冥鬼府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其实江岄之前并非没有来过此处。
只是那时,这里还不是一片黑雾笼罩的魔族领地,而是神族一座赫赫有名的仙府,名为乐胥。乐胥灵气充沛,风景绝胜,仙草灵药遍地生长,引得无数潜心修炼之人前来借地飞升。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乐胥一夜之间魔气暴涨,整座城池陷进失却之阵中。原本充沛的灵气被侵蚀成黑雾,土地污染腐化化为沼泽,任何有灵的活物来到此处,都会渐渐死去。随之降临的,是永不知足,嗜杀凶残的怨灵。那些原本在此修炼却无故惨死的神魂会被诅咒,永生永世栖息于此,成为魔族的奴仆,为其效力。
一时间,人人趋之若鹜的福地洞天,被魔族侵占摧毁。
惹得一众神族勃然大怒,集结于两族边界誓要讨个说法。
当时的魔族之王,是个狂妄自大的蛇妖,见神族来问罪,直接将他们挡在结界外。并发下战帖,让神族帝君前来迎战。
神魔大战,一触即发。
后来……
后来还没打起来,魔军军营就被江岄浮黎,一窝端了。
江岄当时也是年少轻狂,仗着灵力不浅,便要去做那斩妖除魔的卫道士,没有考虑清楚利弊关系。只想着魔族如此嚣张下去,终会为祸,却没看到神族自身,早已是一片污泥。他跟神族那群人本就是宿敌,倒还不如去跟魔族合作,把那些恶心至极、道貌岸然的邪神杀光,天地也许就真的清净了。
不过这也就是他现在事后想想。魔族毕竟始终是祸患,他不可能真的助纣为虐。
那时玄光还小,还在襁褓之中,浮黎怀里抱着他,一路跟着江岄打到魔军阵营前,怎么也拦不下江岄。两人争执之下,引来了魔族士兵,不过片刻被魔军团团包围。
这下真的想走也走不了了,浮黎目光冰冷的看向江岄。
江岄早已手握长剑,做好了应对之势。
浮黎无奈之下,为了自保,也为了襁褓中的玄光,只能拔剑同江岄一起杀红了眼。两人灵气翻涌,如两条巨龙般,在整个魔军之中腾起,所到之处,浮尸千里,一概不留。
可怜江岄刚刚杀死魔王,浴血从魔军中突出重围之时,灵力几乎枯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如一个血人一般。
他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眼前面对的,便是手持利刃神情冷漠的一众神族,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举起剑来。
要不是浮黎拦下了神族,那一次,他可真的差点就死了。
江岄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走在前面的浮黎停下了脚步。江岄避之不及,直直地撞了上去,鼻尖磕在浮黎的肩上,生疼。
他低下头,揉了揉鼻尖,眉头皱缩在一起。以前从来不觉得疼的,现在年纪大了,承受力差了许多。
他控诉道:“浮黎,你这是谋杀。”
浮黎回身看他,冰冷的神情微微有些碎裂,伸出手准备扶起江岄。
这时,城墙上飞下一把黑色长刀,直向两人劈去,浮黎神色一凛,一把抱住江岄,飞身躲开。长刀嵌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却无灵气存留,应该只是一莽夫,并非能人。
被浮黎护在怀中,那股异样的羞耻感又涌上心间,江岄慌了慌神,实在有些别扭。 想着虽是事态紧急,浮黎抱他的姿势也太过熟练了些。况且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躲不开这种低级的攻击。不过此时并不是细想琐事的时机,哪里来的小鬼居然敢拿刀砍他?
江岄眯了眯眼,抬头定睛一看,不禁噗笑出声。
来者猪头人身,一张血盆大口嵌着一对锋利的长牙,身形肥胖,浑圆如肉球,面容也是无法形容的歪曲丑陋。江岄平日看惯了美好的事物,突然见到这么丑的精怪,难免有些嫌弃。
而这猪精正在城楼之上,两只猪蹄撑着上身,眼睛瞪得通红,气息狂暴,一颗猪头像是充了气一样随着呼吸变大,江岄收回视线,不忍再看。
“就是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野猪精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一大坨肥肉,朝江岄飞来,江岄后退了两步,皱了皱眉,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出手。
野猪精落下,砸的地面一个深坑,他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出场方式有什么不妥,从坑里爬起来,抱着猪蹄嚣张的瞪着两人。
江岄面上挂上了标志性的礼貌微笑,走上前来,直面那奇丑无比的野猪精,目光有些瑟缩,但还是抱拳道:“抱歉,仙友。”
还没等江岄开始解释,野猪怪便挥舞着手中的刀打断了他,很是傲慢。
“小白脸,谁是你仙友,不过是神族来的杂碎,说话跟个娘们一样。”言罢狂笑一声,便又挥刀向江岄劈来。
江岄面上笑容浅了几分,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弧度。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眼见刀刃迎到他面前。
几道蓝色的剑光悄无声息的划下,那泛着黑气的大刀连同执刀的猪手,被截成数段。
啊———-
野猪精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留他一命。”江岄拦下浮黎的剑芒,看着捂着流血的手臂,抖成筛子的野猪精,居高临下得继续笑道:“好了,仙友,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野猪精虽怕的不行,却并没有理会江岄,无论江岄怎么问,都一句话不肯说,过了半响,浮黎似是失去了耐心,手中灵光涌动。
突然,远处的雾气中,传来了怪异的声音,像是马蹄踏地。
野猪精不知受了何种惊吓,猛的瞪大眼睛,目眦撕裂,顾不得鲜血直流的断臂,连滚带爬到江岄脚下猛磕头,砸的满头鲜血。他口中哀嚎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江岄衣摆被污血溅红,惊得连连后退几步,挨着浮黎低声道:“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杀了他。”刚刚好好问他他不说,现在怎么这样要死要活的。
浮黎淡淡开口:“他不是怕你。”
江岄收起笑意,正了正神色,看向黑雾之中,指尖灵光闪烁。既不是怕他们,那便是......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已到近在咫尺。
浮黎神色一凛,手握长剑指向声源方向,抓着江岄护在身后。
野猪怪不磕头了,颤抖的往幽冥鬼府爬去,口中一直念叨着“饶了我”“饶了我。”
迟了。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网住了野猪怪,网格上满是锋利的刀刺,瞬间淬的他浑身血肉模糊,尝了血的网一下缩成枣核大小,将野猪怪分尸成无数肉块。
死相极惨。江岄撇开目光,不忍再看。
空气中一片血腥之气。
“抱歉,在下管教不周,让这孽畜扰了二位仙友。”
骑马之人终于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