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羽得了通行令,连夜就离开了鬼域,可是却没有往外面走,而是来到了距鬼域不远的一处树林。
此时正值夜间,空无悬月,夜幕寥星,眼前只有一片黑漆漆的不见尽头的幽林,里面时不时还传出几声鸦鸣,衬着夜风的呼呼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更显的幽冷诡异。上官羽走到一个岔路口就突然停下了,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将近百十米的林子道:“你往那里走,那里有我的人在等,他们会带你离开的。”
叶零落道:“那你呢?”
上官羽道:“我还有事要处理,等我处理完了自然会去找你们。”
叶零落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踟蹰片刻,最后一句话都没说,深看了他一眼就毫不留恋的走了。
上官羽见她朝自己所指的方向离开了,这才转身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刚一进林子他就看到入口不远处有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人似乎还很着急,总是左顾右盼,好像在等人。
他负手走进去,边走边道:“事情办好了?”
池展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兴奋的回过头,喜道:“办好了,峰主你呢?我还以为他会难为您呢,您要是再不来我就想带人去接应您了!”
上官羽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家峰主的谋算什么时候出过错?我说他一定会答应,他就一定会答应!”虽然口上随意,可他的神色却很认真,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地上趴着的那个人,身体也立刻蹲了下来,伸手想要掀开他身上的斗篷。
他的手才刚碰到他,地上那人就猛地一哆嗦,身体直往后退,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上官羽的手几不可察的颤了颤,眼神里竟也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落寞,不过这种落寞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他就又恢复了平淡无波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的一把掀开了那人身上的斗篷。
然而当斗篷掀开的一刻,上官羽却微微愣住了。花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蜷在地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全身止不住的哆嗦。他身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钩烙鞭棍一样不落,血肉已经翻开化脓了,还沾了不少尘土泥灰,血和泥和在一起,粘在伤口上,凝固成污块,全身上下几乎都是如此,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胆寒。他依稀能看清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新郎服,可眼前这个人哪还有半点昨日那个新郎官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个比乞丐还落魄的丧家犬!仅仅一日而已,他就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上官羽伸手想要揽住他,可手臂却在半空中僵住了,最后还是收回来了:“是我来晚了。”
花谢听到上官羽的声音,似乎得到了安抚,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畏畏缩缩的抬头看他,开始有些不敢相信,后来眼里突然有了希望和喜悦,还没维持多久他就好像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跟着就立刻变得抵触和仇视。即便这么多种情绪一涌而出,快速转换,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可却有一种情绪从始至终都在,而且是占据他表情最多的,那就是害怕。他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双手胡乱的挥舞着,口里一遍遍的大喊:“滚开!滚开!你离我远点!”
上官羽见他这个反应,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该做什么,只得把双手举起,安抚道:“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别紧张。”
花谢见他真的不再靠近自己,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眼泪像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往下掉,却始终咬着自己的手不让哭声发出来。
上官羽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心疼,语气轻柔道:“你现在已经出来了,没事了,我是来救你的。”
花谢闻言愣了愣,目光呆滞的看向他,失魂道:“救我?”
上官羽赶紧道:“是啊,救你。”
谁知花谢却突然破涕大笑,笑的开怀肆意,笑的近乎疯狂,他笑的明明很畅快,可听他笑的人却只觉得愈发凄凉。他虽然嘴角在笑,可眼睛里却满满都是恨意,这样一张矛盾狰狞的脸,在夜色下看去,竟连上官羽都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他笑着笑着突然嘴角一拉,目圆声厉道:“你救我的方式就是灭我满门,戮我至亲吗?那你救我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啊!我恐怕消受不起!”
上官羽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沉声道:“花笺蓄谋背叛鬼域,她明知这么做的凶险后果,却还是一意孤行,我是奉命行事,我也没有办法。就算这次来的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她是一定活不了的!”
花谢闻言冷笑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兵器而已,这件事怨不得你了?”
上官羽:“我……”
花谢:“你什么?你说啊!”
上官羽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着,神色也愈发阴沉,垂着眸没有说话。
花谢讽笑一声:“怎么?说不出来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说不出来。”他突然直起身子,猛地朝上官羽移去,近在咫尺的直视着他“因为你要脱离鬼域,你不想做鬼域令主杀人的工具,所以你以这次任务作为交易来换你的自由,对吗?”
