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日报》的报馆里,一个编辑无奈地摘下厚厚的眼镜片,看着面前面容憔悴的英俊少年说道:“陈振中,你怎么又来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很悲痛,可报纸不会撒谎,我对沈月眉的遭遇很同情,可她,命不好赶上滦河打仗,你……”
陈振中摇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他说不出尸体两个字,“我这一次登大一点的版面……”
编辑想要出言劝阻,陈振中扔下一堆现大洋,说道:“我有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很多人还有事情登报,我们总不能一天天地为你登报寻找,”他本想说,一个死人,想想还是改口,“寻找沈月眉吧。”
这时,一个穿着黄格子马甲白衬衫系着领结的青年男子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焕新,”编辑无奈地说道,“陈振中又来了。”
梁焕新看了看报纸,说道:“算了,再给登一次吧,反正最近没有人要发表订婚或者留学声明。”
他看着陈振中,说道:“我们,见过吗?”
陈振中无暇顾及,这时,罗娅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差点被长裙绊倒,她拉过陈振中,一脸担忧,怕陈振中疯了,她说道:“走吧,振中,走吧。”
风儿阵阵吹过,坟前的纸灰随风飘散,无依无靠地飘荡在空中。陈振中坐在坟冢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飞灰,想起那年来今雨轩傲然枝头的海棠花,烈风终究摧残了它,任它零落的花瓣四散飘落。
他渐渐接受了沈月眉已故的事实,他在她的坟前种了一株海棠花,陪伴长眠地下的她。他轻轻抚摸墓碑上他亲手刻下的字迹:“故未婚妻沈月眉女士之墓 奉天陈振中立”。
陈振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陪沈月眉坐一会儿,和她说说话,以前滴酒不沾的他,因为想要麻醉心痛,也开始习惯了酒。他喝了一口,仰望天空说道:“眉儿,你活着时受尽了苦,希望你在那边能幸福。我耽误了一年的学业,一整年,我实在无法读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当初,你也想来国立北京大学,我每天都想着,有一天,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一起看电影,一起演话剧,然后一起出国留学,那多好啊……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多么快乐……”
陈振中哽咽:“眉儿,告诉你一件事,之前闲暇时,我开始写文章了。北平有一家纱厂,简直是剥削奴隶的工具,我写了下来,在这里发表可能有风险,所以我寄给了上海。我现在在写小说,在《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上连载,写这个是为了纪念你,你不是名人,没有什么功绩,也不能以你的名字命名一座城市甚至一条路,我只能这样想念你。
眉儿,我太难受了,真的快难受死了,毫不夸张的说,彻底失去你的生活,最开始,真的是心灰意冷生无所恋。我没有勇气跟你去,我惦记我的母亲,我的家人,还有我自己未实现的梦。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这黑暗的世道,我恨战争……”
这时,汽车的声音自平地传来,陈振中赶紧擦干眼泪,他回头看到罗娅倚着车门站立,她的裙裾飞扬在空中。
罗娅关上车门,慢慢走近陈振中,她有一种天然的高贵,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毫无矫揉造作,便自有一种矜贵。
“振中,我知道你自责,内疚,你觉得是你没有救出沈月眉,才造成这样的悲剧。无论发生什么,伤感过去之后,总要往前走,难道沈月眉在天上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吗,难道你要不吃不喝跟她去了不成?”她黯然神伤道,“以前我的生活太过顺遂,现在我才明白,谁都逃不过命,你无需如此自责。”
自沈月眉离开这一年来,陈振中魔怔了一般,到处登广告寻人,经常来墓地与沈月眉说话,却很少和周围的人交流,罗娅担心不已,担心他过于封闭自己。这时的他对罗娅的苦口婆心似乎充耳不闻毫无反应,罗娅叹口气,在大的灾难面前任何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
陈振中开口道:“我是个懦夫,不过,小娅,谢谢你关心我,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他勉强扯动嘴角。
罗娅却绽开笑容,眼角眉梢绽放出光彩:“振中,你终于能笑了。走吧,回家吧,叔叔婶婶在等你吃饭呢。”
车上,陈振中随口问道:“明年我们都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令尊一直想让你出国留学,你一推再推,现在还想去英国吗?”
罗娅反问道:“你给我个建议吧,你说我去不去呢?”
