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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美丽豆 青春回首

岁月销蚀不了遥远的情愫,风雨冲刷不掉心头的记忆,

青春回首处,旧梦何依依

——题记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年,正是我到淮北小杨村落户的第五个年头。生活有了好兆头,大队长的儿子被推荐上大学去了,杨村小学有了一个民办教师的空位。这一年,我们知青点的老“插们”走的走,飞的飞,只剩下了我和许白尘两个。我们两个同时被荐举上了,可名额只有一个,学校里决定用考试来选取。对于我这个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来说,这种考试实在是小菜一碟,结果我比许白尘高了八十分,可我的心还是不安宁,我有一个不光彩的出身。每次招工机会都是这个黑包袱沉沉地压住了我。可这一次,许白尘却没有和我争,他说,他是男子汉,比我有体力,活动能力比我强,脸皮也比我厚,早晚总能找着个事干。我心里别提有多感激他。当个民办教师,一月十二元钱,队里还给记工分,这差事对于飞不动的知青来说,已是求之不得了。何况我已是二十五岁的大女孩子,一想起日头,锄头,窝窝头,心里别提是啥滋味。当个民办教师,虽然还是没有飞出乡旯旮,但拿笔上讲台,坐办公室,总还是比农民的肩膀高一等。

许白尘是我们知青点里最小的一个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原来老插们都在的时候,他是个受气包,长得傻里傻气,人称“傻大个”,大伙捉弄他做重活脏活,完了奉承两句好话,他就乐呵呵的,邋里邋遢不知料理,是个血性红脸人,别人三句话一挑唆,他就会命都豁上。他虽鲁莽,却肯献殷勤,譬如说,他给队长干活,就象一只小牛犊,一点也不惜力,呼呼隆隆的不叫苦。村干部喜欢他,社员可不行,背后喊他“差把火”,意思就是没蒸熟。难怪,队上叫他看庄稼,他把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褂子都撕烂了,为了几颗麦穗头,他就那么顶真,看看别人都回城招工上大学,他愤愤不平地骂街:“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屁,我爸当一辈子煤黑子,偏偏就我走不掉!”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没走掉的何止就他。我俩平时很少搭腔,说实在的,我看不起他那副粗相,而他呢?怕是也瞧不起我,他背后告诉别人,说我“干活象只绵羊,看书象只饿狼,瘦得象只螳螂,一风能吹几个滚,思想落后,肯说队干部的坏话,不当一辈子老插才怪呢!”我们早就分灶,各吃各的,各做各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想不到这一次,他竟能这样的高姿态,他假如要诚心和我争,还不在乎大队长一句话,大队长最后争求他的意见的时候,听说他很坚决地表示要让给我,我很受感动,第一次放下架子,决定主动地找他,要求合灶。论年岁,我比他大,论文化,我比他高,同在异乡为异客,何必那么僵呢?他活重我活轻,他饭量大,我饭量小,他干地里活,我干家务活,相互间也好有个照顾。

