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光明圣都，克拉默行政官署。

刚刚从神光殿赴宴赶回的科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边亭子里，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自斟自饮，双眼呆呆地望着前面水塘里反射出的万家灯火，石桌上放着一份明黄色的诏书。

自从落星之战后，科洛改变了以往那种跟同僚下属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做派，而经常喜欢一个人静静独处，轻轻用嘴唇抿着来品尝酒中的苦涩与甘甜，他不知道是自己雄心耗尽、心境已老或者是暗潮汹涌的朝堂斗争疲惫了自己的身心抑或是兼而有之？

十年前他就不明白，为何看似英明神武的兄长为何昏头至纠结迪兰和各附属王国以倾国之力要将当时兵强马壮、君臣同心的丹阳灭国；

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何当时丹阳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竟敢奋起反抗；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平时视如草芥的平民百姓关键时候竟让自己的大军屡屡陷入困境以致他默许了将士们的大开杀戒，最后反而激起丹阳百姓更激烈的反抗；

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那英明神武的老兄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推翻自己的作战计划，说服老祖宗出面烈火焚城而致最终大败亏输；

他最最不明白的是，自己英明神武的老兄刚刚自皇都莫伦发来的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自己右眼皮狂跳不止而犹豫半天不敢打开！

他不认为自己在战场上输给了楚天歌，他也不认为部属屠杀平民对自己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罪过，在跟波略帝国作战时候，双方互相之间凶残百倍者有之，只是楚月帆愤怒的小脸上那大义凛然的神情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述，只是，他不甘心！

可是，当光明教皇宣布耶格晋级法神的刹那，他所有的信心都被击溃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道理，法神，绝不是几个十几个大魔导师简单数量的叠加可以对付的，虽然只差一级，却不呰天渊之别！

‘咕噜’一仰脖将杯中美酒啜干，伸手撕开了诏书。

‘啪啦’一声清脆的响声，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诏书上的字迹很陌生，但上面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陛下病危，诏令越海王科洛即刻返京，不得违误！

钦此！

科洛饱经沧桑的脸瞬间变得刷白，诏书无力地飘落到地上，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他自幼敬畏的大哥，终于要追随父亲的脚步而去，在十年前老祖宗赫尔斯卡斯命丧落星之战后，克莱登家族又一位堪称人杰的优秀子弟将要陨落，可是他为什么要在大行之前诏自己回去！

缓缓站了起来，闭着眼睛感受着夜风的清凉，一任撕裂般的痛苦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爬满心田，吞噬者身心……

“父亲，您果然在这里，我和三弟来陪您喝酒！”身后传来一阵欢快的声音，科洛赶忙把酒壶举到眼前，借势擦干泪痕扭转身去，二子特拉达和三子卡默正一人拎着一壶酒站在身后不远处。

“过来吧，为父正要找你们呢，坐下好好陪我喝几盅！”科洛强作欢颜道，但是异样的声音和隐隐的泪痕以及地上摔得粉碎的酒杯怎能瞒过把察言观色当成家常便饭的特拉达。

“父亲，出了什么事让您如此失态？”父亲如山般伟岸的英雄形象早已深埋心底，二十多年来不曾稍减，尽管十年前落星之战后父亲颇为消沉，经常一人独处借酒浇愁，尽管他对别人或者属下的如此做派颇为不屑，他把他们的行为理解成那是东施效颦，父亲还是纵横无敌的父亲，还是那座值得他永远仰望的高山。

可是今天，他却在这偏僻的小亭子里迎风洒泪，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说特拉达满头疑云，就是跟在旁边的卡默都一阵发怔。

斟酌了下语气，卡默犹豫道：“耶格晋级法神的事情您也不必太担心了，耶格阁下自己也说了，强者自有强者的世界，只要我们不再次将进入丹阳国境内作战，他就不会出手，十阶高手都是能改变大陆格局的力量，自然有规则约束他们不得随意干涉，否则落星之战时杨慕寒和楚汉凝也不会躲在暗处袖手旁观。”他说这话是，旁边的特拉达不断使眼色让他止住，但卡默生来直爽不吐不快，因此依然自顾自说了出来。

科洛呵呵一笑，他对自己几个儿子的秉性性格都了如指掌，武痴如卡默者能说出如此话来，已经让他颇为欣慰，他自然不会嘲笑儿子想法过于简单，常常吸了一口凉风，科洛缓缓道：“刚刚接到诏书，陛下病危，着为父立即返京！”

‘啪嗒’，‘啪嗒’两声脆响，兄弟俩手中的酒壶一起掉落地上摔得粉碎，卡默冲上来抱着科洛的肩膀大声道：“父亲，您不能回去，雷瑟疑心病太重，如果伯父去世，他即位后会杀了你的，您不能回去啊！”说到最后，卡默已经涕泪横流。

