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来得早,也来得迅速,朱七记得自己刚刚躺下眯了一会儿,天就黑了。大马褂歪躺在他的身边,捏着嗓子蔫蔫地唱戏:“桃园结义刘关张,瓦岗寨三十六员将,三十三人投了唐,单雄信上了朋友当,可怜斩首在洛阳,秦叔宝哭得泪长淌,哭回江湖半把香,梁山一百单八将,生死与共情义长……”朱七听得头皮发麻,忽地坐了起来:“你唱了些什么?我怎么听着怪碜人的?”
大马褂蹬一下腿,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没唱啥。我总觉得这次咱们要出麻烦呢……我有预感。”
朱七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窗外比里面亮,月光如水:“别瞎琢磨。老卫他们呢?”
大马褂伸了个懒腰:“都走了。神秘兮兮的,好象是联络别的‘绺子’去了。我模糊听说孙铁子来了。”
朱七一怔:“谁说的?”
大马褂又躺下了:“我正睡觉呢,没听明白……好象来了个生人。”
朱七皱起了眉头,这么快?看来我将来又要跟这个混蛋纠缠了。
朱七甩一下头,翻身下炕:“走,去沙子口。”
大马褂使劲闭一下眼睛,将两条腿往空中一蹬,吧唧一声跳了下来:“也好!走吧,早去早回。”
看着一下子精神起来的大马褂,朱七笑了:“哈哈,以前我还真小瞧了你。”
大马褂伸手摸了摸朱七的裤腰:“别笑话我了……咦,你的枪呢?”
朱七转身就走:“交给卫老大了,我怕我忍不住带在身上,容易出麻烦。”
今夜的月光很好,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水银。朱七和大马褂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沙子口的小路上,就像两块漂在河水里的木板。过了一座木头搭成的小桥,前面就是沙子口了,朦胧的村庄看上去像是漂在海里的一艘轮船。朱七摸出左延彪给他的良民证,在大马褂的眼前一晃:“你的带上了没有?”大马褂摸了摸口袋:“带着呢。操他二大爷的,小日本儿可真能‘闹妖’,老子本来就是良民,还用得着他来证明?对了,我听说梁大鸭子又整事儿了,比鬼子还歹毒,他给城里的常住人家发了个什么‘住户票’,外来的没有,一旦出了事儿,先查没有‘住户票’的……娘的,汉奸比鬼子还‘乍厉’(坏)。”
朱七笑道:“这小子没有几天的蹦达头了。前天我听老卫说,乔虾米正在找他的茬儿,想借鬼子的刀杀了他呢。”
大马褂哼了一声:“这叫狗咬狗,两个没一个正经货,都死了才好呢。”
朱七打个哈哈道:“说的是啊……给鬼子扛活儿的没一个好东西。”
大马褂突然站住了,一指前面的一点亮光:“有人过来了,可能是鬼子,老乡没有那么亮的手电筒。”
朱七继续往前走:“不管他。”大马褂迟疑着不动:“七哥,我怎么老是觉得要出问题呢……我觉得咱们有点儿肉包子打狗的意思。”朱七回头瞪了他一眼:“刚才我还表扬你呢,这就害怕了?快走!要不是我没你那样的本事,我自己就办了这事儿,不用你。”大马褂哼唧一声,快步跟上了朱七:“七哥,万一情况不好,你可别怪我跑得快啊,我怕挨鬼子折腾。”
前面的手电光亮横着扫了过来,晃得二人眼前一阵发花。
一个声音喊道:“前面干什么的?”
朱七用胳膊挡着眼睛,回答:“赶路的。”
前面呼啦围过一群像是城防队的人,一个拿短枪的家伙一把拽了朱七一个趔趄:“良民证。”朱七装做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递上了自己的良民证:“老总,我们是前面左家庄的,明天一早要去城里,坐不起车,连夜动身……刚才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碰上胡子了呢。”拿短枪的家伙用手电筒晃了晃良民证,摔给朱七,冲大马褂勾了勾指头。大马褂哈着腰将自己的良民证递了上去。拿短枪的家伙看都不看,暴喝一声:“我看你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你是哪里的?来这里干什么?”大马褂期期艾艾地往朱七的身边凑:“我们是一个村的,左家庄。我兄弟左延彪在城里混码头,我想去找他混口饭吃。”“左延彪?”拿短枪的家伙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是回来了吗?”
朱七连忙插话:“是啊,他回来就是想让我们赶紧去找他,他接了个活儿,这次回来是想拉乡亲一起去的。”拿短枪的家伙用手电筒来回地扫朱七和大马褂的脸:“左家庄的?不对吧,我怎么看你们一点儿也不面熟?你们带劳动票了吗?”朱七的心猛地一抽,劳动票?劳动票是个什么玩意儿?从来没听说过呀。定一下神,陪个笑脸道:“出来的急促,还真忘记带了呢,”有心想赶紧脱身,“要不我这就回去拿?”
“我看你们还是别回去拿了,”拿短枪的家伙一绷面皮,“皇军有规定,没有劳动票的,一律参加劳动!”
“去那儿参加劳动?”朱七心中暗暗叫苦,冷汗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
“连这个你都不知道?”拿短枪的家伙警觉地绕到朱七的身后,猛地一摸朱七的腰,“你是个探子!”
“啥?掸子?”朱七苦笑着转回了身,“我掸什么?谁让我掸?”
