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崂山脚下,蜿蜒走着一支穿着各色衣装的队伍,这支队伍大约有三百来人,刺刀闪闪。队伍的前面,朱七高举一面火红的旗帜,大踏步地走,旗帜上用黄色丝线绣着一个镰刀加斧头的图案。卫澄海面色凝重,不时瞥一眼左边山路上的一支身穿土灰色军装的队伍。那只队伍大约有一百来人,前面也打着一面旗帜,上面有青天白日图案。威风凛凛的唐明清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冲卫澄海拱了拱手:“卫兄,咱们又走到一起来啦!”卫澄海回拱了一下手,笑容狂放。
脚下的石头路在浓浓的绿荫中、在山谷的怀抱里渐渐远去,太阳已经完全升上了东天。
前方的农舍在丛林间闪出,间杂着鸡鸣犬吠,为这寂静的山野凭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两支队伍很快便汇合在了一起。
唐明清下马,将缰绳丢给身边的一个人,冲卫澄海矜持地一笑:“卫兄,这恐怕是咱们最后的一次合作了。”
卫澄海歪了一下头:“是啊,小鬼子快要完蛋了,咱们也就快要分手了。”
唐明清嗯了一声,话锋一转:“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但愿以后能够跟我共事吗?”
卫澄海轻描淡写地问:“是吗?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但愿如此,”唐明清笑得有些放肆,“我说对了是吧?咱们俩还真的走到一起来了,只不过是咱们的主义不一样,你有你的主义,我有我的主义。”卫澄海张了张嘴:“为民族求解放的都是好主义,你说呢?”唐明清噎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是那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咱们各自心里都有一本帐。”卫澄海不说话了,抓过朱七擎着的旗,呼啦呼啦地摇。唐明清闪到一边,冷冷地瞅着他:“呵,卫兄心里的话都在这一举一动上了……对了,那批古董的事情我得谢谢你,没有当初你那么一下子,没准儿我还真就发这一辈子懵呢。”卫澄海将旗子丢给朱七,拧一把嘴唇笑了:“当初你是个汉奸。”
“唐兄,我听说你的这支队伍划归了国民革命军?”见唐明清的脸在发红,卫澄海换了个话题。
“是啊,国民革命军第三混成旅,下个月就要开拔。”唐明清讪然一笑。
“是不是青保大队不要你们?”卫澄海故意激他。
“我们划归第三旅也是李先良将军的意思。”
“原来李先良是个将军?”卫澄海茫然问道。
“我不是十分清楚,大家都这么叫。青保大队现在叫保安师了,将来日本人投降了,他们接管青岛,这是上峰的意思。”
“李先良的队伍接管青岛?”卫澄海有些吃惊。
唐明清笑笑,把脸转向了远山:“中国现行的合法政府是国民政府,国民党接管青岛,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咱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你我只不过是抗战中的一个小卒是不是?”卫澄海捏着下巴笑了:“是啊,我的弟兄都是穷哥们儿,不是滕先生要拉他们去找大部队,我还真想让他们全都回家种地呢。”唐明清跟着干笑了两声:“八路军也收编了你们?”卫澄海淡然一笑:“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帮穷人打天下的。”唐明清摇摇手不说话了。牵马的那个人将缰绳递给他,唐明清跨上马,一溜烟地赶到了前面。穿土灰色军装的队伍呼啦一下跟了上去。卫澄海大声喊:“唐兄,你们去霞沟,我们在东面埋伏!”
翻过一座土山,一个山村出现在眼前。山村的东边横卧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一辆马车经过,车后拖起一溜尘烟。
卫澄海倒退着走到滕风华的身边,一指下面的那条小路:“鬼子应该从这条路上经过。”
滕风华瞄了瞄已经穿过土路的唐明清的队伍,点了点头:“很好。干掉这股鬼子,回山很容易。”
卫澄海挥手示意朱七带着队伍往路后面的一条狭长的山谷走,冲滕风华笑了笑:“朱七打完了仗想回家。”
滕风华皱了一下眉头:“动员士兵提高思想认识的工作需要做深,做透啊。”
卫澄海笑道:“要不你再去动员他一下?”