看着卡默旁边低头沉思的特拉达，科洛洒然一笑，拍了拍儿子几乎已经跟自己一样高的肩膀，温颜道：“傻小子，为父南征北战浴血沙场三十余载，早已深得克拉默臣民的爱戴，你伯父也通晓这点，所以才会这么多年征战中把举国兵力交与为父手上，就是雷瑟想要对付我，他也最多削了为父的兵权，断然不致灭绝人性要杀了自己的亲叔叔，反正为父并不是恋栈权势之辈，你们兄弟也不要太担心了！”

科洛说了这番话，卡默脸上依然透着深深的隐忧，科洛暗暗叹了口气道：“卡默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事给你二哥交代，为父回京之后还要靠他来指挥血月佣兵团呢。”

卡默允诺一声转身离开，特拉达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以防万一，我决定让费尔南德斯老师和斯克拉特、多奥雷阿两位大师陪您一起回去，再有莫伦您那几位老部下的帮助，量他雷瑟不敢把您如何！”

科洛苦笑一声道：“不必了，为父只是受诏返京，又不是回去争夺皇位，我只带你大哥和少部分随从，带人多了反而授人以柄，倒是你身边的力量越强，雷瑟心存顾忌必不敢把为父如之奈何。”

特拉达急声道：“父亲，您不能，万一遇上突发事件您身边没有可用之人！”

科洛缓缓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看着次子，沉声道：“特拉达，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给我记清楚了！”

特拉达一怔，点头道：“父亲，您说！”

缓缓背转身去，科洛悠然道：“你们兄弟三人，你大哥卡缪生性豪爽耿直多似为父，自幼喜欢呆在军营里，如果得遇明主，必然是一代名将！”

“你三弟性格也与为父相仿，只是一副武痴脾气！”

“唯有你特拉达，足智多谋而又善于处理各种复杂关系，假以时日，朝堂之上必然是我们父子的坚强后盾，可惜时不待我，原想你能在血月佣兵团多多历练，不想此刻你伯父病危！”

“雷瑟生性多疑而又善妒，不能知人善任，你回到莫伦必然死路一条，所以这段时间你好好在大陆游历，没有为父消息你们兄弟俩万不可归国！”

“可是父亲，万一您回去了，可是有很多人要置您于死地，那些人可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特拉达已经带着哭腔了。

“有能力置我于死地的，不外乎雷瑟皇储、丹阳方面和光明教廷三方势力，剩下都是些墙头草，可神龙谷事宜已经让教廷自顾不暇，丹阳方面，自然会施加压力以绝我这个后患，至于雷瑟，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科洛冷静地分析着。

看了看快要失去冷静的特拉达，科洛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我想还是帮你分析下，丹阳楚家虽然是我们的世仇，但那都是因为国家利益，即使为父死在丹阳人暗算之下，你也万不可妄言报仇，楚家自楚汉凝以后世代忠于皇室，皇室从来也不曾辜负楚家，这固然有两家的两位先祖的作用，但也可以充分看出皇室的气度，所以只要杨慕寒和楚汉凝两人有一人在世，楚家就会保丹阳江山永固，十年前我们要灭丹阳，实在是大大的不智！”

“楚家历来人才辈出，都是沙场争雄的好手，但是没想到近年来一下冒出两个另类，呵呵。”此刻的科洛脸上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第一个是楚天歌？”特拉达脸色稍缓，见父亲高兴，上前凑趣。

点了点头，科洛道：“楚天歌带兵神出鬼没，多喜欢剑走偏锋，跟他与费尔南德斯决战一样，让人捉摸不透，而他居然能使用龙语魔法，致使我军大败亏输，是为父此生唯一值得敬重的对手，可是有一点让我一直也很奇怪，就是感觉上，他战场领兵，似乎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局中，这也是他在大局布置上让为父自叹不如的地方。”

竟然有这等事，特拉达心中一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对这个生平劲敌如此评价，以战场为棋局，为求胜不择手段，可是据自己所知，楚天歌可不是一个罔顾士卒百姓性命的人啊，父亲为何有这等感觉？

“那，那个小家伙呢？”特拉达对自己在神龙谷中偷鸡不成反而被楚月帆弄得灰头土脸损失惨重至今耿耿于怀。

“哈哈，那个小家伙就有意思多了！”卡默捋着短髯看着特拉达哈哈大笑，“在我看来，以楚天歌的个性，那个小家伙也是一个顽皮胡闹的主儿，行事光明磊落而不拘泥于条条框框，心怀坦荡不失赤子之心，恩怨分明，诙谐有趣，如果不是生为敌国，我倒很想好好结识下这个忘年交，你告诉卡默，不妨和他多多结交。”

收拾心情，科洛觉得自己有些忘形了，长叹了一声，沉默了良久，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颓然道：“万一我和你大哥出了什么事，你要照顾好你三弟，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也永远不要再回克拉默。”

泪流满面的特拉达无声地跪在夜风中！

只是他们父子不知道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不远处的棕榈树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