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金红的夕阳笼罩着知青小院,我特意换上了一件蓝底带白点的衬衣,外面罩上一件葱绿色的毛衣背心。说真的,我心里有些怵他,他没有修养,说话不留情面,老插们都在的时候,他多次丢我的相,当面喊我“黑衣修女”、“排骨队长”,背地称我“尼姑预备队员”。我发誓不理他们那帮人,特别是许白尘。五个年头过去了,凭着女孩家的犟劲和自尊,我真的守住了自己的誓言,可是这一次却破例了。是的,假如在茫茫的大海中,两个落水的人同时碰到一个救生圈,当那一个人将救生圈推向了你,你对他的什么宿仇、防范还能不被冲破呢!我惴惴不安地走向许白尘的宿舍,一种对异性的敏感霎时使我惊呆了,充斥整个房间的是刺鼻的汗臭。臭袜子、臭鞋子、臭汗衫、臭毛巾,零乱不堪,满地皆是,一只豆青色大海碗里的芋头汤,呈现出浓绿色,几只特大号的大绿头苍蝇正在碗边狠狠地嘬吸着,宿舍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白木茬子单人床,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被褥在床中间蜷曲着,花条床单一半悬在床上,一半拖在地上。屋子中间有些亮色,四角旯旮里都是黑古隆冬的,我愣愣地倚在门边,不知是进去还是走开才好。正在踌躇间,许白尘象玩戏法似的从屋角蹭了出来,他手里攥着一只粉红色的大芋头,嘴角喀喀吱吱地嚼着,白色的淀粉沫儿沿着嘴角朝上冒,上下唇边最先溢出的淀粉已经凝固发黑了。鬼才知道,他就是这样进行晚餐的呢,我有些恶心,可也有些可怜他,他宁肯受这样的生活折磨,却不肯去抢我那小小的职业,这更足见他心地善良。他看见我愣在门口,就扔掉了手中的半块芋头,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用手指了床沿,意思让我坐下来。屋子里够酸的,除了三两块厚土坯,连个小凳也找不着,我拘谨地走进去,双手交叉在胸前,倚着床沿立下来,他用一条干巴巴皱乎乎的毛巾擦了擦刀子,麻利地削好细长的红心芋头,顺手扔到我的怀里,我吃不下,尤其讨厌那嚼生东西的喀吱声,简真叫人神经上受不住。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打算。许白尘先是咂了咂嘴,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紧紧地盯着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到底都没开口说一句话。我猜测,他一定是怕露粗相,在女孩面前摆派头,要假脸。认识一个人容易,了解一个人困难,我第一次否定了自己以前对他的看法,别看他外露的粗俗,可内心里也有一片细腻的天地。

我要去上课了,这一天,许白尘也显得特别高兴。一大早就忙活开了,知青点有八间宿舍,围成一个三合院子,当年女知青在中间夹了个秫秸篱笆。我刚起床,就看见许白尘已将院子拆了,四周的垃圾都已清除,小井台刷得干干净净。这真是一个叫人心情舒畅的早晨,崭新的朝日沐浴着露出生机的小院,空气显得比往日格外的清新流畅。许白尘扛着大锹,甩开膀子在院里挖了个四方的小菜园,我亲手撒上了小青菜籽。原来说定的,粗活是他,细活是我。做完活,许白尘站在院里,舒背展腰,又是蹲,又是站,一会儿原地踏步,一会儿碎步跑几圈,还不时地眯起眼睛,朝着太阳轻轻地吹口哨。我知道,他是乐呢!这乐不光为我也为他自己能得到女孩子的青睐而骄傲。其实我也很乐,一方面为我自己那个不大不小的职业,另一方面也为那个拆除的篱笆。吃完我精心煮的芋头稀饭,许白尘执意要陪我到小学校,我先是犹豫了一下,后来也就答应了,他比我小三岁,简直是我的小弟弟呢!

知青点离杨村小学二里光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洒满秋阳的路上,两人彼此想说话,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此反反复复,不觉间走了一半路,话语虽少,但都感到了不可言状的喜悦。不知不觉间,杨村小学的土房子就在眼前了。许白尘突然停住步,望着我说:“我回去了。”“为什么?就到了,进去坐坐!”“不!上午还要出工。”说完瞟了我一眼,扭头转回去了,那眼角的余光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想喊住他,却没有出声。

