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雾氤氲着一望无际的苍山,参天大树的碧色藤蔓低低垂下,枝叶交错之中,隐约站了一个男子。
一袭胜雪白衣,美得倒更像个仙子。
他负手伫立在群山之巅,眺望远处一座小小的城池,缥缈的眼神似乎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打磨。
没有喜怒哀乐,也看不出眼睛里有什么波澜。
时过境迁,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代凡人的生活,不知那天宫之上的若璠仙子可还在痴痴等待着他。
那个眉眼如画的仙子,此刻好像就站在他眼前,可是他够不到她。
一千年了,他是玄武太子江山鸿寅,这一世,也是他用凡人身份掩盖自己的最后一世,他现在是陆初寒。
江山鸿寅,你一定要打破天劫,回到天界!
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曼妙身影,思绪像一滴掉进水里的墨,一层一层荡漾开柔美的花瓣。
明日,大婚。
……
繁茂的木棉花绽放枝头,一树橙红,四月春正是花开的好日子。
笔直大路在春光沐浴下显得生机勃勃,迎亲队伍欢快的奏响喜庆的音乐,鞭炮声从远处噼里啪啦缓缓靠近,红彤彤的洋洋喜气铺天盖地。
这一日正是静和城里两个大户人家结亲的日子。
迎亲的阵仗看起来像是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武林盟主争霸赛,吓得街边的孩子逃也似的跑回了家里,只敢从窗户口探出一颗小脑袋。
就算是不明事理之人也一看就知道,办喜事的这两家人出手非常阔绰,出嫁的姑娘必然风光无限。
但美中不足,是那新娘家里居然只派了一个丫鬟前来陪嫁。
新娘子晋疏影坐在大红花轿里,紧张的咬着嘴唇,表情变了又变。
红盖头下,她那凝脂般的肌肤更加透亮,一双修长的玉手早已汗湿了手绢。
人间四月天怎么这么热啊?晋疏影嘟着嘴抱怨,既欢喜又忐忑。
她的心像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恨不得一眨眼已经站在新郎面前。
初寒哥哥是不是已经在等着我了?晋疏影羞红了脸,一抹明媚的微笑不自觉的攀上脸颊。
晋疏影轻轻掀开轿帘,一把撩起盖头,露出桃花般的美丽脸庞。
她对着绿蔓招了招手,迫不及待的问道:“绿蔓,快要到陆家了吗?”
绿蔓俏皮一笑,打趣道:“快了快了,小姐不要心急,你的如意郎君就在陆府等着你呢!”
晋疏影嗔笑,满足的把头缩回花轿里,两只手像被粘住了一样不安的攥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不知这轿夫是不是喝醉了,花轿一路颠簸,快把晋疏影的心都颠到嗓子眼了。
换作平时让晋疏影受这样的罪,她一定是叫苦连天,说不定已经耍着小姐脾气把轿夫臭骂了一顿。
可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想到今后就要和她心心念念的初寒哥哥做夫妻了,让她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朝思暮想了十几年,今日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嘻嘻!”独自坐在花轿里的晋疏影居然自己傻笑起来。
说起来也难怪晋疏影如此兴奋,她娘死得早,父亲又偏爱后娘的儿子,晋疏影从小性情古怪,不喜欢和别人亲近。
她唯一喜欢的人,是那个初次见她就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的陆家公子,陆初寒。
轿中人心里似抹了蜜糖一般甜蜜,轿外的人更是喜笑颜开。
望着送亲的队伍已经走远,站在晋府门前目送女儿出嫁的晋老爷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一张病怏怏的老脸上总算有了几分光泽。
不止如此,晋疏影的后娘和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颤抖着身子,热泪盈眶,眼睛里闪着激动不已的光芒。
“终于把这个克星送走了!”
