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法华庵。
那法华庵从前有两个尼姑,
后来只能见到一个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朴神秘的鸭掌树,
在风中寂寞地摇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灵。
而今,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
晨曦中,一个模模湖湖,
一个隐隐绰绰……
一
那山包上从前有两棵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棵了。那法华庵里从前有两个尼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了。
欧阳善初端坐在门口透进的那方光亮上,不怎么在意身边的一个人,却遥想着大山丛中的那些事。
身边的这个人刚才进屋时,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丝。欧阳善初当时也是刚进屋刚从山外回来,他禁不住提高嗓门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却憋着嗓音说,称算命么?看相么?卜卦么?我不收你的钱,免费怎么样?于是老头便坐到门口挡住不让外人进来。那人看着老头,老头看着大山。半天无话,有话时,却是屋外人先开口。
老头的儿子四清和女婿金桥旋风一样刮过木屋时停下来问:
“爸爸,看见有生人从这儿跑过去了么?”
“生人?生鬼也没见到。你们这是干吗?”
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欧阳善初没听见,只看见旋风一样的人群在门前的古道上越刮越远。
“他们险些砸了法华庵的菩萨。”算命的紧接上话题。
“你怎么知道?”老头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奥得胜过法华庵的闭目观音。
这时欧阳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号慧明是吧?”
老头点点头。
“慧明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头点点头。
突然,欧阳善初猛烈地摇起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却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这屋里就不会阴气这重,凶兆这猛。”
“我这里有凶兆?”
“三日之内便知分晓。”
“能避么?”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一点办法也无?”
“你这铜盆还有点异象,到时可这么试试。”
会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铜盆,狠狠瞅了瞅挂在墙上的老头的女儿的像片后,对着老头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几句,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几句,眼睛却又在像片上盯了几下。
年轻是年轻,再年轻也不会飞呀!欧阳善初站起来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时,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空有那条青石垒成的古道,在大山狭窄的怀抱和险峻的脊梁上沉重地延伸着。
二
如此固执。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经心。
古道这模样,仿佛尚未开天辟地之际它就存于世上了。偶尔有人问:这条路是谁修的,这时便叫众人吃惊不已。难道这古道是人修的么?当然,这样的话只有躺在凉床上数星星的顽童才会说。从仙人崖到野猪岭,从十八盘到狮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岭与石涧上,谁有能耐凿出这三尺长、八寸宽的步步石阶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让欧阳善初爬了一辈子。先是母亲背着他爬,奶奶牵着他爬,父亲吼着他爬;后来,他又依此循环照应着儿女们爬。他丝毫没怀疑过,儿女们会让这种循环在他们与自己之间失去联系。古道上的每一块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纹一样熟识,只要低头瞧一瞧它的模样,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结成的小桥那边的法华庵离这里还有多远,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圆木搭成的木屋还需多长时间。
“善初大哥!”
老头扭过头来,善福书记扛着一辆自行车正欲横跨古道,又返回来。
“你看我这记性,差一点又忘事了。侄女明天办喜事,这二十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老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红纸包。看看扛自行车人要走才开口。
”善福,这一年多,总不见你来家坐坐。”
“唉,实在忙不过来,如今连上厕所也要改革,百废待兴啦!等下次回家过中秋时——中秋不行,过春节时一定来拜年。”
善福书记说着跨过古道向山坡下边走去。前两年,善福书记抽调全区的劳力修了一条机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华庵的闭目观音归位之前,机耕路实际上是善福书记与他那辆自行车的专线。
善初老头心里有事。
心里事憋了二十几年,只想说与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里头一号明白人,遇灾逢难总有办法化为吉祥,几经折腾从最初的民兵队长升至今日的区委书记,据说还有可能当上县长。即便当了县长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头常和别人这么说。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头等白了头发,还是没有等着机会,所以他只好冲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说:
“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我给你留着好几只野味。”
无人答应时,老头三分恼火,七分无奈,他要倒背着双手走回屋里稍躺一阵,一转身,一扭头,却先觉得金星四溅,头晕目眩。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树动山摇。当时女儿跃进刚进门。
“爸爸!”女儿跃进在身后唤。
“你们今天到法华庵去了么?”老头说话时不敢再转身。
“去了。”女儿回答得很利索。
“去干什么?”再问时仍不敢扭头。
“打那破庙!砸那泥菩萨!”女儿说。
就这样,善初老头独自黯然神伤,哀叹着承认自己老了,迟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里。
三十多年前欧阳善初可不是这样。
二十八岁时,老头第一次进了法华庵。老头二十八岁时的法华庵,一片金碧辉煌;不似如今几经浩劫,破败得只剩下三间柴扉。都在议论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头当时赞同,赞同之后不免疑问,能恢复往日的一切么?
那次,他刚放下柴禾担子,老尼就向内唤道:
“慧明,给施主上茶。”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从门口进来时,善初心里一怔,这不是广西军那个叫“阎王”的阎团长的小老婆么?大前年,他被阎团长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弹又渴又饿,昏死在路边,是她给了一壶水一包饼干,才捡回一条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当上秃尼了?善初心里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长久,有一回喝醉酒时,便随着满嘴秽物的喷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已经入党的善福正扛着长枪带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这话,善福险些一枪将慧明崩了。幸亏欧阳善初那时年轻力壮,抗得住八两老酒,一见慧明吊在屋梁上那副凄惨模样,就连忙改口。改口时火气大如烈牛:人家说句酒话你们就当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个三三得九两,说你们都是马朝柱的喽啰,都当过伪方的坐探,看你们把自己怎么办!后来,他送慧明回庵里去,快过藤桥时,小尼突然回过头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大哭起来。
这一抱一哭,把欧阳善初吓得一口气六年没敢再踏上那藤桥。
有一回,当了合作社社长的善福开玩笑说: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还俗,你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他那时正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打得火热,加上法华庵内的那尊闭目观音据说是天下第一灵验,哪能犯那菩萨弟子呢!只是善福说过那话以后,他怎么也搁不下这事。搁不下时他就发现,慧明每回下山买针买线时,总要弯上几弯,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几歇。这时,他不能不一阵阵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后,对面山坡上,被扫进草棚的地主女儿的窗口闪亮起灯光以后,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干二净。
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
几转几弯,百事就大变样了。
过去醉倒三日不知头昏,如今小有动静便怕晕眩。听说女儿打庙砸菩萨,老头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们把那闭目观音给砸了?”老头问。
“今天没来得及。”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萨,却发现菩萨背后躲着一个人。那个混蛋,我们问他躲起来干什么,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跃进动起手脚来了。抓他时他溜了,撵了半天又没撵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桥和儿子四清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老头愣了愣说:“明晚大家就要喝你俩的喜酒,可你们今天还在外面闯祸,疯疯癫癫的。成亲以后,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女儿女婿没回答,儿子四清却叫起来:“爸爸,那家伙是不是来家里了?”
“谁?谁来家里了?”老头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个流氓。瞧这地上的烟头,垸里人是吃不起这种贵烟的。”儿子又说。
“是——”老头想说来了个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说免得招惹儿女们的非难。
“是善福大叔来过吧?我回家时,老远看爸爸正和他在门口说话。”女儿似问似答。
“是。是。”
善初老头回答时,心思早已不在屋内了,他记起女儿结婚之前必须要办的另一件事。女儿结婚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想起另一个人,老头就端起两尺长的烟筒,张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个不停。脚上那双黑灯芯绒布鞋,早已张开两只大嘴。女儿要扔他不让,女儿要补他不肯。老头知道一双布鞋刚好可穿一年,下一个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时候就会有新鞋穿。眼下,他还须将就穿几天,将就着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丈量这古道。
西沉的太阳,将一只巨大的树冠投影在整个垸里。鸭掌树又在警世了。虽然很小时候就知道,只要黄昏一近,那树荫就会笼罩着整个垸子。尽管这样,仍免不了常常吃惊。见得越多,老得越快,几乎每天都要吃惊一番。那鸭掌树!那鸭掌树!老头喃喃如梦呓。那是一棵长在山顶上的银杏树,树荫落在垸里时,方圆十数里的鸟雀落在树梢上,比树叶还多的鸟雀吵得大山马上阴沉下来。年轻那阵,他和善福手拉手还抱不够树干的一半。那时慧明还没来出家,法华庵里只住着老尼一人。他们去老虎洞烧栗炭时,总喜欢在法华庵前的藤桥上坐一阵,凝望着对面的鸭掌树。难怪都说鸭掌树和鸭掌树垸的名字是法华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门前的藤桥上,春天可以见到一只花鸭,夏天可以见到一只绿鸭,一到秋冬,这只巨大的朝天仰卧的鸭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银白色了。山峰是那鸭身,山峰上两棵银杏树便是一对鸭掌。现在鸭掌缺了一只,孤单单的这一只显得衰败不堪。
老头搕了铜烟锅,搕下烟屎不似以往顺着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个大身迸上脚背,烫得老头当着女儿的面骂了句娘卖×的,然后站起来找点冷水冰冰,却在铜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说的亏心事是指哪一桩呢?