上官羽突然抬眸,语气锐利道:“你不该知道这些的。”
花谢笑了笑,道:“是啊,我的确不知道。不过你应该想不到血影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吧?”
上官羽眸光阴沉:“就知道是他。”
花谢:“怎么?你很怕他告诉我吗?果然,他说的都是真的!”
“绝影,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一心反叛,咎由自取,可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你不是也一心想要脱离鬼域吗?你不是也对鬼域存有二心吗?你和她明明是一样的,而你就可以用杀她作为代价交换你自己的自由,可轮到我姐姐就是罪有应得,就是应该的!是吗?是这样吗?!”
“为什么她就是那个为人垫脚的必死者,是因为你修为比她高吗?因为你地位比她高?因为你谋略比她精?因为她处处都不够强,所以死的只能是她!是这个意思吗?弱肉强食的道理,我今天才算是深有体会!”
他一把抓住上官羽的衣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枉我之前还认为你和那些禽兽不一样,还把你当做最信任的人,你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伪君子而已!是我太傻,竟然真的相信鬼域这种地方会有好人!如果我早些告诉姐姐你来过,或许姐姐就不会死,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哭的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扬灰:“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是我,是我!”
上官羽不知何时也颓了下去,面对花谢说的这些话,他是真的无可反驳,因为他说的的确是真的。鬼域这种地方,岂非一直如此,弱肉强食虽然无可厚非,可如此制度未免真的有些残忍了。但即便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这也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改变的,他不过也是一个在这个泥沼里挣扎的无奈之人罢了,和魅影等人其实并无区别。
他沉默半晌,忽的黯然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是个人,也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怕告诉你,就算时间倒流,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这样,我至少还能救下一个你!总好过让别人真的把花府“满门尽灭”!我也知道你不会领我的情,我做这些也从来没奢望过让你理解我,毕竟死的是你姐姐,你一定会有恨意。”
“如果你一定要找个人来恨的话,我随便你恨,只要你能活着,我都无所谓。”
花谢闻言,却比刚刚还要生气,眼睛里蓦地燃烧了无尽的火焰,而这火焰里满载的痛苦却好像更像是用来折磨他自己的:“你这么做算什么?施舍吗?怜悯吗?别假惺惺的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的高高在上在我眼里有多恶心!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打消报仇的念头,今天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上官羽似乎根本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认为是他一时急怒才许下的无望之诺,只淡淡道:“好啊,我等着你来杀我。”说完用力推开了他的手,漠然站起来,转身背对着他了。
花谢急道:“你最好想清楚!下次再见,你就没机会后悔了!”
上官羽语气寒凉道:“我说过的话从不后悔,我等着你。”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上官羽闻声回头,却看到来人原来是守在几丈外的池展。池展垂首快步进前,低声道:“峰主,时间差不多了,血影回去发现他不见了一定会来追,再不走恐怕就要被发现了。”
上官羽回身又看了花谢一眼,漠然道:“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后面的路就要靠你一个人了。要是你又被抓回去了,那就是你命该如此,我不会再出手了;要是你没被抓回去,就珍惜你的命,好好活下去。我们二人也在今天恩断义绝,自此之后再无瓜葛,也算做个了断了。自己保重吧。”
他说完后兀自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下了,斟酌片刻,沉声道:“还有,你以前过的太过安逸了,事事都依靠你姐姐的庇护,才会沦落到今日连反抗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地步。如果通过这件事能让你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总靠别人的庇护,要自己强大起来,并且要强大到胜过所有人才能不受欺辱,那么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人庇护你了,希望你从今天起,能真正明白这个道理。”这样,我也就能放心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或许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语气,什么立场说吧。
上官羽说完就真的没再逗留,头也不回的走了,走的利落干脆毫不犹豫。花谢猩红着双眼看着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手指深深抓进地里,心里竟然暗自涌上了一股酸涩之意。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仅仅一日而已,这个世界就已经翻天覆地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莫名其妙的背上了一身的血海深仇,就连昨日还掏心掏肺的挚友,如今竟然也形同陌路。这一切快的像场梦,让他以为一觉睡醒就会没事了,可他身上那锥心刺骨的痛却又残忍的提醒着他,让他无可逃避。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人情如此凉薄,说散就散了,从来都不会有例外,因为他曾经相信的那个例外今天已经狠狠地教训过他了!他强忍心中的酸涩,一遍遍的说服自己:这个世上从无真情,我也再不会相信什么可笑的情义,从今天起,我只信我自己!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他为今日所为而后悔的!
