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深处,无非市井顽徒痴守世俗,如此顽固。如今这痴俗的市井之地却是被一缕一片一丝丝白色的雪花所侵占。
窗含细雪,倒映着庭院街道上匆忙的行人,亦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漆黑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
醉香楼。
正如其名,一个微醺高酣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从挂着“醉乡一夜温柔来”、“香宵多日寒骨去”这幅对得不伦不类的门联中间两步一踉三步一跄地晃悠荡出;而男人的臂膀之下,两个香艳靓丽的女子搀扶着他——倒也正好印证了“醉”、“香”二字果然名不虚传。
那男孩的目光却是直接越过了这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落在了醉香楼门口那高高的蒸笼上边。蒸笼冒着热气,融了檐下的雪,也将淡淡的肉包子的香气散在了这摩肩接踵的匆忙街道上。
虽细雪纷飞,天空灰暗得有些不见天日,那男孩却也觉出时辰已近中午——原因,大概就是他腹部传出的一声抗议罢!
当腹中传出第二声抗议之时,这个男孩终于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压低了身子穿过人群朝着街对面的醉香楼挪去。蒸笼里传出的香气在他的大脑中缠绕、徘徊,如同一柄柄利刃刺击着他心底那一道最后的底线……
“呃!不行!”男孩在人群中驻足,重重地摇了摇头,引来了周围路人诧异与厌恶的神色。
“啪!”在雪地上重重地跺了跺脚,粉尘般的雪顿时飘散起来,黏在了男孩的裤脚上,而男孩则是愤然转身自言自语道:“我洛寅雪将来可是要名扬天下的仙人!怎么可以在这里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话说得很小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见,但却有着一股豪情万丈的……
“咕——”
随着肚子的第三声抗议,洛寅雪顿时焉了气儿,气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饿弯了腰的身子托着一颗拉耸着的脑袋朝着来时的街角缓步走去。
“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总有一天,我要修成仙道,然后名扬天下!”
“咕——”
肚皮用抗议表示赞同。
“可恶!英雄难过肚皮关!我堂堂洛寅雪怎么会被你这天杀的五脏庙打败!”说着,洛寅雪竟气愤地捶打起自己的肚皮来——对于已然饿极了的男孩来说,这一下手自然是没了分寸,自己将自己打趴倒在了地上,眼含泪花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啊?”如银铃般悦耳的声线传入了洛寅雪的耳际,男孩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青衣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相貌并不算得上倾国倾城,但却带着丝丝如画中仙子般的清冷与脱俗之气。她的腰间别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紫色的剑穗上沾染着些许雪花。
或许是女子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许只是饥饿导致大脑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洛寅雪此刻看着这个穿着青色服饰的女子,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女子眉头微皱:“喂!你这小鬼,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洛寅雪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只感觉眉间一朵寒意袭来——原来,在抬头之时一片雪花竟是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好冷!”
这无疑更加加重了这个男孩饥寒交迫之下积在心里的郁结,只见他猛然站起身来,伸出手指着青衣女子,似要破口大骂——然而,原本已经到了喉头的脏话却是被那女子从怀里拿出的一样东西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那是一个包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
“你这小鬼倒也有些意思,来,这里有一些包子,你留着吃吧!”女子手中的包子用油纸包裹着,但它传出的阵阵香气却透过这层薄薄的油纸刺激着洛寅雪的神经。
重重地咽了咽唾沫,洛寅雪冷哼了一声,却没有接过这触手可及的食物:“哼!有志者不食嗟来之食!我洛寅雪……啊呜啊……”少年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原本和他隔了一层雪幕的包子竟被硬生生地塞进了自己的口中。而最让他可气可恨的是,自己的嘴巴竟然不争气地轻轻咀嚼起来,抗拒着自己那份骄傲的自尊。
“原来你叫洛寅雪呀!蛮好听的名字嘛!”女子吃吃的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而这个举动则是让洛寅雪更加满脸通红,大叫着向后退了一步:“米莫古段五迎,米噗牙古拐(你这个坏女人,你不要过来)!”