三
那一年,欧阳善初第一次尝到了无情女的滋昧。地主女儿偷去他六年时光,成长二十二岁时,跟上一个下来体验生活的胡须一大把的作家跑进城里去了,走时没有和他说一句辞别的话。三十四岁,象鸭掌树一样傲挺的男子汉,一口气跑完二十里古道,又一口气跑完那不知里程的马路,待进了县城却被迷魂阵一样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凭别人怎么指点,总也找不着那摇笔杆子的了。
只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才到鸭掌树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乡亲们把他背回家直挺挺地扔在床上,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三天三夜不进水米。后来,善福来了,进门就接连赔了一百二十个不是。
“我这脑袋,简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芦瓢。那写书的一说要将我写进他的小说,我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把地主女儿的迁移证给办了,单单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绊。幸亏咱们是兄弟,好说话,换了别人,这事可就难了,你说是么?”
善初接过善福递上的纸烟,深吸一口后又皱着眉头还了回去,依旧拿起自己的烟筒。
善福拿住纸烟自己叼起来,叼好后接着说:
“也罢,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没老婆只管问我要,这事我负责到底。法华庵的慧明怎样?这不——半路上遇见她,她让我给你捎了这包片子药。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怄病了呢。善初大哥,你干脆娶了她吧!”
欧阳善初连忙打断他的话。
“快别胡诌。这菩萨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黄土都快埋上腰的人,还这这那那的,不趁早弄个女人睡睡,过几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许,我就把她娶回来,作个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两下。
善初回答时忘了自己的怄气事。
“你芝麻大的胆,西瓜大的心。当心让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给你讨饶。”
慧明的药含在嘴里是苦的,吞下去以后,拳头大的一颗心竟象浸在蜜罐里一样香甜,因此漫长的苦乐交替的生活开始了。
山上的土高炉烧得通红,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们,要早日让钢铁卫星上天。欧阳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长的檀木棍子,伸进炉膛里捅一下,又连忙抽出来,按进旁边的水沟里。
善福已路过这儿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再提起慧明。欧阳善初心里后悔,怪自己的那个“态”表达得不清楚。
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炉仍在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
法华庵的柴禾快烧光了,欧阳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给慧明他们送些去。每次总是老尼出面感谢,慧明远远地躲着。这么躲着也还有偶尔碰头之时,尽管这时只是四只眼睛对映一下,两人已无半句言语,出庵门后,欧阳善初心里便会阿弥陀佛地祷告半天。
法华庵内木鱼声一阵连一阵,老尼魂归西域,享极乐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张罗的人很多,善福阻拦不住,都说和老尼是亲戚,不尽仁义的也该尽尽孝道。善福没有见到善初,若见到了,善初会不会也这么说呢?善初眼睁睁看着没有能插上手的事,转身跑到后院,操起一只斧头劈起柴来。老尼死了,慧明一个人怎么好再呆在这里,狼嗥豹吼风声如雷她纵然不怕,云掩窗棂雨打枯叶却难守得住这寂寞,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学那地主女儿。心里不闲,劈柴不准,斧子一倾一斜,那垫放得稳稳的柴块被捣弄得飞扬起来。
柴禾飞扬。眼睛飞扬。心也飞扬——
善初猛地痴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往后门处溜。那男人生得好标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戏台上那专门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面相公,只是一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演孙大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男人接过女人递过去的包袱时,百般漠然,千种苦楚。
我怎么这般苦命!如何这多冤家对头哇!
欧阳善初几乎喊了起来。
差一点没喊出声,却在慧明掩好后门时,一甩斧头一跺赤脚一唾唾沫,气闷地说了一串:
“这象哪回事?亏得这里是庵堂!”
“师傅刚死,尸骨还未寒呢!”
低着头说时,耳朵里听清楚几声碎步将慧明轻轻地送至身边。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声音,浑身就一阵酥麻。慧明就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细细密密地说:
“善初大哥,他是师傅的儿子。”
怪!尼姑怎么会有儿子?目光发直,愣坐如入禅。愣坐时,欧阳善初总想不透,这个比善福书记更能号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门,超凡脱俗,怎么能有个送终的亲骨肉呢?待他暂不想了时,才发现人们都送老尼去坟场了。整个法华庵静得似乎能听见那观音菩萨眨眼皮的吧吧声。他一时心动,便跪拜在庵堂里低声祷告起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怜可怜弟子吧,快四十的人还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让我找个好媳妇,我愿一辈子给佛门劈柴挑水扫地焚香。”
三个响头叩紫了额头,菩萨仍不肯睁眼,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圆老大,盯着那贴在菩萨两只膀子边的对联:“世事离奇佛不忍看常闭目,人情冷暖天虽无语莫欺心。”小时候,他只念过两个月的《三字经》,那对联上的字他当时并没认全,是后来慧明教给他的。
一座连一座的土高炉,一块连一块地吞掉了大别山绿色的衣衫。从前林子密得连山羊也钻不进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欧阳善初没日没夜地在炼钢炉旁干着。有人说:
“善初,我回家看看儿子,帮忙顶一班。”
“善初,听说我妈病了,你替我炼一炉吧!”
“得啦,怕又有什么好东西想送给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别穷亲热!”
只要人求,没有不答应的。
可是,有一天高炉旁正紧张时,他却固执地要请假,并说绝了话:***留他也不行。他心里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够烧到今天,无论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这时,欧阳善初好象才明白过来,往日吸几锅烟就可以砍好一担柴禾的山山岭岭,如今出几身臭汗,还找不着几根象样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担杂七杂八的柴禾直叹气。法华庵大门紧闭着,欧阳善初把担子挪到另一个肩上,顺势向后门走去。他举手在关得严严的门上敲了几下,细听时,后院明明有动静,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壮壮胆运运气大声叫唤:
“送柴来了,慧明——”
还没叫完,门吱地开了。
慧明面色绯红地把他引进院内,飞快地给他端来一碗茶,飞快地搬来一只椅子坐在他与后门之间。
叫唤时的气壮如牛,到这时刻仍有些余威,于是欧阳善初竟开口找话说了。
“这一阵香火怎么样?”
“菩萨迁位到老虎洞后,县中学的学生又来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让我再开庵堂大门,就是有人进香也进不了庵内。”
“你一个人怕么?”
“怕。”
“干脆搬到我垸里去住,行么?”
“没个亲人,山上山下还不是一样。”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后,将“搬到我家”变成“搬到我垸”说出来,慧明回答前回答后,都轻轻地叹了一下。
说的说了,听的听了。说的和听的似乎都听懂了些什么。
“那天,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么事?我忘了。”
“就是你师傅仙逝那天——”
“我来这以后,每回七月七,总看见师傅捧着一条男人的汗巾,偷偷地伤心落泪。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来进香,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背着我,拉着师傅的手喊妈妈,师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后,师傅总要病一场。”
“这么做,不怕菩萨罚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鹊桥,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织女,乱了天规,就出旨令大小神仙,这天晚上,一律不许出外张望,所以菩萨不见。”
“这话怎么从未听到过?”
“这不是听到了!”
“谁说的?”
“师傅。师傅在世时老和我讲这个。我也老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出家人说话总是怪。”
“一点不怪,想想就会明白的。”
想一想真的明白了。
明白之后,欧阳善初满身热潮,满身欲火直捣弄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七月七!七月七!七月七!
人叫不应。鬼唤不理。出了法华庵后,几个手指都快扳脱了皮,算来算去,不是七月初八,就是七月初九。未必牛郎织女相会,各路神仙遭禁闭的日子已过去了?等到下一次,神仙倒无所谓,凡夫俗子可就不知要老多少。高炉旁昼夜不分地干着活,把时日都过糊涂了。他急切地要找个明白人问个准日子,苍天不负有情人,半路上就给遇着了善福。
“善初大哥,你上哪儿闲逛去了?”
“善福兄弟,今天是么日子?”
“还问么日子,离上级规定的期限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可还有两万斤铁没有炼出来。”
“我问你,今天是几月初几?”
欧阳善初无名之火陡冒三尺高。
“七月初六。”
“不错么?”
“错不了,我是一小时一小时算过来的。你问这干吗,有喜事要看日子办么?”
“屁!”
口里说着脏话,心里想的却是美事。日子这般巧妙,那悬着的一颗心砰地落下后,放安稳了。
“老兄,你得帮帮忙,这炼铁任务不完成,我可不好向党交待呀!”
“中!只要捎一斤老酒来,我保证今夜又不睡觉。”
“出了新问题。这鬼地方,就是炼出黄金来,等运出山去也过了那期限。近处运输方便,就是缺烧炭的树木,我想请你带个头,去砍那鸭掌树!”
“亏你想得出。如今山上砍不着好柴禾了你不管,地里的苗儿一把火能烧个精光你也不顾。一心只想着坐火箭、放卫星。现在又想砍这神树,你忘了爷爷是怎么说的!山里人就靠这鸭掌树保佑,不然早绝子绝孙了。你是党员,是公社社长,十个土地神还没你管的地盘大,你怎么领这个头!”