后娘一双刻薄的眼睛里含着感动的泪水,不停的拍打胸脯,道出了一句府里所有人的心声。
晋老爷不置可否,但看他眉眼之间收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他已经默默认同了夫人的话。
“多亏了我们晋家对陆家有恩,不然你这个扫把星女儿可就要赖在我们晋府一辈子了!”后娘又尖酸的对着晋老爷奚落了一番。
晋老爷悻悻的点了点头:“幸好她已经出嫁了,不然再被她克上几年,我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
送走了瘟疫一般的大小姐,晋府的下人都在心中偷笑,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刻等在陆府的陆家夫妇却是苦着一张脸,怎么也笑不出来。
谁人不知晋府大小姐晋疏影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扫把星,打从出生起就克死了她娘,接着又克得她爹久病不愈。
最可怕的是,这晋疏影还有一张让人闻风丧胆的乌鸦嘴,被她咒到的人算是倒了大霉。
十岁那年,后娘污蔑她偷钱,于是狠狠的揍了她一顿,她无力还手,只得气鼓鼓的骂道:“你敢打我,我咒你断手!”
原本也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才过了半天,后娘的手就莫名其妙的摔断了。
从此以后,晋府的人都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晋疏影,只有她那不怕死的贴身丫鬟绿蔓愿意跟在她身边。
这样的姑娘不论嫁到哪户人家都必然要闹得鸡犬不宁。
无奈晋家对陆家有恩,陆老爷又是个将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这门亲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
轿撵在一栋气派非凡的府宅门前落下,晋疏影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实则她恨不得立刻脱掉累人的鞋子冲到陆初寒眼前。
正堂之中,新郎官陆初寒呆呆的对着门外,他的手里牵着一段红丝,红色的衣摆和风轻舞,恍如一只正欲腾空的飞鸟。
少年身体修长,尽管带着一副提不起精神的萎靡之相,但依然遮掩不住他那双闪亮犹如星辰的眸子释放光芒。
眨眼之间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耀眼的光辉掠过晋疏影忐忑而又欣喜若狂的心脏。
他的轮廓犹如俊美的远山,勾勒出好看的线条,薄薄的嘴唇微张着,隐约露出珍珠般洁白闪亮的牙齿。
红装之下的陆初寒竟有几分邪魅,他的眼神微微闪烁,没有人看见他的嘴角动了一下。
浑身似乎萦绕着仙气而又不可一世的他,只因看了一眼穿着嫁衣的晋疏影,怦然心动。
一袭红色嫁衣包裹下晋疏影显得格外高挑,只是打扮得再光鲜亮丽,仍然瘦弱得让人无法忘记,她天生是个克星这件事。
即便是个克星,她还是很美,很美。
陆初寒轻吸了一口气,幡然醒悟似的在心里提醒自己,已经等了一千年,你只能利用她,绝不能喜欢她,绝对不能!
晋疏影在绿蔓的指引下走到陆初寒身边,看着晋疏影牵过红丝另一端,陆初寒稍稍蹙眉。
吉时已到。
“一拜天地!”
晋疏影弓着身子,花痴的斜着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同样鞠躬的陆初寒。
少年虽然神色暗淡,却依旧如同新生朝阳一般光芒万丈。
他的面容映在晋疏影眼里,周遭事物全都黯然失色,晋疏影的眼中,只有他。
“二拜高堂!”
陆初寒抓着红丝带的手开始颤抖,陆家夫妇也是心凉了一半,苦笑着生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夫妻对拜……”
“等一下!”一个无比惊骇的声音从陆初寒嘴里挣脱出来,仿佛是深陷泥潭的人发出求救的呐喊一般。
陆初寒松开手里的红丝,气急败坏的往外走了几步,在场之人个个膛目结舌。
倒是陆家夫妇眼睛一亮,苦不堪言的内心被一颗希望的小火星点亮。
什么情况?晋疏影迷迷糊糊的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见陆初寒回过头,大声道:“我根本不爱你,更不能和你成亲!”
话一出口,他的心像被撕裂一道小口,为什么看着晋疏影霍然惨白的脸颊,他会心痛?
一千年来不知几度悲欢离合,沉淀了多少风霜雨雪,他的心早已坚如磐石,可是为什么,他还会动容?
众人哗然一片,晋疏影耳边嗡嗡作响。
新郎悔婚?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她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出啊!
晋疏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初寒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死也不会和你成亲,死也不会喜欢你的!”
陆初寒艰难的开口,眼里不知不觉有些湿润,原来他也会于心不忍。
可是为了重返天界,他不得不狠心,或者说,他早已经没了心。
死也不会喜欢你。
这一字一句犹如尖刀刺在晋疏影的心上。
晋疏影只觉得心在滴血,恨不得立刻找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可她还是强忍着泪水,尽量平静一些,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新娘子怎么可以哭呢?