滕风华瞅着朱七的背影摇头:“我了解过他,典型的小农意识,这样的人是块榆木疙瘩,随他去吧。”
“你说得很对,”卫澄海仰起头笑了,“老婆孩子三分地,外加这每天的三饱一倒,你就是给他个皇帝座位他也不换!”笑完,把脑袋凑近滕风华,小声问,“咱们的大部队已经快要开过来了吧?”“八路军南海军分区已经往这边集结了,估计夏天一过,就要到了,”滕风华说,“咱们这支队伍要配合南海军分区作好跟日寇做最后一战的准备。”卫澄海问:“大部队往这边靠近,国民党的部队不会等闲视之吧?”滕风华说:“咱们的部队走的是北路,他们鞭长莫及。据可靠消息,日本政府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估计很快就要投降,到时候关于接收的问题会有一些棘手的事情啊。”卫澄海笑道:“那就抢。”
“随时听候指示吧。”滕风华一颠步跃上一块石头,手搭凉棚往下一看,“这真是个打伏击战的好地方啊。”
“四月份青保大队就是在这里消灭了鬼子黑须联队,杀了八十多个鬼子,还俘虏了五个呢。”
“青保大队是咱们崂山地区抗日的主力,”滕风华一挺胸,“咱们的队伍也属于中坚力量!”
“这都是在党的领导之下,”卫澄海拍拍滕风华的肩膀,笑道,“尤其是政委你的正确决策。”
滕风华谦虚地笑了笑:“不能这样说,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
卫澄海纵身跳下石头,疾步赶到朱七的前面,将旗子三两下卷起来,回头挥了一下手:“弟兄们,全体进山沟!”
队伍一下子分散开来,呼啦呼啦钻进了那条寸草不生的山沟。
这条沟的东边是一面沟崖,陡峭的崖壁让这条沟显得深不可测。
沟崖的背面就是郁郁葱葱的崂山,此刻的崂山笼罩在一片云雾当中,犹如一幅水墨画。
卫澄海扛着一箱手榴弹,咣地丢在朱七趴着的地方,舒一口气,仰面躺下了。
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一阵烟,山下面就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嗡嗡声。卫澄海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丢了烟头,左右扫两眼,两只手使劲地往下压。刚刚探出来的一片脑袋齐刷刷地伏下了。路南边的尽头,随着一阵苍蝇般的嗡嗡声,腾起一大片黄烟一样的尘土。几辆乌龟一般小的卡车忽忽悠悠地驶了过来,卡车上,一个一个钢盔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乌龟越来越大,周围的尘土也越来越大起来,遮天蔽日。尘土的后面,一队一队的鬼子兵,蝗虫似的往前方涌,不时有被挤到路边沟里的鬼子兵怪叫着被别的鬼子兵拉上来。十几辆卡车已经驶到了正面的路上,后面的鬼子兵还是看不到尽头。卫澄海的眼睛瞪得血红:“全来了……好啊。”
朱七焦急地歪了一下头:“该开火了吧?”
卫澄海咬着牙摇了摇头:“不急,让他们再走远一些,给唐明清留着点儿。”
滕风华猫着腰过来了:“老卫,开始吧?”
卫澄海一推他:“你带一连的兄弟去南边截住后面,”猛地一闭眼,“我数三声,大家集中火力,先打前面的车!”