欧阳善初嗓门大如雷,钢铁铸就的冲担尖在石头上戳得火星四迸。
“欧阳善初同志,我们贫下中农可得听***的话,跟***走!毛主席经常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你怎么还顽固地坚持封建迷信思想呢,这样下去很危险嘛!”
善福用这种严厉的腔调批评善初,自两人共事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你堂客怎么今天还去烧香?”
“我堂客?嗨,那是让她去侦察,看谁还在信迷信,好开他的斗争会!”
“***真的说过那话?”
“我几时骗过你?”
“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不如从前实在?”
“是么?是不是你对我有意见了?”
“没人。随口说说罢了。我问你,***近些时还说过没有鬼神吗?”
“你看你,又在说苕话,***的话有一句、说一回就够我们管用一辈子。”
不知是那话说动了心,还是想着鸭掌树离法华庵很近,第二天一早,善初就领着一群人走下老虎洞,又攀到鸭掌树下。别人都推来搡去不敢下手时,他却拎起大斧走近树干。
“***说啦,如今没有鬼神。他是真命天子,鬼神都得听他的。还有,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神仙菩萨都放假回家歇着了。”
“神仙放假?你怎么知道?”
有人问时,欧阳善初差点说出慧明的名字。他嘿嘿笑了几声。
“天机不可泄露。还追问个屁!”
再嘿嘿笑一阵后,他挥起斧头朝鸭掌树狠狠砍去。
黄昏时,那称作鸭掌树的银杏树吱吱呀呀地呻吟几遍后,轰轰烈烈地倒下了。倒下时并没有听到人们成功的欢叫,相反,望着这一棵树沉重地躺在地上,另一棵树孤伶伶地在晚风中瑟缩,一个个猛地阴沉起来。
四
几只饿狼在附近的山谷里嚎叫着。
老头大梦初醒,惊愕地回转神来四处打量。许多人都盖起了青砖瓦房,善初老头住在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屋里。慧明有两颗金戒指,盘算过将其卖了替老头盖新房。老头打听到金货卖给银行叫不起价,就托人找黑道上的金银贩子。临到金银贩子要上门的前几天,老头却变卦了。老头变卦是因为慧明变卦。慧明改变主意要将这金戒指留给跃进和四清。金戒子长存。骨肉恩情亦长存,变卦后老头就说他错把家里的铜盆当金盆了。
金银贩子走惯黑道奸恶无比。暗渡陈仓摸清门道了老头还不知道。若知道就不会认定下午那人是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的话惊得老头争分夺秒地疼爱儿子和女儿。
女儿跃进的几件嫁妆,要到明天才能抬走,这几天,一沾生漆就长疮的儿子四清,一直不敢进家门。跃进正要给四清送饭去,被父亲堵在门口。
“爸爸——哎呀,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今天在山路上又受凉了?”
老头心里格登一响。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跃进的一举一动都和慧明一个样。前两年没注意,当时跃进在文艺队里演一曲破除迷信的戏中的尼姑,台下看的人都说活象法华庵的慧明师傅。现在女儿出嫁,要离别父亲,老头能再不注意么!
“跃进,这点布你拿去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终身大事,也不能太随便了!”
跃进接过父亲手中的布料,不料一只香水瓶从布料中滚了出来。
“爸爸,你看你——你看你——自己鞋都舍不得买一双,还买这个!”
姑娘娇嗔。老头慌乱。
“这是人家托我顺带着买的,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
“我不要这个,自然美最美。”
“等等,谁让你们去法华庵胡闹的?”
“今天过团日,团支部决定的。”
“善福今天在家,你们问过他么?他同意了么?”
“哼!他自己生病犯痛都让老婆去烧香叩头,还说什么如今改革了,宗教信仰自由。若不是遇上流氓,我们砸烂了那尊臭泥巴,看他上哪叩头去!”
“流氓?我看说不定是那护法伽蓝变化的。跃进,你年轻不知世事深浅,也不知菩萨的厉害。这样吧,明天你约金桥去庵堂一趟,把你出嫁的事告诉慧明师傅。你不是总想见妈妈么,她会让你如愿的。说不定还会送件东西给你,作为结婚礼物。”
“我不去。我和金桥都是团员,我不能带这个坏头。”
跃进一噘嘴,挎着竹蓝冲了出去。
老头对准那背影大吼几声,当女儿怯生生地站定,畏缩缩地回转身时,却又挥挥手放她出走了。
老头早就想将一切都告诉儿女们。
一切!一切!
老头又常叹这一切又如何能够说清?
五
那一天,欧阳善初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露出浑身水牛卵子一般的疙瘩肉,七斤半钢斧划着银亮的弧光,连续不断地向鸭掌树砍去。那些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气喘吁吁地败下阵去,歇了一阵又转土重来,要再与他见个高低。欧阳善初接受了每一轮挑战,每一斧头落下去,树身就轻轻震动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泡,只好鸣金收兵。
后来,夜幕降临了。
鸭掌树倒在那里,弯弯月牙给它披上一身黑纱。虽有了碾盘一般大的树墩,欧阳善初依然坐不稳。太阳下山以后,他已经在这条通往法华庵的古道上徘徊了三次,每一次他都不敢跨过那条藤桥。
这是第四次了。又到桥头时,他突然将烟筒甩过桥去。然后劝自己:去捡回来。这罗汉竹做的烟筒,是斗地主分浮财时得来的,当时折了两斗米,丢了太可惜。
踏上藤桥就没法后退了。藤桥上装着十八个铜铃。人一踩桥一晃铜铃就会报音讯。铜铃叮铛响,善初心里响叮铛。
“哪一个?”
“我一个,慧明师傅!”
这种回答开门人想必偷偷笑了。如果门开得稍慢些,他也许就要扭头逃走。
慧明及时将庵门打开。
“这晚了,你来了。”
慧明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吸烟,没有火柴,跟你借借用用。”
善初趁势将拿倒了的烟筒顺过来。慧明顺势将他让进屋里,又温情脉脉地端来一只籽油灯。欧阳善初怎么也支唤不住那管烟筒,一下子将灯芯碰落进灯盏里,火苗便哧地熄了。善初忘了自己刚说过来借火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小纸匣子,抠着了一根火柴梗正要划,慧明说话了。
“你不是来借火的么?”
“是,是……我忘了身上带的有。”
“别划了!我这儿有!”
慧明捉住那两只发抖的手,轻轻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欧阳善初虽然全身都抖起来,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象铁箍一样,将女人那酥透了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
生来便恨夜长的人,现在才发觉夜竟是这样短。
“快三更了吧?”
“还早,没交初更呢!”
“五更了。该走了。”
“再睡会儿吧!”
“鸭掌树上的鸟开始叫了。”
“牛郎织女还没分手呢!”
终究不得不分手。临分手时,欧阳善初忽然问:
“你怎么来这儿的?”
“那年广西军被打散后。‘阎王’负了伤生怕被卫兵们扔下,便要将我送给卫兵——我就摸黑跑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啦?后悔了?”慧明见善初怔住了,接着问。
欧阳善初赶忙又将慧明狠狠地抱了几抱。
“苕婆娘!我一回去就找善福商量,先让你还俗,再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家门。”
“不用轿”
“那用什么?”
“你!”
“我?”
“就你来背我去家里!”
门轻轻地打开,又悄悄地合上。
人在古道上走了很远,藤桥上的铜铃已响过最后一声,法华庵的窗口还亮着那盏籽油灯。
两棵鸭掌树还象昨天那样,躺的躺在那里,站的站在那里。善初很疲乏。同那地主女儿六年苟合加在一起,也没有刚刚度过的时分那般痛快、那般销魂。同地主女儿第一次睡觉时,半夜里曾快活得大喊一声:穷人翻身得解放万岁!但如今已记不起这事了,他只想着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慧明的柔情。
善初疲劳却更兴奋,恨不得变手掌为斧头,孤身独臂砍翻这巨伞般的大树,可惜孙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一般也未传与人世,他只能围着树干来回绕着圈子。斑鸠不时在头顶树杈上梦呓般咕咕啼叫几声,叫得烦时,他忍不住朝鸭掌树踹了一脚。那树是何等的庞大,何等的坚韧,何等的粗壮,然而,那树竟被一条瘦腿捣弄得晃了一晃。
“呱——”
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更为巨大的树冠阴影中窜出来,搅起一股透心凉的晨风,冲天而去。而这时天堂寨上的狼群一声接一声地威胁着不让晨光早点出现。欧阳善初猛觉得心里一抽搐,下身的那件刚刚还骄横无比的东西,腾地将大半截缩进腹中。这是害怕了!害怕中不知那冲天而去的黑影是何物什。想从清朗如洗的天际找些踪迹,一抬头看见东边山坳上已镶起一道银边,胆子就又壮了些:怕什么,约好了今天一早仍都来这儿砍树,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缩缩身子,坐到鸭掌树下时,他大声说:
“***说了,世上没有鬼神!”