上官羽和池展并肩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一路之上都未再言语,气氛有些沉闷,散散慢慢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客栈,谁知到了客栈却看到留守的兄弟少了一半。
上官羽眨了眨眼:“人都去哪了?”
一下属闻言,立即上前道:“您让我们在树林里等一个小丫头,可我们等了一夜都没等到。我们想是不是那丫头走错了路或者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怕误了峰主的命令,所以就派人出去找了。”
上官羽皱了皱眉:“你是说,那丫头没去找你们?”
“没错。”
他暗自垂眸想了想,忽的呵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丫头还真是有野性,你们不用去找她了,她丢不了。”
“是。”
下属们只有这一件事需要禀报,如今禀告完了就很有眼力劲的自行出去守着了,池展倒了杯茶递到上官羽面前:“峰主,这边的事都已经处理完了,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回烟澜?”
上官羽轻啜一口,悠悠道:“烟澜是要回的,不过不是我们,而是我。”
池展瞪大眼睛:“峰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一个人回去?那我们去哪啊?”
上官羽道:“你们去乌江岭。”
池展想了想,恍悟道:“乌江岭?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上官家主?”
上官羽道:“不错,之前鬼域令主为了牵制我,在那里放了二十个杀手,虽然他已经答应撤了他们,可我还是不放心。爹在那里围剿魔道右护法本就分身乏术,如果再受那些杀手暗算,恐怕会有危险。你们去那里支援我爹,为他看好那些杀手,至于烟澜,现在只有我娘一个人守着,我也不放心,所以我得回去看看。”
池展爽快道:“好,我这就去安排。”说完就要出去调度人手,可人刚走到门前却又突然停住了“不对啊,上官家主不认识我们,如果他不认我们,反倒把我们当成细作,那不就麻烦了吗?要不峰主你给我个信物,我也好交代一点。”
上官羽闻言也觉有理,点了点头,手伸向腰间要给他取信物,可手到了腰间才发现腰带上竟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池展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上官羽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腰间的玉哨不见了,应该是丢在什么地方了吧。”
池展却好像自己丢了东西似的,急道:“你是说玉清丢了?那可是你从玄域冰山上挖出来的最清澈坚硬的冰玉,世间无二,你向来从不离身的,喜欢它都快赶上乾坤扇了,竟然就这么丢了?”
上官羽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丢了就丢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我是喜爱它,可它丢都丢了,我还能怎么办?坐在这里哭一场吗?真是的!接着!”说着扔给了他一块玉质令牌。
池展接了令牌,翻开一看,白玉令牌上刻着飞白体的上官二字,字迹龙飞凤舞,好不潇洒。周围还雕有九瓣竹纹,风骨铮铮,栩栩如生,玉质上乘,触手生温。
上官羽道:“这是我的令牌,拿着这个去。”
池展撇了撇嘴,哦了一声就委委屈屈的退下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池展就带着人离开了,上官羽在此地已无顾虑,便也准备出发前往烟澜了。然而当他刚走下楼梯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呼嚎。
“喂!明明是你们出千,要不我会输这么多吗?不算不算,我们再来!”
“小子,我看你就是想赖账吧!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吴二爷的地盘什么时候出过千!要撒野也得看看地方,今天你要是交不出钱来,就别想站着出去!”
“你……你们想干嘛?别过来啊!我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好惹的!”
“呵,你不是好惹的,你当爷爷我就是好惹的了?”说完就抡起拳头要往那人脸上砸。
“救……救命啊!”
拳风落到脸上,那人已经忍不住先叫了起来,可叫完了却发现好像并没有感到疼痛,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感觉。他轻轻松开捂着脑袋的手,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看了看,只见那彪形大汉的手腕就在他面门咫尺处,此时正被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手上配着一只很好看的银质护腕。
“上官!怎么是你!”
上官羽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萧寒枫,你怎么又来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