滕风华招呼一声:“一连跟我来!”提着一把勃郎宁手枪,贴着沟底窜了出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得比天上的云彩还慢。
“弟兄们,听我的口令啊!一,二……”卫澄海猛然张大了眼睛,“三!”趴在沟底的兄弟全都站了起来,手榴弹、机关枪、三八大盖一齐轰响起来,小路上顿时腾起了滚滚的浓烟。卫澄海抓起身边的机关枪,跳到沟崖上面,一把扯掉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哇哇叫着,哒哒哒地朝下面一阵狂扫。朱七打了一阵,透过满眼的火光和硝烟看见,小路的西面有穿土灰色军装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子弹不时从那些人的枪口里射向乱做一团的鬼子兵。眼前的鬼子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不少,剩下的没头苍蝇一样往卡车的两边钻。东面来的子弹和西面来的子弹组成了两股火网,鬼子兵还没等靠近卡车就歪扭着躺到了尘土与硝烟之中。小路尽头的鬼子兵呼啦啦散进了路边的草地,有的忙着架迫击炮,有的举着枪没有目标地乱放。
朱七将自己冲锋枪里的子弹打光了,抓起箱子上的匣子枪瞄准一个躲在车轱辘后面鬼子。
卫澄海跳过来,冲朱七大喊一声:“快去支援滕先生!”
朱七干掉那个鬼子的同时,身子一跃,跳进峡沟,踩着一路血河窜到了滕风华那边。
滕风华的眼镜片上全是灰土,他拽下眼镜,眯缝着眼朝下面打枪,侧面一个弓着腰的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悄悄靠近了他。
就在朱七抬枪瞄准的刹那,那个鬼子已经扑到了滕风华的身上,两个人翻滚着掉到了峭壁的下面。
朱七翻身跟着跳了下去,刚站住,那个鬼子的脑袋就被滕风华的子弹穿透了,鲜血和着脑浆直泼滕风华的胸口。
“滕先生,你快上去!”朱七推一把滕风华,腾身跃到一块石头后面,反手打倒了一个踉跄着扑向滕风华的鬼子。滕风华抓住崖壁上的一根藤条,晃悠着,奋力往崖上攀,身边被子弹撞击出来的火星呼哨着四处乱飞。朱七抬手冲子弹飞出来的方向打了一个点射,纵身贴上了滕风华头顶的一堆荆棘,抓住滕风华的手腕猛一用力,滕风华几乎是飘着翻上了沟沿。
朱七将枪咬到嘴上,腾出双手抓紧一块尖石,双腿嗖地弹到半空,就在即将撒手的瞬间,朱七看见刚才自己藏身的地方滚过去两个人。定睛一看,一个自己的兄弟半边脸几乎没有了,一块说不上来是脸皮还是筋肉的血块子耷拉在肩膀上,他躺在地上,双手用力撑着骑在他身上的一个鬼子的胸脯,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鬼子的手里倒攥着一把三八枪上的刺刀,面目扭曲得犹如恶鬼,刺刀在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兄弟的脖子。朱七拧转身子,当空一枪!鬼子猛然哆嗦了一下,没有回头,刺刀依然在那个兄弟的脖子上面晃。朱七落地的那个地方根本无法用枪准确地打中他,纵身向他跳了过去。一发炮弹在他的身边炸开,夹杂着弹片和沙土的气浪猛然将朱七掀到了两个僵持着的人的身边。朱七终于听清楚了自己兄弟嘴巴里发出的嘶嘶声:“我不想死,狗日的……”朱七的胸口一堵,就地打滚的同时,手里的枪响了,鬼子的眉心炸开一个窟窿,身子往下趴的同时,刺刀深深地扎进了那个兄弟的脖子。
头顶上一声凄厉的嚎叫让朱七的汗毛扎煞起来了:“兄弟——我陪你一起走!”
一条黑影掠过朱七的头顶,鹰一般扑向了一个刚刚端着刺刀冲过来的鬼子,两个人搂抱着向另一处山崖滚了下去。
朱七跳起来,朝着有黄色闪动的地方横扫了一梭子,冲到山崖边往下一看,下面深不可测,有云烟悠然飘过。
这里不能呆!朱七紧跑两步,蹬着一块石头跃上了崖壁的一处凸起,再一踩脚,翻身上了沟沿。
与此同时,卫澄海看见了朱七,哈哈一笑:“爷们儿,杀吧!给小子们来点儿痛快的!”