然而,那只巨大的黑影怎么又飞回来了?
一回回盘旋。一阵阵俯冲。一遍遍掠翼。
那黑影总在厉声叫着。天言地语,仙音神曲,一时半刻解读不了。欧阳善初穷尽后半生,也只是领悟到那黑影似称自己是鸭掌树神。黑影叫得人好不惊愕。惊愕时天就亮了。天亮时四周竟没有一点动静。黑影无,叫声也无,只见鸭掌树底下一片湿漉。湿漉中有股酸咸味,似是大树呜咽留下的泪痕。恍恍惚惚,善初坐在树下,一直等到正午,还不见有人来。后来才知道垸里已有三个人同时病死了。人都说,那是鸭掌树神的报复。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晚上睡不着,听到一种不象是人的哭泣声。欧阳善初迷迷糊糊地往回走,途中突然下起雨来,那雨好大,片刻间,溪涧里扬起混浊的浪头。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爬进木屋,却再也无力爬到床上去。
山里山外都传说,正是晕倒在屋中间时,一声炸雷将欧阳善初床上的木枕头敲得粉碎。
六
从此,欧阳善初再也无法摆脱鸭掌树神。他不明白,为什么真命天子的话也不灵了?一边说没有鬼神,另一边蹊跷古怪的事层出不穷。善福对这事也解释不清,颠来倒去,老离不开在会上作报告时讲的那些话。那些话乍一听似乎挺明白,听得多了,反倒糊涂起来了。
神灵庇护着的鸭掌树在那里躺了一年又一年,无人敢动它一根枯枝。春夏之交,它仍会冒出一簇簇新叶,还没等到最后一片嫩芽舒展开来,又匆忙枯萎了,当秋风还在遥远的北方积蓄力量之际,它们就悄悄地零落在古道旁。法华庵后院的柴禾堆得象座小山,欧阳善初仍在不停地送。他力图装出从前那副模样:颤颤兢兢地进去,小心翼翼地出来,毕恭毕敬虔诚得象个敬了六十年香火的老处女。他想菩萨肯定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然那次见到树神时,一定要提出训戒的。所以,他装得很象。但是,当和慧明单独呆在一起,那种难以抑制的欲念,使他恨不能天天都是七月七。
有一天,在没有了菩萨的庵堂里,慧明问他:
“你同善福说过了么?”
第一次摇头,慧明是不会意冷的。欧阳善初死死盯着那空空的莲花宝座。
“找他三次了。头两次没碰见人。后一次刚打个招呼,就来人喊他去接县长的电话。”
慧明这时不仅没有意冷,反而红着脸,一次次地咬着嘴唇。
“我……我有喜了!”
“什么喜?”
一愣后马上就明白过来。
想乐,乐不起来。
想蹦,蹦不起来。
过了一阵,他一边抚摸着女人的脸,一边咬咬牙说:
“无论是他死娘死老子,这次去非得同他说明白。”
“别忘了,它是不能久等的!”
慧明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一个垸子一个垸子地找。一个镇子一个镇子的寻。直到家家户户都点了十几回灯,才在一个小寡妇房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善福,欧阳善初还没开口,善福先说你快来呀,跟我好的女人都吃不了亏。气得欧阳善初抡起耳光就是两下,把那个狐狸精一样迷人的小寡妇唬得小脸发青。
“打!打!打得好!鸭掌树神,你打不死我!你有你的大菩萨管辖,我有我的大菩萨指挥。”
迷糊糊醉熏熏似醒非醒般说的话,将善初的苕劲撩发了:你的心里也有鬼神,也怕菩萨呀!于是决定再等一晚上,待善福天明酒醒后,再和他仔细谈谈菩萨,谈谈女人。谁知一大早,善福一把将他从小寡妇堂屋里的地铺上抓起来,哀求他千万别将这事声张也去,千万别让弟媳知道这事。见他点点头,善福就三下两把抽开门闩溜了。待他拈掉垂在眼皮上的几根稻草再去撵时,已看不见人影了。善福这一溜,就溜到省里住进党校,待到七月初八回家时,便当上了区委书记。
等不着指路人,欧阳善初怎么也拿不出个主意。慧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从早到晚都不敢脱下入佛门时师傅给她的那件袍子。
端阳节那天,欧阳善初上山采了一捆艾枝,七弯八绕来到法华庵。他在门首窗檐插了些据说能避邪的艾枝,转身来到后门。敲了几下无人应,细听时,门缝里传出一阵阵呻吟。
不惊慌也惊慌,惊慌时肩头一用力,门叶子就散架了。
慧明临盆了,下身红赤,脸庞腊黄。
闯进屋来的欧阳善初不知所措,抱着女人肩膀,拼命地使劲。男人再使劲也生不下来孩子,是女人使劲往下挣时使劲咬着他的手,他必须使劲体会这女人生孩子时的疼痛。
苦有苦难,苦有苦福。
不幸之中大幸,总算落得母子两全。
离开法华庵时,欧阳善初将那宝贝艾枝绕着屋子插了一圈,又砍了许多长满毒刺的灌木,堆在藤桥上。拦住唯一通往法华庵的道路,拜佛的人便忘了仁爱,站在桥头大骂一定是狗日的学生,婊子养的团员干的。善初听了就劝,说过几天他就找把扬杈去将那毒刺撩到沟底去。
过几天是假,过百日是真。
又是一度七月七,人间牛郎会织女。
二人相对,泪花飘零多如银河浪。天亮时欧阳善初抱起亲骨肉,在慧明的低声抽泣中匆匆离去。
女儿暂放鸭掌树下,父亲却躲在一旁。
他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有谁路过这儿,就马上跳出来重新抱起女儿。他需要有人来作证:这孩子的确是欧阳善初拣来的。没想到盼来的证人竟是善福书记。他从省里学习归来,听到婴儿哭声异样,就一溜小跑抢在欧阳善初前面抱起婴儿。
“缺德!谁把自己的亲骨肉都扔了,真是伤天害理。也罢,我抱回去当女儿养!”
“给我,善福!”
欧阳善初说话比黄牯吼还沉几分。
“干吗?我只三个儿子,正缺女娇娇呢!”
不由分说,善初硬是从善福怀中抱回女儿。
“吔吔——你这条光棍,怎么奶孩子?”
“有老命在,就饿不坏她!”
“好好!那就让你尝尝当老子的滋味。要是你养烦了没办法了,可莫送给别人,还给我哇!”
欧阳善初睬也不睬扭头往木屋里赶。
当天正午,他的一罐子粥刚刚煎烂,四乡的人都知道光棍汉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养着的事。有人便猜这是谁的女儿多了养不起丢的;有人便猜这是谁家未嫁人的姑娘养下的私生子;有人不猜不测,却说光棍想将这女孩养大给自己作媳妇。说这话的人当时好乐一阵,不料日后好痛一阵,欧阳善初寻着这人后,端起长烟筒连吸了几锅烟,然后将烧得滚烫的铜烟头伸到这人的嘴里捣了捣。
女儿好象知道父亲处世艰难,有心帮他一把,便长得比男孩子还壮实,未满周岁,就能摇摇晃晃地在古道上行走了。
正在欧阳善初琢磨着如何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同善福说明白时,善福自己找上门来了。
“大哥,兄弟我又来求你帮忙了!”
“让我积积德,把孩子养大吧!”
他以为又让自己去砍剩下的那棵鸭掌树。
“你不是劝我,修桥修路,添福添寿么?这修水库开渠道,可是为人民造福、添大寿的好事罗!我想让你去水库工地,负个责,领个头,当个突击队长——”
“我有孩子,太小,离不开我!”
“送到我家去,让弟媳替你养一阵,保证比你自己养的还要好。孩子取名了没有?”
“没。我想等抓周那天,请位先生,看看她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不缺。再——”
善福打断他的话。
“这样吧,我看就别等那一天了,到时候你不一定有空能回来。干脆我来替她取个名字,就叫——跃进!”
想想也行,自己的事也该跃进跃进,就借女儿之名讨个吉利吧!
一去工地他就当上了模范。漆黑天一想到慧明就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爬起来边干活边消磨。白日里不能不惦记跃进,惦念得发慌时,哪怕是筐里的土堆成小山也能一伸腰挑走。而鸭掌树神他倒是忘了。有一回,放炮开山崩起一块石头朝人群飞来,不偏不倚,怎么躲也躲不脱,石头正巧擦着他的鼻尖落在脚前。人都叫好险,这都是安排好了的!后来到处表扬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知他说那话,是记起了鸭掌树倒地,还是记起了神的无所不在。
一上工地就是几年。
几年中兄弟俩见面的次数不算少,而说的话按斗大的字一个个垒起来,也装不了几箩筐。欧阳善初几乎全是在毫无准备的场合碰上善福书记。善福常常只是匆匆地对他说,跃进长得很好,又白又胖。
狗日的东西,你即使再忙也该抽空同当哥哥的拉拉家常呀!