陆初寒又走了回去,对着陆家夫妇磕了几个响头。
“爹,娘,孩儿不孝,不能遵从父母的心愿和晋疏影成亲。前几日路边说书人说孩儿颇有仙缘,孩儿心意已决,即刻前往无仙山拜师修行!”
陆家夫妇听得目瞪口呆,记得平日里对陆初寒说起与晋疏影的婚事时,他并非十分抵触。
儿子这般认命,搞得做父母的郁闷了好几日,心想若是儿子执意不娶,她们也有理由退了这桩亲事。
想不到陆初寒平时隐忍不发,到了最后关头终于想通了!
儿子有这样的觉悟,做父母的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
虽然他要远行拜师,但陆家夫妇并不阻拦,拜师学艺总好过无缘无故被人克死啊!
晋疏影一忍再忍,终于难以自控,撇了撇嘴,眼泪喷涌而出,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
她取下盖头大步冲到陆初寒身前,死死的抓着陆初寒的手,可怜巴巴的眨着眼睛,企图唤醒这个鬼迷了心窍的夫君。
“说书老儿整天鬼话连篇,他的话你也信?我不管,今天你必须娶我!”
被晋疏影这样纠缠不休,陆初寒无奈的像是被恶鬼缠了身,一脸肉痛。
前来道喜的人目睹了这样一场闹剧,皆是遮遮掩掩的对着晋疏影指手画脚,看得出这些人很是兴奋,又可以嚼别人的舌根了!
“不要走……”晋疏影终于卸下盔甲,眼神怯怯得像只惊慌的小白兔,带着哭腔的语调里满是哀求。
世间万物戛然而止,陆初寒淡淡的看了一眼晋疏影,眼神有些复杂。
眼看着这样僵持不下,陆家夫妇又上来插了一脚,整个场面更加凌乱,众人七嘴八舌,吵得晋疏影一个头两个大!
陆初寒咬咬牙,趁乱跑了出去。
心越来越乱,可是没办法啊!他要回到天界,恢复他玄武太子的身份,只能将晋疏影引上无仙山学艺。
晋疏影被一群人拥住,想要追上陆初寒却连门都出不去。
“你走啊!你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陆初寒,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晋疏影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陆初寒的背影大声表明自己的心迹。
背过身的陆初寒扬起一抹坏笑,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个红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周围虽然哄乱不堪,但是晋疏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道翩翩飞舞的红光在她的脑海里不可磨灭。
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这离别的一眼居然似曾相识,仿佛眨眼之间就过了千年万年。
“好了!”晋疏影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陆家上上下下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陆家夫妇毛骨悚然,极为尴尬的苦笑道:“疏影啊,都怪我们没有教好初寒那臭小子,我们替他向你道歉……”
晋疏影默不作声,眼里的悲伤和幽怨交错在一起,汩汩向下流淌的眼泪刹不住车。
绿蔓显然也被这个突发情况吓懵了,此刻正捏手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陆母赶紧上前,心里打好了算盘:“疏影,初寒那臭小子现在跑了出去,你若留在陆家岂不是就算守活寡了吗?依我看啊,你们还没有拜完天地,这门亲事还不算数……”
陆家老爷也连忙敷衍道:“初寒是拜神仙为师,修行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说不定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你还是先回晋家……”
正堂里安静得没人敢出一声大气,晋疏影望着周围一张张漠然的脸,顿时仿佛被浇了一头凉水。
为什么会这样?
才在不久以前,她还憧憬着与自己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没想到顷刻间她的人生便已经天翻地覆。
韶华被君负,痴心结成冰。
新郎拒婚逃跑也就算了,居然还去了一个什么什么山修仙炼道,而她的婆家也嫌弃她是个扫把星,立刻要将她扫地出门。
她晋疏影难道真的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晋疏影费劲的站稳,笑得凄然。
“陆伯父陆伯母,我明白了!”晋疏影擦干眼泪,挺直了腰,“我可以走,但你们记住,是我休了陆初寒,是我不要你们陆家!”
一袭红装美得摄人心魂,那个强装自信的背影却掩饰不了无尽的落魄,如同一片飘落的枫叶,悲凉得让人唏嘘不已。
晋疏影抬起头憋回眼泪,脑子里全是那少年若即若离的红色背影。
陆初寒,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