朱七单手擎着枪,抓起身边的一颗手榴弹,一咬保险绳,嗖的扔了出去。
随着下面传上来的一声巨响,卫澄海硬硬地站了起来,双手端着机关枪冲下面蚂蚁一般涌动的鬼子兵一阵狂扫。
危险!朱七打出一个点射,猛地扑向卫澄海,卫澄海微微一笑:“爷们儿,别担心我,老子有神灵保佑!”
朱七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风车一般冲过来想要按他趴下,刚接近怪叫着扫射的卫澄海,一下子愣住了。
朱七赫然发现,北边的一块石头后面有一个鬼子狞笑着用枪瞄准了卫澄海。
朱七的脑子空了,猛然打出这一枪去,偏了。几乎同时,那个鬼子的枪响了,朱七看见从鬼子枪筒里射出的那颗子弹越来越大地飞过来,一下子钉进了卫澄海结实如石头的胸脯。朱七的心咯噔一下,丢了枪,腾空跳起来,伸出双臂来接铁塔般往下倒的卫澄海,双手蓦地接空了!卫澄海在似倒非倒的刹那,一团身子跃到当空,大叫一声:“来呀——”稳稳地立在了他起先站的那块洒满鲜血的石头上。妈的,吓了我一大跳!朱七擦了一把冷汗,我还以为老卫就这么完蛋了呢。
“傻愣着干什么?”卫澄海的胸口汩汩地冒着鲜血,边朝下面疯狂扫射边冲朱七喊了一声,“给我拿大刀片子!”
“不能下去!”朱七将一把装好弹夹的卡宾枪丢给他,喊破了嗓子,“跟小鬼子玩命不值得!”
“给我大刀片子!给我和尚的那把大刀片子——”此刻,卫澄海的脑子里全是郑沂的影子,“快给我!快给我!”
“你等等……”朱七知道自己劝不住卫澄海,转身来找郑沂留下的那把拴着红缨的大刀,身边又炸开了一个手雷。
“老子要杀光你们这帮畜生!”卫澄海等不及了,翻身跳上了另一块巨石,机关枪吐出一条愤怒的火蛇。
“危险!”朱七的这一声喊刚刚出口,铺天盖地泼过来的弹雨就将卫澄海笼罩了。
卫澄海端着的那挺机关枪像一根从半空中落下的树枝一样,慢慢掉进了脚下的峭壁,沿路砸出一道道火星。朱七想要抓住卫澄海的脚腕子将他拖下来,可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又一排子弹带着鬼一般凄厉的喊叫泼了过来。卫澄海挺住身躯,回头冲朱七呲了呲粘满鲜血的牙,身子像触电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嘴巴里发出“啊哈”的声音。这声音畅快又压抑,仿佛被石头突然砸中的正在哈哈大笑的京剧老生。鲜血从卫澄海身上的枪眼里喷溅而出,滚烫的热血盖满了朱七的脸。朱七的眼前全是红色……模糊的红色里,朱七看见,卫澄海用尽全身力气回头望了望浮云笼罩中的崂山,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卫大哥——”朱七猛扑到卫澄海的身边,抱起他的脑袋用力摇了两下,没有一丝反应……朱七抓起箱子里的手榴弹,发疯似的往山下扔,山下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烟柱。
枪炮声此起彼伏,下面全是滚滚的浓烟,依稀可辩有野兽一般乱撞的鬼子兵。
唐明清那边的人冲了出来,喊杀声响彻云霄。
山谷的南边,滕风华高举手枪猛力一挥:“同志们,杀呀!”
