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讳觉得艾之卉非常兴奋，他被艾之卉拉着手臂飞奔进屋，从侧墙处绕到宅院的入口，一路上奔跑不止，显然艾之卉心中的欢呼雀跃已然溢于言表了。任何人隔些时日重返故乡，都会如此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吧，景讳暗想。

然而当他被拉着，踏入宅院大门口时，足下被那道门槛一绊，一个踉跄之下，栽倒在地滚了几周，最后停在一个人的脚下。后头响起艾之卉带着歉意的惊呼声，景讳狗啃屎般趴在地面上，慢慢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自上往下的低头俯视。

“爸爸？”艾之卉在后边惊喜的大喊。

景讳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的目光之中，有着审视和打量的意味。在这沉默尴尬的片刻过后，中年男人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不知这位是？”

艾之卉匆忙上前，一把将景讳拉起来，一边责备道：“你不小心摔倒也就算了，怎么连自己爬起来都不会。快！这个是我父亲，别磨磨蹭蹭了，快打个招呼吧。”说完，她扭头对父亲说：“这位是我宗门里的朋友，别看他这么粗枝大叶的，他现在的修为比我还要高。”

景讳连忙向艾之卉的父亲行了一礼，虽然对方只是个凡人，但是毕竟他的修为没有高到哪里去，这点礼节可有可无，为了避免接下来更加尴尬，他自然要做足了这些表面功夫。

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看！大姐姐回来了！”院子的侧门口处，一位中年妇女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慢慢走来。艾之卉兴奋地冲上前，扑到妇女的怀中，大声喊道：“妈妈！”

景讳看着他们一家数口欢聚一堂，正是欢愉的时刻，他挪动脚步，想要稍微回避一下。没想那一边，艾之卉突然叫他：“景讳，你可要给我作证，百灵宗内的确发生了这些大事吧。”

原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艾之卉跟父母说到了宗门内那些奇怪的事情，然而不知为何，艾之卉依旧回避着师父的死讯，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说出口。景讳走回去，自然连连点头，给她作证。

艾之卉的父亲，那个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低声说：“修仙者的事隐秘之极，我们这些凡人原本就居住在远离百灵宗山门的一座小城镇里，就算那边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我们这里依旧风平浪静的。老祖宗她老人家呢？既然有这样的怪事，她老人家也应该有什么指示吧。”

艾之卉愣住了，她其实应该早就清楚，在族人和父母亲心里，修士宗门的事情早就和那位强大而神秘的老祖宗捆绑在了一起。既然躲不开，那只好开门见山吧，艾之卉一咬嘴唇，下了决心道：“其实……师父她已经仙逝了。”

“你说什么？”中年男人惊声大叫，连退两步。这声喊叫吓住了那两个小孩子，他们脸蛋一个涨红，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一旁的母亲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时间连两个孩子的哭闹都没能注意到。

中年男人双手抓住艾之卉的肩膀，瞪着眼睛问：“女儿，你别说谎！老祖宗庇护我们家族数百年，使我们一族从小山沟里一路昌盛到此地，她老人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怎么会……”

“修仙者也有寿元限制，到了岁数，谁都得死。”景讳在一旁插嘴说，这句话一出口，他心里有些后悔，这明明是他人的家事，他作为外人不宜插手。

“是啊，谁都会死的。”艾之卉的嗓音拖上了一丝哭腔，她觉得似乎有湿润的东西在眼眶里回转不停，眨了眨眼，却感到一行温热从右眼角滑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艾之卉的父亲布置丧事，连女儿归家的晚饭之类的都一切从简。景讳趁着艾之卉的族人忙来忙去的时候，他独自一人钻出屋外，看着成行垂下的白绢长布，被冰凉的夜风吹得妖娆作舞。几盏白烛将庭院里的石山流水微微照亮，淡淡的焚香萦绕在任何一个角落，那些燃烟白雾悬在夜空中，仿佛盖在庭院上方的一层轻纱。

他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不用多想，就猜到了那人是谁。景讳微微一笑，低声说：“你说为一个人大摆丧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呢？”

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的是艾之卉，听闻此言，艾之卉顿时惊讶地问：“这还用说吗？为了悼念死者，丧失葬礼这是必须的东西吧。”

“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些白事对于死去的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那个人会知道阳间的亲人朋友们，为她做出的这些仪式吗？”景讳说：“传闻凝液境修士已经能够运用魂魄之力，你说现在会不会有一缕魂魄，飘荡在家族的上方，看着人们为她哀悼，并感觉到开心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父她会怎么想，不过丧事不止是为了纪念亡故的人吧。”艾之卉淡淡地说：“我觉得，更多是为了自己，这些仪式更重要的是提醒自己，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少了一位，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对珍爱的人要更好一些，免得生离死别之后，自己会感到遗憾和后悔。”

景讳有些讶异她竟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回头望去，艾之卉已经转身离去，走入屋内，被层层白绢挡住了身影。

“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让我在经历这些丧事白事之后，暗暗告诫自己要避免遗憾和后悔呢？”景讳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不知不觉间，拳头紧紧握起。

第二天清晨，一团团水汽般的薄雾在庭院之间移动，一条红色锦鲤在水面上冒出头，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尾巴一甩的扭身沉入水底。景讳打开房门出来，惊讶地在庭院中看见艾之卉站立在一条穿过院落的小溪边上。

“正好，我要先跟你道别了。”景讳走过去，压低声音说，他怕吵到了其他人。

“别这么说，你去哪里我跟过去就行了。”艾之卉转过身，带着微笑注视他：“昨晚我和父母亲，以及家族的几个长辈连夜商讨过了，师父一过世，我就是家族里唯一的修仙者了，他们只能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已经说服他们带着族人离开百灵宗的范围了。他们毕竟是凡人体质，现在都去补觉了，我倒是没什么关系。”

“不在家里多待几天吗？”

“要是你不走的话，我也能在家享受几天，不过……来日方长嘛，而且你必须跟我说说你要去哪。”艾之卉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里离我家乡比较近，也不算太近，得四五天的路程，我要趁着这个机会回去看看。”景讳慢慢地说：“其实我不需要别人陪同，那里只是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

“都说了共同进退了，宗门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你了，连让我了解了解你以前的故乡都不可以吗？”艾之卉故作生气地说。

景讳凝视着艾之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应对。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着，更加莫名其妙的是，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喉咙有些干涩。

“谢谢啦。”声音带着嘶哑，景讳抬起手，缓慢而胆怯地，轻轻捧上艾之卉的脸颊，少女认真地注视着他，双眸明澈得仿佛不沾染一丝杂质。当他的手指尖正要触上那片柔软而白皙的肌肤时，突然之间，不远处响起一个孩童的叫嚷：“大姐姐！大姐姐！”

手指一颤，景讳闪电般收起手臂，装作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现在的小孩都起得这么早吗？”他有些恼火地嘀咕着，却假装不知道自己在恼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