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农历四月初八，鹰潭四十里外白鹤湖。

这一年湖畔的树木长得愈发的葱茏，水鸟也较之往昔肥美了许多。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正应了她的另一个好听的名字——映山红。映红了山野，配上这如蓝的湖水，美的不似了人间。

或许是远离的城市的烦扰，许多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没有光顾这片世外桃源。男耕女织，垂髫怡然，加上几支泛舟水上的渔船，分不清是游者的诗，还是旅人的画。

“老尹！你那儿媳妇要生了吧？咋还有心情在这抽烟？”一名背着鱼篓的中年经过村口，正瞧见蹲在大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汉，不由打起了招呼。

“咳！别提了，晌午头就生了，是个不带把的女娃儿！”那名被唤作做老尹的，老汉又狠狠地抽了口烟叹气道。

“女娃就女娃呗！主席他老人家不都说了嘛，生男生女都一样！得得得，你也别别扭了，我这摸了几尾黄鳝，拿回家给闺女补补身子！”那人说着便将背后的鱼篓丢给了老汉，清清爽爽的回家去了。

老尹瞧了眼那鱼篓，有些褶皱的脸上堆起了苦笑，又端着烟袋向嘴边递了递，却是没有再抽。忽然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猛的起身按灭了烟袋锅子，走回自家小院时，又换成了一脸笑容。

她便是在那里长大，却并未生的如那里的山水一般钟灵俊秀。好在村子里女子总是不愁嫁的，又兼之天生的乖巧灵惠，才长到十四五岁，便有了不少人家前来说亲。

那一年，老尹真的老了，在做不动农活，只是这抽旱烟的习惯依旧没改，是啊，都抽了一辈子了，却是没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再放下的理由。

水绿鸭肥，老人有些目光迷离的望着睡眠发痴，想那些小说里的才子佳人也应当是这份情怀，心里没来由的又敞亮了许多。他这一生，太多话，太多事不能与人言。终是老了，放得下，放不下又能如何？

忽而一道略带吴腔的普通话在老人的耳畔响起：“敢问老先生可是汉水尹氏的前辈？”

汉水尹氏？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老人有些困难的睁大了眼，看着那蹲在他身边的一名唇红齿白的小道士。小道士身着一身素色麻衣，眉目灿若星辰，只这份俊逸，便好似那画中人。

老人的嘴唇翕动，身体颤抖的厉害，似是很吃力的才吐出几个字：“老夫正是尹氏子孙，敢问仙长是哪里人士？”

“老先生莫要激动！”道士说着便将一只手搭在了老人的膏肓，轻推三下便已是额头见汗，但见老人脸上红潮渐去，才长长的出了口气说道：“小道不敢称长，屈屈星语谷小道士一名，与前辈见礼！”说着左右手相叠，虎口结成阴阳太极印，便是长长一揖。

老人见此，不由长叹一声，苦笑着摇头道：“我本就大去之期不远，道士又何苦损伤修为救我？”

对此，小道士却是笑的坦然，只见他开门见山说道：“我受师祖之命，来此寻访一位己酉四月初八辰时出声的女子，小道稍作推演，想那女子应当是前辈之孙！”

“红裳？”

“正是！”

“可否告知老头子，尊师祖缘何寻她？”他虽知星语谷是名门正派，可涉及到自己唯一的孙女，也便让老人不得不谨慎。

“咦？奇了？前辈莫不是没瞧出……”

道士的话才说一半便被老人截口拦下了，只见他皱眉道：“可她是女子！”

“哦，原来前辈担心的是此事！且放心，事由她做，至于送死与因果小道一肩背了！”道士语调轻松，似乎在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背？说的轻松！”老人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前辈莫急！”道士说着便轻轻的将一指搭在了老尹的眉心。

只着一指，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神一下便复归清明，可眼前的场景却彻底却彻底将他给吓呆了！即使可以说已经活了一辈子，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

良久，老尹才回过神来，只是脸上的恐惧仍未消散去，只听他颤巍巍的说道：“你、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只管活着，其它的不论。只是最近有些贪睡，却是把师父吓得不轻！”

小道士笑的恬淡，却是把老尹愁的不行。面对老人的沉默，小道士显得很有耐心，只是手指尖随意旋转着一片绿意盎然的叶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叹息一声，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将孙女嫁与你可好？”说完他便仔仔细细的将小道士打量了个通透，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成！我只娶这世间一等的奇女子！”小道士说着，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羞赧，配上他那俊逸的模样，便是让老人也看的有些眼直。

只是才回过味儿来，对方好像是拒绝了自己，才有些气恼的说道：“你是说我那孙女胜不过你？”

“当是胜不过的，小道自下山以来与人比试了也有百次，还没有输过。”道士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可敢与老夫赌上一赌？”老人说着，眼中闪过一抹狡黠，那光彩只是一闪而逝，极难被人捕捉。

只见那小道士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前辈，我是不会跟您孙女比生娃儿的，至于针织女红我与苏州的姚家女子比试过了。”

听到小道士的话，老尹不由干咳了两声掩饰住了自己尴尬，开口说道：“我倒是忘了，星语谷以神思见长了！”

“前辈要还有别的要求倒是可以商量！”道士想了想说道。

“不！就让老夫那孙女与你比试，不过不是在今日，而是三年以后！输了的话，没二话你把人带走，若是侥幸赢了你便娶她可好？”老人笃定的说道。

“那便如老先生所言！”小道士敛袖行礼告辞，衣袂飘摇，走出的不是潇洒，而是些许苍凉！

有些人终是等不到三年的，有些事一旦作古，便离别了世间，也许只有在追忆往昔时才回再被提起只言片语。可十年后呢？一百年后呢？也许人只有想到此时才会去想，如果没来过这世间该有多好？没来过便不会愧对祖先，没来过便不会留恋这红尘！

只是如何能忘？

映山红依旧开的灿烂，只是最爱她们的那位老人，手里的烟袋不会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