“不管怎么说,没有劳动票就得去局子等着,”拿短枪的家伙松了松脸,一摊手,“没法子,这是规定。”
朱七偷偷瞥了垂头丧气的大马褂一眼,心中懊悔不迭,大马褂这小子还真有先见之明啊,刚才如果听他的,转回去,至少也不能吃这么个亏啊……朱七知道,去了局子麻烦可就大了。在来之前,卫澄海曾经说过,沙子口这边的二鬼子到处抓劳工,逮到一个就先送到局子里登记,然后统一押到拘留所,想要从那里逃出来就不容易了。即便是我的身手再好,最后能够逃出来,进去受这阵子罗嗦也够窝囊的。垂下头扫了一眼旁边,全是拿枪的兵,跑是跑不掉了。朱七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先这样吧,没准儿这还是个机会呢,我去了局子,万一碰上胶州的那几个兄弟呢?正好一起逃出来!不对呀,想到这里,朱七打了一个冷战,人都进去了,想要出来就那么容易?全乱了……原来打算是从外面潜进去开锁,这倒好,自己也进去了。
“大哥哎,我肚子疼,想拉泡屎……”大马褂哎哟着往路边的沟底蹭。
“拉在裤裆里吧。”拿短枪的家伙一伸腿绊了大马褂一个趔趄。
“大哥,我们跟你去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进局子是怎么个意思?”朱七问。
“去了就知道了。”拿短枪的家伙搡了朱七一把。
朱七知道再罗嗦也没用了,拉一把还在揪着裤裆哎哟的大马褂,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兄弟,吃‘二两半’去。”
一圈人全笑了:“好家伙,还真是个明白人呢,看来咱哥儿几个没抓错人,这俩家伙不是探子也是‘溜门’的。”
稀里糊涂地跟着这帮兵走了一气,朱七和大马褂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学堂的所在。院墙外面停着十几辆灰蒙蒙的大卡车。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北面是一溜平房,平房前面齐刷刷站这一排端枪的鬼子。月光下,院子里蹲满了人,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像是风吹过芦苇。满以为这帮兵会带他们进一间屋子登个记什么的,可是那帮兵用枪将他们往人群里一隔,转身就走。朱七跟了两步才发现眼前全是端着大枪的鬼子。墙头上依稀可以看见几个鬼子兵趴在上面,黑洞洞的机关枪直对着院子。完了,这下子全完了……朱七的心凉了半截,还想来救别人呢,这下可倒好,自己也被人家给圈进来了。大马褂似乎是上了大烟瘾,勾着脖子打了几个哈欠,软软地歪在了地下。
朱七用脚勾勾他,蹲下身,小声说:“有把握出去?”
大马褂的话顺着哈欠声出来了:“没有把握……等着死吧哥们儿。”
朱七噎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眼睛一下子直了,三五个打扮得像窑姐儿的女人正在那里跟一个鬼子唧喳着什么。
朱七纳闷,女人他们也抓?抓了去干什么?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张金锭那两片白花花的大屁股来。
大马褂吸了两下鼻子,身子慢悠悠地直了起来:“咦?女人?女人来这里干啥?”
朱七没理他,歪头问旁边的一个汉子:“伙计,鬼子这是要把咱们咋了?”
那汉子叹了一口气:“听说是送到关东去……好象是去下煤窑。”
朱七的心哗啦一下,像是有几块石头坍塌下来,整个人除了裤裆那里还不知所措地硬着,全软成了鼻涕。
朱七这边正郁闷着,南头又被推推搡搡地趔趄过来几个人。那几个人好象懵了,怎么按也不往地上蹲,直到过来几个鬼子将其中的一个拉到前面,高喊一声“八嘎”,将他的胸口捅了一个大窟窿,这伙人才倒驴似的蹲下了。那个被捅死的伙计刚被拖出院子,南门口开过来一辆架着探照灯的卡车,院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朱七偷眼打量一番,心凉得像是结了冰。四周全是人,密不透风,对面和左右只看见一条条叉开的鬼子兵的腿,满鼻孔都是血腥味。等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车上跳下一个鬼子军官和一个翻译模样的人。两个人站在人群前面叽里咕噜嘟囔了一气,翻译官发话了。朱七的耳朵嗡嗡响,那些话像切碎了稻草,断断续续地往他的耳朵里面灌。费了好大的劲,朱七才弄明白,自己这是要跟随这批人去挖战壕,因为八路要打过来了,皇军为了保护这一方百姓,不得已才招集大家去出这把力气的,挖完了战壕,皇军发钱饷,送大家回来。翻译官的话刚说完,天上就稀稀拉拉洒下些水来。那些水一股一股忽紧忽缓地拧着麻花淋,像老天爷小便失禁。朱七捏捏藏在裹腿里的钱,闷闷地埋怨自己,刚才我真傻,找个空挡贿赂一下当兵的,没准儿就回崂山去了呢。
稀里糊涂地上了院子外面的卡车,朱七转头来找大马褂,哪里还有个影子?朱七的心一慌,这小子莫不是跑了吧?正在愣神,大马褂从后面拽了他一把:“七哥,麻烦大啦……刚才我想溜,差点儿被鬼子一枪崩了。”好嘛,这小子真够实在的,想一个人开溜,朱七捏了他的手一下:“别慌,这当口不是跑的时候,等机会。”大马褂反倒镇静起来:“我知道,先这么着吧。”朱七嗯嗯着,手心竟然捏出了汗。
卡车一路跑着,天上的雨就大了起来,朱七的眼睛不好使了,睁不开,什么也看不见。
约莫走了一柱香的工夫,卡车驶上了一条大路。
凭感觉,朱七知道这是开上了通往平度的那条沙土路,心又是一慌,不对呀,这好象是要跑远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