欧阳善初终于使起性子来了。
一次,在象广西军的战壕一般的半截子渠道里,他把箢篼一扔,横着扁担拦住又要匆匆路过的善福书记。善福一时楞住了。
“你有什么急事就快说,不说我可有急事要走了。”
“又是去那个寡妇家吧!”
说了这话后,欧阳善初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一生还很长,莫让当书记的搁了正事。于是,他噘着嘴让开了路。
还有几次绝好机会,善福闲在家时被他遇上,话已到嘴边,一见旁边坐着个弟媳妇,又忙随口水一道咽了回去。事后,他又将自己好一阵臭骂,这种地步了,还顾什么羞丑!
最近一次去时,善福不在家,弟媳拉住他替她劈些柴,还笑着说,若是他也象给法华庵砍柴劈柴那样给她砍柴劈柴,她一定会给他一些他想不到的甜头尝尝。他一边劈柴一边想着弟媳说的甜头是指什么,不知不觉中将准备种茯苓用的香木也当作柴禾劈成几瓣。谁知弟媳竟不生气,反倒亲亲热热地叫他进屋歇歇。歇下时,弟媳挨拢来问他知不知道善福在外面和哪些女人乱搞。善初知道却说不知道。弟媳说他对不起我就别怨我对不起他。说着就去了房里,稍待会儿又风急火燎地唤起善初来。善初不得不进去看,进去一看,床上赤条条躺着一个大白人正冲着他做媚眼。吓得他转身就逃,并且从此不敢再登善福家的大门一步。
躺在古道旁的鸭掌树,终于被一个大单位买去了。山里人第一次听说,那树除按当地习惯叫白果树外,学名叫银杏,宝贝得很。也就是在这一年,四清按照姐姐出身的模式降临人间。欧阳善初这次不敢再将儿子放到鸭掌树下,而是放在木屋的门槛前,自己则坐在虚掩的门扇后面,等着别人喊他出去抱孩子。放在谁家门前就归谁,这是山里的规矩。那些有儿无女,有女无儿或无儿无女的人都羡慕他遇上了顺风,交上了好运,不用拼命养活一个老婆就得了一儿一女一枝花。
跃进、四清能够手拉手地在古道上蹦上蹦下了,对于生命进程这般沉缓的古道和鸭掌树来说,他们简直是在眨眼时间长大的。而父亲不认为这是幸运,反觉得儿女们是否长得太快了?于是脸上笑的次数越多,心中流泪的时候也就越多。
儿女们一天比一天更象个大人样子。
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
几回芬芳满地的春风,几回雁阵南归的嘶鸣,几回雪絮飘飞的黄昏,几回烈炎如焚的正午,一个站在木屋下,一个站在藤桥上,苦苦守候着一年一度的七七相会。相会之时,总要讨论那似乎永无结果的办法。然而,善福书记总也没有个闲的时日,中间逃到远亲家躲了两年红卫兵,跟着住了三年干校仍出不了水。一别五年,再见面时人都生疏了,想说的话总也溜不出嗓门。
到如今,他有点心灰意懒了,既盼七月七,也怕七月七。每到那个月夜,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各自都将眼泪暗暗往肚里吞。
在老虎洞委曲了许多年的那尊闭目观音,又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法华庵内的莲花宝座上。菩萨仍旧,人已老残。善初老头记忆中,香火从没有这样旺过。特别是那天机耕路上出现一辆小轿车,车门开后走下的竟是那个一走三十几年的地主女儿,她现在已成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当然不肯认善初老头了,待趴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祷告了自己的心病后,便心慈面善起来,拉着跃进说要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说的时候还朝善初老头瞅了几眼。可惜没被发现,老头当时正哀怜地盯着正在做法事的慧明。县长夫人走后,老头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告诉菩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但愿神明保佑她万事如意,永无灾病。慧明一旁惊落了手中的木鱼。她知道总有这一天,殊不知这天来得这突然。它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成过去了,余下的只是尽人生之职,熬干最后一滴心血——难道世上会允许女儿先出嫁,父母后结婚的奇事么?她麻木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木鱼,几声梆梆敲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
七
女儿要出嫁了,该快乐些,可他做不到。灯下是一片朦胧。黑影翩然而至。是鸭掌树神?“记得从前说过的话么?”记得,可怎么解读?是预言是咒语还是谜团?眼前浮起山一样高海一样阔的迷雾。
唯有黑影蹁跹。
唯有鸭掌树神飘然。
这般神秘,这般玄奥,一个没读完《三字经》的老头如何能领悟那真言!
黄色风。红色风。
黄色雾。红色雾。
黄色水。红色水。
黄色路。红色路。
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
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
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
铜盆叮当。清水哗啦。善初老头饱经沧桑,知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头对东海,背负西天,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老头一个长拜长叩,拜得黑影无踪,树神无神。
大树仙,大树仙,善初供上一千钱。大树神,大树神,善初送来美佳人。大树王,大树王,善初要敬百年香。……
祷告时念念有词。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当香火熄灭时,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无论是鬼是妖,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最后一次,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大山沉重地喘息,悲哀地呜咽,虚弱地呻吟,一阵比一阵缓慢,一阵比一阵无力。老头念得更快了,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突然间,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一声怒吼,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山又吼,山又叫,又吼又叫中,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
不进则退。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
铜盆内水平如镜,繁星点点,晓月如钩。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老头垂着双手,恭敬地盯着水底。星光遥遥,银河漫漫,再长再久也要等,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
后来,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
后来,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
后来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是两颗星呢?两颗星便是两个人!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
天亮了。老头明白了。
男左女右。下次午夜前,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
女儿为什么要躲,老头却不明白。
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疲乏了,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
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不知父亲刚睡,竟推醒了他。
“爸爸!你又犯菩萨疯了!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
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
老头却不作声,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
跃进继续嘟哝。
“一天到晚,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
“女儿啊,国有国君,人有人杰,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
“爸爸,你尽乱说。观音是假的,书上写清了,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快闭嘴!”
“偏要说,连释伽牟尼也是骗子,他在国外是个女人!”
仿佛突遭饿虎掏心黑蟒吸血,老头脸上顿时一阵焦黄一阵惨白。这般肆意亵渎神明,辱没菩萨,怎么会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莫非是灵魂走窍了?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
父亲那副模样,女儿见了怎不心慌。
“我怕,爸爸,你——”
“我也怕,女儿呀!我们的命就是命,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
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她问过金桥,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
老头想,原定女儿今晚出嫁,现在得改期了。
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女儿会听么?不把事情说明,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
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瓜子、糖果都上了三遍,他们还嫌不够。酒足饭饱,天交正午,该起程了,年轻人还嫌没闹够。
“跃进,三朝回门,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
“对了,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你顺便替我问问,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
这种时候,姑娘当然不能搭腔。
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
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
“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要解时,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
“金桥来接人了!”
心一横,起身便往外跑。
跑不动,走不脱。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贴着女儿背心叫道:
“跃进!”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楞了几秒钟,当她打定主意,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身后“咚”地响了一声。
不想看明白。不愿看明白。走了三五步后,又想看明白,又愿看明白。
看明白了,就走不了了!
父亲双膝跪在地上。
“孩子,你不能走。爸爸对不起你也好,爸爸害了你也好,你就听爸爸这一回吧!”
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八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修缮一新的门首上,闪着点点光亮。当年,从山外大城市里来传播火种、传播“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搜寻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找到那尊名扬数百里的闭目观音。现在,曾经与饿狼结伴,蝙蝠粪粘满了全身的菩萨,又重新回到久别的庵堂里。香火烛光之中菩萨显得比以前更有丰彩。只可怜了空守禅房的弟子慧明,岁月将也许应该刻在千年菩萨脸上的印痕全部错刻到她的脸上。谁敢相信,她妙龄时节曾在多少宴会上令那些将军们垂涎三尺呢!这些年,社会遗忘了她,只有欧阳善初记得她。前两年搞人口普查时,复审到第三遍,善福书记心血来潮突然记起了她。这件事,不仅见了报上了电台,还使这个普查组被评为全县的红旗单位。慧明从善初老头那里听到这四处传为笑谈的事,着实哭了一场。
父亲进去以后,跃进才进去。
进门前心里好厌恶;进门后却一反昨日要砸菩萨的仇恨与蔑视的心态,象是刚喝饱了五味汤,胸膛里淤积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感。
老头首先看到的是观音。
姑娘第一眼看清的是慧明。
铜铃似门铃。昔日小尼今日老尼,正恭候晚来的香客。
这种时候,这种关系,能不惊讶么!
“慧明——师傅,女儿跃进来看你了。”
老头低声说师傅二字几乎听不见。
跃进真想否认,是父亲硬拽着她来的,她并没有主动要求。
“欧阳——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跃进从这话中听出的是,慧明还没有忘记昨日砸庙之事。
“跃进!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他说。
“至少你会梦见妈妈的!”
老头补上后一句之前,迟疑得有些恍惚。
“对么?慧明师傅?”