游击队员们高喊“杀呀”,冲出山谷,沿着一处斜坡,潮水般涌向已经被硝烟和尘土弥漫住了的小路。
西边天上响起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杀红了眼的朱七猛一抬头,一架土黄色的飞机犹如一只大鸟,怪叫着向这边扑来,机身上画着的一面膏药旗如同疾飞的子弹射向刚刚扑出战壕的游击队员。机身下探出的机关枪管喷出一股巨大的火舌,机关枪后面的那个鬼子狰狞的面目越来越近……冲在前面的游击队员斩草似的扑倒了一大片。飞机贴着山脊冲向了东边,带起的气流让朱七打了一个趔趄。滕风华大喊一声:“机关枪!”一个抱着机关枪的兄弟冲过去,滕风华拽过机关枪,双手举起来瞄准又一次俯冲过来的飞机,飞机上扔下的炸弹在他的不远处爆炸了,爆炸声湮没了机关枪的声音。一串飞机上射出的子弹横扫向呼啦啦往山谷里跑的人群,又一批兄弟倒下了。朱七跳到刚刚从硝烟里站出来的滕风华身边,一把将他推到了一块巨石的后面:“不能再打了,赶紧让队伍去山后!”转头一看,唐明清的人已经撤到了壕沟里面。
滕风华浑身血污,单手提着机关枪,挥着另一只手大声喊:“同志们不要乱,快往山后面撤退!”
大家停顿片刻,一蜂窝地扎向了山谷。飞机嚎叫着又扑了过来,山谷里响起无数声炸弹的爆响。
滕风华瞥一眼朱七这边,倒提着机关枪,目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老卫呢,老卫呢,老卫呢?”
一个叫小八的通讯员扑通跪在滕风华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哭:“大哥没了,大哥没了呀……”
滕风华遭了枪击似的浑身一颤,机关枪嘭的掉到了地上。
朱七冒着漫天石雨冲进山谷,抱起卫澄海的尸体扛在身上,刚走了两步,纪三儿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卫哥咋了?”
朱七大吼一声:“快跑!”纵身越过狭沟,躲到了一处荆棘遍布的乱石后面。
纪三儿脸色焦黄,拖着同样脸色的滕风华猫着腰往这边跑:“卫大哥死了,卫大哥死了……”滕风华满是焦烟的脸上不知道是被泪水还是被汗水冲出了一道一道的杠子,看上去有些狰狞,摇晃两下,猛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卫澄海的旁边:“老卫,老卫,卫大队长,你怎么了?!你说话呀……”朱七推了他一把:“赶紧喊弟兄们撤退,不然一个也剩不下啦!”滕风华疯子一般抓起横躺在朱七脚下的那把大刀片子,挥舞着往下冲去。朱七跳到前面拦住他,夺下大刀,将卫澄海留下的那把装满子弹的卡宾枪递到了他的手上。滕风华的眼睛下面全是泪水,一扭头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子弹潮水一般泼向敌阵。
轰鸣声又响了起来,飞机像是一只巨大的蝗虫,蛮横又莽撞地冲了过来,一排机关枪子弹扫过,嗡地扎向天边。
朱七喃喃地说声“它走了”,茫然四顾,遍地全是尸体,有的已经被炸成了碎块。
滕风华提着没有子弹的卡宾枪,跑马似的来回奔突:“快,快,不能等了!鬼子的飞机很快就会回来,马上撤退!”