“好好好,我不过来。”女子竟然听懂了少年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点银子,你自己去买些吃的吧!”说罢,女子便从怀里抛出一个袋子——不远处的少年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接住了这个袋子。
然后他愣住了——这个重量,少说也有十两吧!洛寅雪带着狐疑的眼光抬起头,却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街角那偶尔路过的行人和屋檐下垂落的冰渣……
还有这漫天飞舞着的雪花。
洛寅雪抬起头,任由片片冰凉在他的额头、脸颊上短暂地逗留,然后滑落。一片雪花恰如其分地落在了他的额头,然后顺着眼眶滑下,模糊了这个少年的眼睛。
……
扬州,春风得意时是迁客骚人的好去处,此时却笼罩在一片冰冷与灰暗的世界里。
白色的是雪花——在这个被茫茫大雪染成了纯白的世界里,屋子里透出的气氛俨然如同黑色的光芒一般,在空旷的雪地上显得格外显眼。
屋子就像孤岛,四周没有其他的院落,只有一棵挂着枯藤的老树陪在这座屋子的旁边。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都仿佛被隔绝在了扬州城最遥远的边缘。
寒冬似冰,简陋的屋子里唯一的热源来自于那有些残破的青砖搭建起来的火炉。
微弱的火苗噗噗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木板床上的那位女孩,盖着厚厚的棉被,清秀的脸颊上带着些许潮红,呼吸显得有些紊乱。
“啪!”
不太结实的木门被粗鲁地撞开,风雪随着三个人影涌入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那原本已经风烛残年的火苗在瞬间被寒风吹熄,只剩下这个阴暗而寒冷的小小世界。
三个人影分别是两个小孩和一个老人,其中一个穿着粗糙麻布衫的男孩子不由分说地立即拉住老人的袖口朝着床上的女孩跑去,而另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男孩则是默默地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将这股肆虐的风雪再次隔绝在了外面,走到火炉的旁边取出火折子重新点上了火,他的目光才落在了那边床上躺着的女孩身上。
“高大夫!你快给小雨看看吧!”麻布衫男孩那带着焦虑的眼神在老人和女孩之间徘徊着,“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发高烧啊!”
“寅雪,你先别急……”高大夫伸出手握住了床上女孩的手腕,眼睛微闭似在把脉。
脉象紊乱,似有一股莫名的气在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啊……
高大夫讶异地睁开眼睛看向女孩,莫非这女孩受过很严重的内伤不成?不由得,高大夫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那个麻布衫男孩的身上——
整个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孩子乃是洛家的遗孤,名寅雪和依雨。原本洛家是朝中重臣,世代将军出身,手掌重要兵权。不过中宗废黜……原本拥护大唐的洛家也因冒言觐见被落得满门抄斩的后果。
倒是这两个孩子,正逢那日天后祭天,被赦免死刑,贬为庶民流落在了这扬州街头。这一块原本是洛家大院,此时已经拆迁,只剩下这间原本留给马夫的小屋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躲过一劫,成了这洛家遗孤的住所。
如今两年过去了……这女娃的内伤便是那时候落下的吗?
高大夫抽回手,若有所思起来。
“高大夫!小雨……小雨她怎么样了啊!”洛寅雪见高大夫没了动静,立即抓住这位老人的衣袖摇晃起来。
“喂,寅雪!你别这样,会影响到高大夫诊断的!”那个身着相较华贵的男孩走到了洛寅雪的身旁,按住了他的肩膀,“高大夫是全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既然他来了,小雨一定会没事的!”
听到男孩的话,洛寅雪这才冷静下来,向高大夫赔了个不是,转过身对那个男孩说道:“谢谢你,石头。”
“都说了!我的名字是叫白石,不叫石头……”
“哥哥?……石头?”细语轻柔,从床上那女孩的口中传出,打断了白石那原本快要爆发的情绪,也使得这两个男孩立即扑在了床边——
“小雨,你没事吧!”