跃进一想到妈妈时总是不能自己,而这时她便忘了先前的憎恶。
“孩子,你莫当真。佛门无真佛,我帮不了你们。”
“不过,你却会帮助妈妈找到你!”
慧明同老头一样爱愣神,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却又惘然补上一句。
“爸爸,慧明师傅的话真不好懂,怪不得书上说,干这一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想笑时,一见到父亲脸色很难看,笑声便在嗓门里咔住了。
笑没笑成还有另外的原因。
屋外风声中夹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铜铃响,正值沉默之际,一声铃响恰似一只惊雷,跃进浑身一震。然而,老头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慧明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么冷静,却是太大意了!大意得不知灾祸正在降临。
“藤桥上的铃怎么响了?”
老头抬头时问。
“常这样响。”
慧明静若坐佛。
“是风吹的吧?”
“那得好大风才行。”
“这风并不大呀!”
“也许是狼,有几只狼常在藤桥上走着玩!”
尽管暮色如烟,此时跃进若是十年之后作了母亲的跃进,人长大,心变细时,照样可以看清一些能够启发思维的东西。父亲从进庵门面对佛像低下头以后,就一直抬不起来。而慧明那双已经褪祛了青春色泽的眼睛,却时时放肆地在老头那花白的须发上,温柔地抚来拂去。这些神态,即使是不信那狗屁不通的心理学的人,也会立刻产生联想与疑问。女人就是这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专心。跃进突然专心去揣摸佛像旁的那副对联,而永远错过了理解两人中间“世事离奇,人情冷暖”唯一的一次机会。
老头依然低声说着话。
跃进听了一惊。
“这么晚,你一人去老虎洞干什么?”
“天意在上,是菩萨安排的。”
“我被安排进了佛门,可躲脱了什么呢?”
父女说话时,慧明难以沉默。
“慧明师傅都不信迷信,你怎么还要这么糊涂得一塌糊涂!”
“你没有听懂。你要能懂了该多好哇!”
“遇上狼群了,你怎么办?”
如何对付狼?没人回答事后才知道,没回答是因为没办法。当时,将老头送至门外,三人站在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谁都无法开口。老头只好掏出烟筒,却掏不出火柴。于是慧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匣来,伸手递过去。
“擦——哧!”
夜风中忽的有一团桔黄色火焰颤抖着闪出来。
光闪闪,亮颤颤。
那年七夕,欧阳善初从慧明怀中抱走生下不久的四清时,也是这般情景。那一回,慧明跟着他们父子,走到藤桥中央时,忽然扯住欧阳善初,抽泣着说莫扔下我,让我也下山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欧阳善初搂紧了儿子,用发酸的嗓子劝说慧明再忍耐一阵,用不了多久,他说会和善福商量妥当,把一切都办好的。就在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他真的抱着“别人扔的”儿子去找善福。可是,“四清”工作队,正在搞善福的“四不清”问题,两人见面愁眉对苦脸,善初让善福给儿子取个名字,就不作声响地回家了。
又是烟锅红了几下,夜暮便吞没了老头的身影。
慧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抛开跃进追上去。
“莫走!你莫走!”
慧明乞求地扯着老头的衣襟。
“快放手,菩萨会看见的,今天不是七月七,你别忘了!”
“丢下我和她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万万不可,你切切莫认,树神和菩萨就在身边看着听着呢!”
老头闻言大惊失色。
“办不到!一见到她我就想开口叫女儿!”
慧明有节制地叫喊着。她毕竟年过半百知道说话办事的分寸。
老头一把捂住她的嘴。
“大半生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下次善福回来,我坚决与他说清这事!”
“我们的事,你作主就完全够了!”
“不成啦,这事太玄乎了!善福他官大身上的火焰高,人鬼神都能镇住!不请他出面,我们的身份太小!”
大门口,跃进凝望着峡谷出神。
慧明几声轻唤使她进了禅房。一种惧怕使昏黄的蜡烛早早地被吹灭了,那苍老了的女人害怕青春俏丽的女人的俊秀,瓦解了自己脆弱的防线。不太远的老虎洞吞没了老头,老头的恐惧顿消去了一大半。
害怕也好,恐惧也罢,他们都惧怕错了对象。
风高月黑时,一条黑影出现在法华庵里。
九
这黑影跃进见到过。
慧明送善初老头回来不见跃进,庵里找了一圈没找着,正焦急,要出外时,才发现跃进不知什么时间重新站在大门口。
“你去哪儿了?山上乱跑不得!”
“好象有个人影往庵后去了。”
“是么?”
“我去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是走神了吧?”
“不会,我听见有走路声。”
“想必是狼。”
进禅房前,没忘记闩紧庵堂大门。
吹灭了蜡烛,过一阵,又禁不住重新点燃。两个女人,两种心情,一个惦记着山野之中的父亲,一个思念着卧榻之侧的女儿。蜡烛亮时,慧明和跃进的目光巧碰在一起。不知怎的,跃进觉得慧明的眼睛很奇怪,奇怪让她不敢长久地迎着那灼人的目光。没受过母爱的姑娘,不知这就是母爱的目光。没见过母亲的姑娘,不懂得母亲的异样。所以,姑娘逃避开那对似乎能摄入魂魄的眼睛,于慌乱之中,慌乱搭讪上了。
“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经常这样么?”
“不经常。”
“一定是不习惯和陌生人睡在一起?”
“可是你是我最熟悉的人啦!”
跃进瞪大了眼睛,百般不理解。不理解时眼睛瞪得再大也无益,尼姑的目光就变得更奇怪了。也不得不匆忙又换了个话题。
“长年一个人在山上不寂寞么?”
“真寂寞,不在乎山上山下。”
“山下人多,能找到作伴的。”
“那倒难说,我看你爸爸比我还可怜些。”
“爸爸他是怪脾气,喜欢一天到晚一个人闷着,别人就不象他,再愁时,听人一劝心就放宽了。”
“能解之愁才能劝解。”
“你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呢?”
“山下能去哪儿?到你家去行么?”
这时,跃进忍不住又睃了她一眼,看清了老尼那欲扑过来的模样,就不再是奇怪,而是有几分害怕了,一害怕便情不自禁地往墙边躲一躲,并死死盯着对面那双正在发抖的手。跃进不说话。慧明也不说话。沉默了一阵,那双发抖的瘦骨嶙峋的手,象电影里魔鬼捉人一般伸长了。
伸长了是要抚摸一下女儿。
然而,跃进猛地一声惨叫:
“别碰我!”
几分钟后当一个男人将手伸向她时,她也是这样叫唤,男人没有停止。慧明却是停止了。停止后,楞楞地看了跃进半天。只因背对蜡烛,慧明流出的眼泪没被跃进发现。跃进只听到山风一样山洪一样山崩一样的一声长叹。直到那男人闯进禅房之前,慧明才开口。
“你要出嫁了?”
“嗯。”
“对象还好吧?”
“嗯。”
“你爸爸谁照料,安排妥了么?”
“嗯。”
“我什么也拿不出,就只两枚金戒指。”
“嗯——嗯?”
“这次送你一枚。那一枚留给你弟弟结婚时送他作个纪念。”
“不,我不要!”
慧明撩开被窝下地时,跃进也学着跳在前面拦阻住了。拦阻时,她突然一顺耳朵。
“有人!”
“是狼吧?”
一声轰隆,房门爆裂了!凶神恶煞地闯进一个男人。如果善初老头在场,他不会认不出这就是那个算命先生。
跃进认出是昨天被追捕的流氓。
“都不要?我要!”
那人一边说一边狞笑。
“佛门之地,万物虚空。没有值钱的东西。”
慧明一边说一边合起双掌。
“你不是真佛,那就什么都有啰!”
那人逼近了两步。
“你要什么?”
跃进终于斗胆说了一句。
“金戒指。”
那人变戏法般变出一柄弹簧刀。
“没有,我说了,除了佛什么也没有。”
慧明说着挺身走到那人和跃进中间。
“别骗人!我早就知道你有那东西,不然我来这尼姑庵干什么?又没有年轻漂亮的小尼姑!”
那人说着越过慧明的肩头盯了盯跃进。
“没有。什么也没有。”
跃进努力一番才又开了口。
“你说没有,那我就找你要了。”
说着那人就动手了。
“这事不与她相干。”
慧明连忙阻拦。那人年轻力壮,只用手臂一拨,可怜的老尼就窜了几步便瘫倒在地上。然后,弹簧刀尖一挑,跃进胸前的衣扣全掉了,露出白嫩胸脯、露出胸脯上一道笔直的鲜红刀痕。
麻木了的跃进似要任人宰割。
瘫在地上的慧明撕肝裂肺地大声叫。
“我有!”
“我有金戒指!”
“我有两颗金戒指!”