陈振中说:“小娅,还是去吧,现在是多事之秋,需要人才各尽所能,你很聪明,应该好好利用青春年华做些正事才是。而且,到了那里,一定有许多优秀青年,肯定比我,比你在跳舞场里认识的那些公子王孙要好。”
“停车!”车子猛然停下,罗娅走下车,看着远方苍茫的大地,陈振中摇摇头随着她走下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你又耍大小姐脾气了?”
“我耍过几次大小姐脾气?每一次你都记得清清楚楚,谁没有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罗娅有点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你讨厌大家闺秀,我知道你只喜欢小家碧玉,她们就从来不会生气,永远顺从你吗?我是生在富贵家里,我确实有点任性,可我也在付出,我凭什么不能奢求回报,难道我不配得到爱吗?就算你不肯爱我,也不肯原谅我么?就算你恨我,也要为自己想啊,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开始新生活呢,就算你的新生活里没有我,就算是和别的女人一起,或者只有你自己!”
罗娅背影耸动,泣不成声,她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无理取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怄气什么。
陈振中无言以答,他看着罗娅,她和沈月眉是同学,她们一样年轻美丽,一样青春活力,可是她们生来不同。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下九流,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一个一帆风顺,父慈母爱是男同学眼中的皇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另一个坎坷崎岖,饱尝人情冷乱和世道艰辛,一个依然绽放着青春的光彩,一个已经长埋地下。或许当初爱上沈月眉,是有怜悯和同情在里面,男人因怜生爱并不奇怪。只是现在,陈振中已死的心,再也无力去爱任何人。
陈振中喃喃说道:“小娅,沈月眉尸骨未寒,我是没有心情谈情说爱的,甚至我的雄心和抱负,都感觉苍白无力,不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了,真的不值得。”
那天,在陈振中的书房里,陈振中给沈月眉沏了一杯浓浓的热咖啡,她抱着咖啡杯,珍惜地喝着,样子和以前仿佛一模一样,不过是几年光阴,人的外貌不会有多少变化,只是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眸子,又增添了一些陈振中无法解读 内容。陈振中诉说着,其实他更想知道她这几年的情况,过的好不好,都经历过什么。
陈振中打开书柜,厚本的《资治通鉴》旁边,整齐地码着一摞报纸。沈月眉拿过那份《申报》,上面发表着陈振中对殖民剥削的痛恨。底下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摆放着《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一期一期地连载着《京华故梦》。
当沈月眉进入东洋纱厂,接触到包身工惨不忍睹的生活时,原来陈振中已经义愤填膺地奋笔疾书批判殖民剥削。而令沈月眉感同身受的《京华故梦》,竟是出自陈振中之手。命运是多么巧合,又是多么会捉弄人,缘分曾眷顾他们,却匆匆弃他们而去。
书柜的底层是一个方形的盒子,沈月眉打开来看,都是演出票。
以前上学时,她酷爱表演加入了话剧社,每次演出都会发免费券给振中和宗洋。在每张演出票后面,陈振中都写了字,写了当时出演的剧目,还有自己的感受,还有对沈月眉表演的评价和鼓励的话语。
沈月眉默默地放回盒子,旁边是一摞本子,陈振中说:“那是日记。”沈月眉本来拿起一本,闻言又放回,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陈振中微微一笑,随手拿过一本,循着日记,仿佛乘坐逆行的列车回到过往的时光。
“呜——”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后,火车缓缓停下。
“母亲,母亲!”陈振中高兴地喊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心过了,母亲一脸慈祥地看着儿子,儿子学问好又懂事孝顺,做母亲的欣慰极了。唯独一件事是做母亲的心事,此次便是为此事前来。
陈振中扶着母亲,孩子似的依偎在母亲身边,这一刻,或许只有亲情的温暖才能抚平痛失爱人的伤痛。
“妈,我帮您拿着。”陈振中说着,把母亲手中的行李接了过来,又问道,“爸爸怎么样,妹妹好吗,纱厂还好经营吗,听说奉天现在也有很多外国人在办纱厂了,中国人在自己地盘上反而吃亏,钱庄生意怎么样?”
母亲高兴地看着儿子,说道:“好,好,一切都好,就是你爸挂念着给你娶媳妇呢。”
陈振中刚刚因为亲情温暖的内心,伤口再度撕裂,他的微笑瞬间化为平静,面露失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