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又会知道，这样一个人见人怕恶名远扬的活阎王，竟会在午夜梦回时，因噩梦惊出一身冷汗与满脸泪水？那个小女孩灿烂如花的笑靥，那自己孤独人生里唯一拥有过的一场救赎，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一场冲天的熊熊烈火照亮的是来自自己最亲的人的背叛。五岁那年燕北煌感受到的不是恨，是绝望，对情感的绝望。

仿若一个诅咒一般，曾经最感激的救赎变成了折磨自己无法爱人的心魔。

燕北煌不是生来就这样冷酷无情的。

自己还能清晰地记得，三岁那年庄妃的儿子六皇子燕北靖带着自己在后花园里扑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在阳光下好像被施了法术一般，死死地吸住了两个小男孩的目光，再也分不出半点心思给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和灵动的蝴蝶比，它们太呆板了。

庄妃是个温柔的母亲，也是个和善的女人。这七皇子打小便没了母亲，心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如今看着他与自己的儿子玩得这样欢快，心中也是有些许欣慰的。

燕北煌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燕北靖这个六哥。燕北靖比他大两岁，天生贪玩好动，一刻也闲不下来，虽说是到了温书习武的年纪，可偏偏还是好那些个花鸟鱼虫一类的“庸俗玩物”。平日里就带着自己这个七弟捉蛐蛐，逗鸟，放飞孩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天性。燕北煌怎能不喜欢他？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花园里跑跑跳跳，把那只彩色蝴蝶当成目标，比赛谁先捉到它。庄妃眼含笑意地看着二人，说道：“靖儿，小心着些。不要摔倒磕伤了自己。”

“知道了，母妃。”

正追着蝴蝶跑的燕北煌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小哥哥，用稚嫩的童声问道：“六哥，什么是母妃啊？”

五岁的燕北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挠了挠头说：“母妃就是娘亲啊，我的娘亲就是庄妃。”

“那庄妃娘娘是我的娘亲吗？”

“那怎么会呢！”燕北靖忽然有些生气：

“娘亲是我一个人的，你想要母妃就去找你自己的娘亲啊！”

燕北煌皱了皱小眉头，委屈地低声说道：“可是我没有娘亲啊，六哥你能不能把你的母妃借给我？我会还的。”

“不行！母妃只是我一个人的母妃！”

燕北靖气鼓鼓地推了一把燕北煌，小人立刻就站不稳跌坐在了地上。虽然很疼，但是燕北煌没哭，因为刘嬷嬷告诉自己男人不能因为一点小伤就哭鼻子。燕北靖也不管这个坐在地上的小弟弟了，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庄妃见状，立刻小跑过来，也顾不上摔倒了的燕北煌，赶忙蹲下来给自己的儿子拭去泪水。又哄了一阵子，才把抽抽噎噎的燕北靖带离了后花园。

为什么呢？小燕北煌坐在地上想。

明明没有母妃的是我啊。摔倒受伤的也是我啊。为什么六哥会哭呢？为什么六哥就能得到庄妃娘娘的关爱呢？

方才自己和六哥追逐嬉戏的那只彩色的蝴蝶如今无人问津后，反倒自己翩翩落在了燕北煌的掌心上。那璀璨夺目的翅膀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可在小燕北煌的眼中却好像失去了光泽和色彩。

他捧着蝴蝶大哭起来，路过的小太监闻声赶来，连忙把燕北煌扶了起来。见其哭得这般伤心难过，以为是被那手里的蝴蝶吓哭的，便一把捏死了那可怜的虫子。可小皇子的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小祖宗哟，您这是怎么了呀？往常摔了一跤可不会哭鼻子的呀。我们七皇子可是鼎鼎有名的男子汉呢！小伤小痛才不能让我们哭呢，对吧？”

“可，可是，”燕北煌哭哭啼啼地说：

“我这里很疼。不是摔伤的。我不怕摔伤，可我这里很疼。”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是心脏的位置。

燕北煌到了学习的年纪后，便被各个先生称为武学奇才，在用兵谋略上也颇有见地。“天才”，人们这么称呼自己。可有时候燕北煌宁愿自己的才能平庸些，起码记忆力不用那么好。也就不至于，日日年年零零散散的那些痛苦，还历久弥新，每每回忆起一次，就又在心里扯开个口子。不须太过用力地回忆，就能看见那一张张早已不见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

庄妃、六哥、刘嬷嬷、还有好多人，还有她。巧灵。

第一次遇见巧灵时，燕北煌已经九岁了。在后宫之中早就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这七皇子虽天赋异禀却极不受宠，个性也甚是不可爱。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苟言笑又不愿与人亲近，更是不要说刻意说些漂亮的话来恭维宫里的各位娘娘了。平时见了兄弟姊妹妃子贵人，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所以巧灵主动向自己示好的时候，燕北煌有点手足无措。

巧灵的人像她的名字一样，心灵手巧，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在庄妃手底下做事，办事利落，很是得庄妃心意。

那日燕北煌正在庭院里习武，只听树上传来“嗤嗤”的笑声。抬头一望，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丫鬟正坐在树杈上，捂着嘴冲自己发笑。

“你是什么人？”

“我叫巧灵，是庄妃娘娘宫里的丫鬟。”

“巧灵，”燕北煌道：

“你可知我是何人？就敢偷看我习武，还嘲笑我？”

“知道。”巧灵稳稳地坐在树杈上晃悠着双腿，俯下身来，将双肘拄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眯眯地回答：

“你不就是那个最不受宠的七皇子嘛。宫里谁不认识你？”

“大胆！你敢对我这样无礼？就不怕我问罪与你？”

巧灵还是笑着看着燕北煌，并没有给出明确回答。沉默了片刻后，她说：“你能给我拿个梯子吗？我下不去树了。”

很久以后燕北煌回想起自己初遇巧灵的这段往事，才猛然发现，自己一代皇子，却从一开始就被一个小丫鬟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