山脊那边,唐明清挥舞着青天白日旗大声地呼喊着什么,朱七看见,唐明清的身边架起了一杆高射机枪。
滕风华停止了奔跑,箭步冲回山谷,摇着红旗跳了出来。
硝烟里,朱七回一下头,冲茫然地望着他的纪三儿笑了笑:“兄弟,没事儿了。来,搭把手。”
两个人合力将卫澄海抬起来,朱七冲纪三儿一歪头:“走吧,送大哥回家。”
朱七和纪三儿抬着卫澄海晃晃悠悠地走到山后面的那条石头路的时候,滕风华正在山坡上集结队伍。
朱七瞥一眼垂头丧气的纪三儿,冲山上喊了一声:“弟兄们,给卫大哥报仇啊!”健步往前走去。
天上飞机的轰鸣声又响了起来,两架飞机贴着山脊疯狂地冲向了红旗招展的地方。
巨大的炸弹爆炸声与高射机枪的哒哒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山谷里面。
朱七喊纪三儿停下,将卫澄海挪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刚走上通往崂山的那条大路,纪三儿就喊了一声:“鬼子的汽车追过来了!”朱七回头一看,一辆挂着x的黄色卡车从后面疾驶而来。玉生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大声喊:“是朱七哥吗?是我,玉生!”朱七的腿一软,连同卫澄海一起歪到了地上。卡车擦着朱七横在路上的腿停下了,玉生跳下车,冲朱七哈哈一笑:“我是玉生,巴光龙和卫澄海的兄弟……”眼睛一下子直了,一指躺在地下的卫澄海,“卫大哥他怎么了?”朱七侧脸望了望硝烟弥漫的山谷,慢慢站了起来:“他死了。”玉生卡壳似的哦了一声,扑通跪倒,抱着卫澄海的脑袋放声大哭:“卫大哥,卫大哥,你不该啊,你不该就这么走了,你答应要带我一起杀鬼子的……”
朱七无力地搀起了玉生:“兄弟,别哭了。我问你,你咋来了?”
玉生擦了一把眼泪,喃喃地说:“张半仙让我来的……他说,卫老大今天要遭难,让我开车来接应你们。”
纪三儿忿忿地横了一下脖子:“娘的,他终于算对了一把。”
朱七不说话,示意纪三儿帮忙,将卫澄海抬到上车厢,闷闷地拍了拍挡板:“开车,让大哥清净清净。”
卡车顿一下,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纪三儿在后面遭了鹰撵的兔子一般猛追:“别走,别走!还有我——”
卡车忽悠了两下,停下了。纪三儿嘟囔着,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跑。头顶上赫然扑过来一架飞机,朱七的脑子陡然空了,他听不见飞机的声音,只看见捕食老鹰般的一颗炸弹兜头砸向了纪三儿,火光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飞机掠过卡车,嗡地扎向了天际。卡车重新开动起来,耳边的风哗哗响,像是有无数的子弹飞过耳边。朱七的头顶被一截柴火似的东西砸了一下,那截东西顽固地粘在朱七的头顶上。朱七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头顶,一只苍白的手掉到了朱七的怀里,是纪三儿的……朱七将那只手丢出车外,定定地瞅着渐渐远去的那个被炸弹炸出来的大坑,那旁边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片枯树叶似的布片儿。
玉生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回头冲朱七呲着大牙笑:“哈哈!刚才好险啊,幸亏车前面挂了鬼子旗……”话音未落,一排子弹当空泼了过来,打在地面上,溅起的泥土就像石子丢进水湾一样。
玉生望着远去的飞机,悻悻地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连自己人都打?”猛一回头,“七哥你下去,车上危险!”
朱七跳到前挡板那边,大声喊:“你呢?”
玉生挥了挥手:“别管我,你先下去,”抬头一看天,“妈的,又来了!快跳车,不然来不及了!”
朱七一扒挡板,横着身子跳到了路边的一堆草丛中,茂密的茅草遮严了他。
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一颗炸弹炸响了,朱七探出头来一看,卡车已经没有了,漫天飞舞着零散的碎片。
蜷缩成一团在草丛里抽泣的朱七,忽然听见了卫澄海铿锵的歌声:
壮士们,志昂扬!
拿起枪上战场,
杀日寇,荡东洋,
夺回我河山,保卫我爹娘,豪气似虎狼……
朱七瞪着空洞的眼睛四处找寻歌声的出处,当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着卫澄海的时候,禁不住撕扯着头发,哇地哭出声来,压抑在心头的悲怆如决堤的潮水般喷涌而出。飞机渐渐远去,拖出的声音蚊子一般微弱……泪水顷刻间迷住了朱七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