“小雨,只有你能叫我石头!”
高大夫终于按耐不住,一手提起一个孩子扔到了一旁:“老夫现在正在诊断!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床上的小雨看到这一幕,扑哧的笑了出来,对高大夫说道:“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要劳烦高大夫了……”
高大夫捋了捋下把的那撮山羊胡子,挥挥衣袖道:“你不必谢我,老夫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说着,他指了指那边的白石,“这位全扬州城最大的富豪——白世卿的独子花重金请老夫来为你诊断,老夫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把你治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这个转折性的用词显然触动了洛寅雪的神经。
高大夫捋了捋胡子,又摇了摇头:“这女娃以前是否受过重伤?”
闻言,洛寅雪怒火上涌,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以前,被一个士官给打伤过……”他回忆起抄家的那一天,小雨抱着母亲不让官兵们带走,而一个士官则是走过来一脚把这个只有五岁的女孩踢开……
“那便是了。”高大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女娃此次只是受了风寒,本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以前受了内伤没有及时地调理,导致现在旧伤复发,病情才会愈发严重。”
“高大夫,那该如何治疗呢?”白石问道。
“治疗?”高大夫冷哼了一声,“如此种陈年旧伤本就不容易治疗,更何况这女娃的内伤早已深入五脏六腑之中,怕是没有法子治好。只有慢慢调理,多加注意切莫受了风寒,引发伤势。”
高大夫的话让洛寅雪陷入了沉思——自己家的情况他非常清楚,他是不可能给妹妹什么优越而舒适的环境的……而白石,虽然白石一定会帮助他们,但是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他吧!
洛寅雪握紧了拳头。
“总之,劳烦高大夫先把小雨的病情稳定下来吧!”白石并没有注意到洛寅雪的想法,“无论如何,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高大夫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了一纸、一笔,写下了一个方子,递在了洛寅雪的手上:“记住,此药方日夜各煎一次,用药后一个时辰以内不能进食。用药三日若还未好转,你大可来把老夫的招牌给砸了。”
说罢,高大夫转身走向了大门,却又忽然驻足,转身道:“只是,这女娃之前受的内伤没有及时调理治疗,尚有一股内劲残留在了经脉之中,长期以往再加上此次风寒入体,在体内和那股内劲结合,是为寒毒。如今这寒毒已深入五脏六腑,老夫也无能为力!恐怕,这女娃的寿命……有生之年,你们尽可能地让她过得快乐一点罢!”
“你说什么……你不是扬州城最好的大夫吗!”洛寅雪眼珠瞪得如拳头那么大,想要冲上去逮住高大夫……却被白石死死的拉住了。
“冷静一点!你就算现在生气也没用啊!”白石一边拉住洛寅雪,一边担忧地回过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洛依雨——刚才还有些许精神的女孩,此时正沉沉的睡着。白石微微一愣,想起了父亲说过的江湖中人擅长的一种名为“点穴”的手法,想必是那高大夫为了不让女孩听见他的这一番对话,而点了她的睡穴吧!
这一个愣神,洛寅雪已经挣脱了白石的手,跑到了门边的高大夫身边,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了半个身子的老人举起了小小的拳头……
“寅雪!”
白石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惊得大叫起来。谁知,片刻之后,洛寅雪却是轻轻地放下了拳头,“噗通”一下在高大夫的面前跪了下来!
白石和高大夫都愣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出身军人世家的洛寅雪有着非常高傲的性子……要他在别人面前跪下,这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求您了……”洛寅雪咬着牙,全身颤抖着,“要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求求您……救救小雨……救救我的妹妹吧!”
“……不是老夫不想救人。”高大夫轻轻地推开了门,寒冷的风雪再一次的在这个房间里肆虐起来。
“只是,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了……如果你真的想要救你妹妹的话,那就去五灵山找仙人吧。”
门,被轻轻地关上,也将那无处可逃的寒冷,夹杂着无法驱逐的阴暗锁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