那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正在渗着血丝的乳根,回头吆喝慧明快将金戒指交出来。慧明说藏在佛像后面的暗洞里。说着,便站起来领路。刚到佛像旁,不待慧明指点,那人竟知道暗洞的开关在哪,伸手一捣弄,墙壁上就露出了洞门。慧明吃惊不小,仍说金戒指在洞中某个地方。那人一头钻进去要拿那金戒指,身后的洞门哗啦一声竟锁牢了。锁在洞里自然听不见外面在叫骂:
“强盗,什么时候公安局来人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慧明将那人骗到洞里锁牢后,径回禅房邀跃进一起下山报案。跃进就傻坐在禅床一端的地上,慧明找了一圈竟没看见。而随后那人杀了慧明,又来寻跃进杀人灭口时,也同样没发觉傻坐着的跃进。日后,这一切变遥远了时,同金桥重提旧事,都没有将想说的说出来,心里却在纳闷,纳闷时,对鬼神之说有几分相信。
没找到跃进,还当她趁隙溜到庵堂外面去了。慧明拉开本是那人撬开后又虚掩上的大门,刚跨过门槛,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慧明以为是跃进,就唤了一声。
“跃进!”
“日你娘!老子要给你个刀进!”
恶狠狠的回答是被关进暗洞的那人的声音。
“你怎么能出来?”
慧明不胜惊奇,禁不住脱口叫道。
“幸亏老子知道暗洞有出口,不然就遭你这秃婆暗算了!”
那人说时有些化险为夷的痛快感。
“怎么会有出口呢?”
从前的那个老尼只对她说这是暗洞,没说这是暗道,想必老尼年轻时与人私通便利用了这个。慧明嘴里叫道,心里不明白,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人怎么会知道呢?
“实话对你说吧,我就是你师傅的孙子,庵里的一切父亲死之前全都和我说了。”
鸭子飞天鸡毛削铁石磙渡河,闻所未闻就冒出了师傅的孙子,慧明惊得连连后退,绊在门槛上仰面倒地跌得天旋地转。
要金戒指的人不管这些,弹簧刀一弹一挺抵住了慧明的胸口。见到慧明一抬手,以为要抗争,那人连忙使劲向前一捅。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慧明的手正指着佛像。“那金戒指本是师傅的遗物,师傅死得突然,没个交待,你既是她的孙子,就交还给你吧!”
“你到底把它放在哪儿?”
“在佛、佛——”
喃喃低语,太艰难了,慧明终于没有将要说的说完,两眼一合,双手一摊,人便去了。
那人一楞。
他正要到佛像上去寻找时又一楞,跟着就窜出了大门。
藤桥上的铜铃又响了。
十
金桥没等着他的新娘,倒是新娘的弟弟送来意外消息。金桥还没等四清把话说完,就一把推开正在操演的鼓手,拿起一对木槌发疯地捶起鼓来。后来,数不清的击打中,不知哪一下将鼓擂破了。鼓声嘶哑中,四清提醒金桥,不如干脆赶到法华庵去看看。
古道悠长。待赶到法华庵时,老尼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老尼是这么想的。
别人却不肯罢休。
金桥要照顾半醒不醒的跃进,四清沿着去老虎洞的路追那杀人凶手。
十几岁的少年能对付三十大几的犯罪老手么?半路上,手电筒灯光罩住了蜷缩在石窝的一个人。
“是你这个流氓,昨天没抓住你,今日非让你偿命不可!”
四清认出了那人。那人满身血迹不答话,一声嚎叫便扑了上来。四清连忙将灯光对准那人的眼睛,又突然闭上开关,趁着那人目光缭乱之际,他抱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一声惨叫过后,山谷便静了下来。
守着砸昏了的坏蛋,四清并不胆怯。
那人醒来前后一声声呻吟,四清也不害怕。
这时,山包那边绕出来一对手电筒似的高亮。那人在他脚底下说:
“都快踩死我了。放开我吧,我逃不了了,你看你的同伴来了!”
四清真以为是跃进、金桥打着手电筒来帮他,就放开了踩在那人脊背上的一只脚,迎着光亮走去。少年得意,不全是好兆头,四清怎么会没想到,这也许是狼的眼睛呢?待他看到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光亮出现时,终于意识到狼群来了。那人先他意识到这些,便先他逃远了。四清再逃时,哪怕是急得跌落了手电筒,也来不及了!
那人听到了狼群相互争食嘶咬声。
老头却听不见。当传说是当年躲“长毛军”时凿成的两扇巨大石门,缓缓地在老虎洞洞口合上后,老头一屁股坐在长满青苔的地上。风从门缝石窟窿里钻进来,在黑咕隆咚的深处发出嗡嗡回响。只有在这时,从昨天黄昏开始纷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他低声祷告一番——陡然间,老头想起了儿子四清。奇就奇在树神似乎不知道老头还有个儿子,任何时候都没有惩罚老头子的儿子的预兆。善初老头真愿意这确实是菩萨的疏忽与无知。他也愿意这类疏忽与无知降临在女儿跃进身上。哪怕为此自己受到加倍的惩罚也无所谓。此时此刻,老头想来,免不了心中多些后悔:命中注定只有三顿饱饭,何必还要去强求呢?但他又老大不愿意放弃早已铸成的现实。那些年,闹翻身,求解放就是为了让自己也有幸福日子过,未必没有老婆、打光棍、睡凉被窝的日子能算得上幸福么?而且当初自己除了没有善福能说会道,操犁使耙、砍山种田,哪一样都胜他几分,凭什么他明妻暗妾一大群,自己非得一双筷子一只碗地过一辈子呢!老头年轻时不服气的时间毕竟很短,如今则是更短了。这样,老头愈来愈相信,古道上的青石板有千千万万块,每一块都离不开大山,我欧阳善初没本领让别人来依靠,只有去依靠那有本领的人。
湿漉漉、暖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泥腥气味。一群蝙蝠扑打着翅膀,呼呼啦啦地在老头头顶上盘旋不止。老头心里涌出些恐怖来,禁不住悄悄向石门挪去。
一点光亮在两指宽的门缝里一闪而过。是星星流逝么?不知哪方人家又要遭灾了。又一点!又是一点!……怎么这样多,洞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咚咚咚!”
善福老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起来了!
“欧阳大伯……”
老头唬得手足冰凉。深更半夜,路途遥远,除了那树神,除了那不知出身何处的黑影,谁能来这儿呢!他紧缄着嘴!一开口三魂七魄就会被那魔袋装走了。
“开门啦!狼在后面追来了!”
狼?对了,那点点光亮不是流星,是狼的眼睛。老头从地上蹦起来,一抬手正要移开撑住石门的木柱,又猛地缩回手。他记起自己为什么才来此老虎洞的!
“求求你!我就是昨天那算命先生,快救我一救吧!”
八寸厚的石门擂得轰轰响。石缝传进一阵阵狼嚎声。洞外那人一边惊恐地呼叫着,一边投掷着石头进行无效果的抵抗。老头一边听着一边咬紧牙关,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紧,他抵挡得住,天快亮了,狼群会退去。这些话一遍接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无力,等到没有叫声没有抵抗声,等到没有一丝力气重复那念头时,老头突然一脚踢倒木柱,轰轰隆隆地打开石门,又轰轰隆隆地关上石门。
这些是发生在一瞬间里,身不由己的事情。当老头和全身颤抖、手脚冰凉的那人,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时,两个人似乎仍没明白过来。
几只狼爪在门缝中寻找着,尖利的爪牙在石门上划出一阵阵刺耳的噪音。
“这种时候,上山来干吗?”
老头清醒了些。
“你怎么不说话,先生?”
老头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那人的脸后,便将那人平直地放倒在地上,再解开裤裆对着那人的额头屙了一泡尿。
微光中,呆若木鸡的那人开始转动两只眼睛。
“这种时候,你上山来干吗?”
老头又问了一遍。
“怕你躲不脱灾,打算给石门上加道符。”
那人巴巴眨着眼睛回答。
“夜里怎能一人上山。多危险啦!”
“本是两人一道来的。”
“那人是谁?”
“你儿子。”
“他人呢?”
那人刚答第一句时,就在火柴光亮中看到自己身上满是老尼的血。所以回答老头的第二句之前,装着头晕琢磨了一阵,再回答时,便一心盼着能将老头激出去,同狼群拼个死活。
于是,比黑影与树神更加可怕的事实,沉重地砸在善初老头身上。
夜色染上透明的淡蓝色,纯洁得可以看见月宫里闪烁着锃亮的斧刃,然而,老虎洞响起了山崩地裂的雷霆。老头发疯了,大开洞门,操起木柱,吼叫着朝狼群扑去。狼群里骚动一阵后,很快形成一个圆圈把他团团围住。老头一点也不感吃力地挥舞着碗口粗的木柱,指东杀西,奔南闯北,那狼圈更是进退自如,老头的木柱连狼毛也没碰到一根,老头终于感到了木柱的沉重。
那人躲在洞口暗暗窃笑。
连荒野都知道老头在劫难逃了,所以,山风呜咽,枫叶垂泪,流泉哀歌。然而,呼啦一阵响过,那狼圈竟散了,并且转眼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抛下气喘吁吁的老头独自站在山谷里。
老头觉得这不算奇,狼群是被吓跑的,奇的是,那算命先生象钻天入地般怎么也找不见人影了!
一寸寸的晨曦,一寸寸地卷起夜幕。一路踉跄,不知跌破多少块皮肉的善初老头,扔掉手中的木柱,几步扑进法华庵里。身后,木柱七翻八滚,竟滚上了藤桥。
铜铃叮铛,象是丧钟响了。
慧明平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闭着眼睛。
老头收住脚步,呆呆地站在庵堂正中。后来,老头跪了下去,面朝观音叩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叩下去以后,许久不见抬起头来,金桥走拢去一看:善初老头昏过去了。
十一
朦胧中,老头觉得耳边一片哭声,眼皮重千斤,好难得睁开。睁开后看到女儿正趴在自己身上哭悲怆地的嚎啕着。
“爸爸,跃进只伤着一点,不碍大事。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金桥哽哽咽咽地劝着。
善初老头拂了拂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摇着头,脸上毫无表情。这一回他算是全弄清楚了:原来神仙也不诚实,也会骗人,也爱耍花招。明明降祸于慧明与四清,却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明指葫芦暗打冬瓜。而菩萨——这菩萨为何也如此靠不住呢?
乌亮的樟木禅床,依旧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老头躺在上面,吃力地寻找那一年一度月光如水的七夕,那来得太慢去得太快的不眠之夜,那提心吊胆的焦虑中的柔情。再努力也无益,这些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我去找善福大叔回来好么?”
金桥今天象个婆婆唠叨得让人生厌。
“别!别!”
不得不回答,老头紧张地抓住雕花床头,此时他相信善福若回来自己的某个计划就会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慧明师傅身上都有很重的气味了!”
金桥瞪着惊愕的眼睛时,仍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四清的名字。
为什么?
谁知道!
在老头此刻的心态面前,就是最天才的专门家也不敢轻弄如簧之舌。老头对善福的变化连老头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明白一个念头在心里越来越有力地集蓄着。
有人来了。
金桥出禅房看看去,跟着便在正殿上唤跃进也去一去。
被他们身子挡住的窗外远山上黑伞一样的鸭掌树,和灰色长蛇一样的古道出现在老头眼前,他浑身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但这时的恐慎并没有象以往那样,需要许多的努力才能平静。老头打定主意以后,旋即如体验死亡一样安详地闭上眼睛。从第一次血涌心潮地爬上这禅床后,老头这是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坦然。
一阵高一阵的嗓音传来。
有人惶惑地呻吟着。
有人把超度经诵唱得朗朗如歌。
本该回去取来那瓶香水,相逢已久,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心上的女人买件东西。然而,昨夜出门时竟忘了带上。属于老头的时间已经少而又少了,已不够回家取来香水,轻洒在慧明的寝棺前。来得及的仅仅只有几个值得珍惜的回忆。
那时,跃进真小,小得掂在手里分不出轻重几多。半个月亮挂在树梢上,慧明听到铜铃一响,跑下伫立多时的庵门,迎着他们父女,迫不及待地抱过离别一年的骨肉。
“宝贝,你把妈妈想死了!”
“你疯了,让菩萨听见可不得了!”
他一把将那娘儿俩揽在怀里,惊慌不已。
“看你这记性,今天是七月七,大小菩萨神仙一概不问事!”慧明仰着脖子嗔怪地说。
他稍一怔后,将胡须八叉的脸紧紧贴在慧明的腮上,从这时起,他才发觉女人的脸永远是凉丝丝的。
那时,鸭掌树又吐出了马上就会枯萎的新芽,他正在垸边的古道上溜达,女儿从墙角一歪一闪地跑拢来说:
“爸爸,我同孙猴子一样是石头变的么?”
“别胡扯!谁告诉你的?”
“金桥说,我没有妈妈——”
“莫听他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有妈妈的!”
这话其实是自己说自己听的。他那时的确很自信。只是随后发生了大饥荒,三天两头就有人被饿死,谁还有心顾别的事情。人都说这是天报应。连善福的老婆都在夜里偷偷烧香化纸求菩萨。
跃进饿得头比身子还大时,木屋门口响起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慧明。
慧明放下肩上的口袋。
“这点玉米,给跃进磨点糊吧!”
说完她想亲亲女儿,跃进却歪歪倒倒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一句话也没搭腔,他甚至没敢比个手势让这女人坐一坐,喝碗水。慧明默默地站了一阵,就悄悄地走了。
在这以前,慧明从未进过这木屋。
在这以后,慧明再未进过这木屋。
一切了结,了结一切。善初老头如释重负了!离别。相逢。再离别。再相逢。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将是永远离别,永远相逢。
昨日是七月六,今夜是七月七。
孤伶伶的鸭掌树仍旧托着半个月亮,只是古道上匆匆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善初老头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后门未开,铜铃未响,听说善福来了,人都拥到庵堂里去迎着,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善初老头便不翼而飞了。
善福开始并不知道法华庵发生了血案,因为县里某个领导暗暗下了个任务,县长猝死,今日满七九,县长夫人执意要来法华庵超度亡灵,为了怕造成不好影响,决定让他提前一个小时上山,疏散其它拜佛人员。回到垸里他才听说善初老头昨夜携女儿去了法华庵。在去法华庵的古道上他才听说慧明和四清双双惨死。
善福找遍了屋里屋外,屋前屋后,也找不到要找的人影,一个小时的提前量所剩无几时,他不得不吆喝所有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再找一遍。这样,人潮滚动的庵堂突然走得一个人不剩,只留下一尊寂寞无声的观音塑像。
等到庵堂又有人时,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旁扭动着一个垂死的人。
金桥与跃进赶来之前,没有人认得这人。
他俩来了以后,便说这就是杀害慧明的坏蛋。
满身鲜血是怎么弄的?善福一问,那人无力地指了指观音菩萨,胸口几朵血花一冒,便咽气了。
阿弥陀佛!
道不可欺,佛门开杀戒了!
阿弥陀佛!
观音合在胸前剑一样溜尖的双掌一副血淋淋模样!这难道不是善恶终有报,菩萨在显灵么?
人都跪下去,连善福也情不自禁地猫在人群里,诚惶诚恐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头叩得山摇地动尘埃升腾。
却比不了县长夫人的一声惊叫。县长夫人来后见到佛像前的那具尸体,一声儿啊——叫得月亮欲裂、星星欲坠。这个说自己是从前那个老尼的孙子的人,竟是刚死不久的那个县长的亲儿子。
这女人哭儿子,胜过前些时哭丈夫,更胜过土改时哭那遭枪决的恶霸地主父亲。来龙去脉讲得口干舌渴善福实在无法再讲下去了,那县长夫人反而越哭越有劲。
直到有人说慧明的棺材盖象是被挪动了。
直到善福书记绕着后院的那具棺材打量一阵,然后吆喝众人掀开棺材盖看个究竟。
直到所有人惊呆了时,那女人才不哭了。
曾经与这女人明来暗往,田边地头山洞树林,不挑地点一起睡了六年的欧阳善初,这会儿和慧明一起挤在窄窄的棺匣里,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跃进一下子全明白了。过去父亲常说,等她长大了,就告诉她母亲是谁。此刻,父亲虽不再开口,她也想起来了:童年时候,古道旁,慧明那颤抖的爱抚正是慈母的爱抚;少年时候,山洞里,慧明那唠叨的嘱咐正是慈母的嘱咐;青年时候,鸭掌树下,慧明那眼光中的忧伤正是慈母的忧伤……只是这些来得太突然,太凄惨!
惊呆终有醒来时。醒来后,人都要将老头拖将出来。跃进不依,说就依了父亲最后的愿望吧!众人更不依。欲让善福表态时,才发现他已躲到一旁去了。别以为善福一溜跃进就无人支持了!金桥将那从慧明胸前拔出来的弹簧刀一次次地弹着崩崩响,脸冷光!守在棺材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众人。
这时,县长夫人已经不哭了,默默地看了看棺材里的人,默默地看了看跃进和金桥,默默地走出去找来了善福。
善福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开口说:“人既死了,就该同情。万般过错,只要大家能原谅,菩萨也不好怎么降罪于谁了。”
天亮后,人们都上后山送葬去了。来勘察的警察聚到禅房里进行推理研究。警察说,有人曾爬到观音的头顶上去了。这一定是县长的儿子干的。他到那上面去干什么呢?由于这个疑问,善福忍不住要爬上去看看。向上爬时,一个平衡没掌握好,身子一歪时,连忙伸手去抓牢观音那血迹未干的手。却意外地发现观音手指上的两个戒指,竟是活动的。这样他便发现了县长儿子想找而没找着的秘密。
能不高兴么?
殊不知物极必反。
第三早晨,似乎害怕象老头与慧明那样延误终身,而迫不及待地同居了的跃进和金桥,被人唤醒。开开门,门口站着人形鬼样象是大病一场的善福。善福将两枚金戒指塞到跃进手里,说这是慧明托梦让他转给她的。欲细追寻时,人已转身走远了。
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晨曦中,一个模模糊糊,一个隐隐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