学校给我派课了,让我教一年级的语文和算术,其实就是包班,一星期二十八节课,别看是低年级,可不容易教,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拉屎撒尿,哭哭闹闹,一点也不比干活省心,可是半个月下来,我也就习惯了,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我心情好,小院里的事也做得多,后来竟连许白尘的衣裤鞋袜也帮洗了,这无论在他在我都是始料未及。从和许白尘合灶那一天起,我就想过,要打起精神来活下去,因为我还年轻呀!死者长已矣,生者路还长。可现在我才知道,死去的父母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苦痛是无法忘却的,记忆的闸门万一打开,它就会铺天盖地而来,无情地压垮我。我觉得头昏眼花四肢麻木,我甚至想到,就这样永远地睡去该多好,无牵无挂,无思无虑的。天黑的时候,许白尘回来了,他仿佛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轻轻地走到我的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不久,我听到院子里打水削芋头的声音,我知道锅里是空的,灶里是凉的,难为他拉了半天的犁,累得够呛,我不忍心。合灶以来,我没有让他做过一次饭,我答应过他,家务我包了,我不能因为苦痛就违背了我的诺言。我坚持下床,蹒跚地走出屋子,来到厨房里。他不肯停手让我自己做。我砍芋头,他烧火,滑溜白亮的碎麦草在灶堂里烘烘地喧闹着,红红的火苗吐出长长的舌头,亮光映照着许白尘微黑的面庞,就象涂上一层金色的油彩。许白尘不停地用烧火棍挑着麦草,让火苗再大一点,亮光更强一点,好让我在灶上看得清楚。两人一块儿做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饭烧好了,照例切了几根咸豆角,我一点也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许白尘默默地端好碗,放好两双筷,转身走回宿舍,不大一会儿拿来一筒鱼丸子罐头。这怎么成呢?我双手推搡着。他急了,“既是搭火吃饭,何必客气,这是爸寄来让我拍队长的马屁的,我送了三筒,留了一筒,特意给你留的!”怎么办呢,为了说服他,我急急地端起芋头碗,可是没动口。眼泪却滴滴答答地掉进碗里去了。许白尘撬开罐头盖子,放到我的面前:“吃吧!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以前我就知道你的一切,可是说真的,我还羡慕你呢,你的父母然虽都死了,可你必竟还是教授的女儿,过了十几年真正的生活。而我呢,一出生就挨饿,刚懂事就拣破烂,一个矿工要养活一大家人是容易的吗?唉!如今,没有本事的父母在与不在都是一回事,兄弟多了有什么巧,还不是东一个西一个,天南海北,多几张向父母要东西的嘴罢了,哼!过一天少一天。”许白尘边说边吃,不停地朝我碗里挟鱼丸子,朦胧的泪眼中,我忽然悟到:当一个很悲痛的人知道了比自己更痛苦的事儿,心里的痛苦仿佛立刻减半儿。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对一个异性有了好感,不是为了他的鱼肉丸子,而是因为他曾经羡慕过我,就因为这么小小的一点儿自得,竟使我这颗烦忧的心得到了一丝宁静。

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许白尘回家过春节刚回来不久,干起活儿哼哼唱唱,好像心里有特别得意的事儿。我的工作也很顺心。五年级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他们读书迟,知道用功,特别是班长金菊,这个十五岁的乡下妹子,成绩好,块头大,嗓门极亮,连那些男生都全听他的,她是我的得力助手,送作业,发本子,搞班级活动,全是她一手安排,办得稳稳妥妥,总叫人放心。金菊时常到我们知青点来,不时地送来了酱豆,咸菜,有时还给我们编个淘菜的条篮,盛馍的扁筐什么的。她心灵手也巧,一天放学的路上,她悄悄地送给我一件手套线织的白背心。我很诧异,她抿着嘴唇望着我得意的微笑着,我说:“金菊,这种背心是男同志穿的。”她更得意说:“我知道,你天天心思都花在我们身上,没有工夫钩,我替你钩的给他的。”我吃了一惊,替我钩的给他的,“哟!你说的是许白尘?”“嗯”金菊歪着脑袋,得意地望着我。“什么意思,听谁说的?”“早都知道,村里和学校都这么说。”其实,这种风言风雨我也似乎有些觉察,但,这世俗之见我不放在心上。相反,倒觉得越来越不讨厌许白尘了,他一天到晚拼命做活挣工分,在我面前从不多言多语,地里的重活从不让我沾手,地里还有我一份粮都是他牛一般地驮回来,慢慢地,在我眼中,他的浓眉,细眼,阔嘴都显得灵秀了。微黑的皮肤刚健壮实的美。他越来越注意看书,显出有修养的样子,话说得更少,饭吃得更多。看着他那甜甜的进食,我真舒心。早晨我做饭他上工。上午我放学迟了,常是他放好筷碗等我。秋天,他趁工休时间抓来成串的蚂蚱、蛐蛐,放在火上一烤,美味袭人。冬天,他去荒滩下兔子套,提回一只只肥嘟嘟的野兔,一定让我亲自烧好端上桌子,再把他从床上捶起来。春天他上工回来,悄悄地捎回一把鲜荠菜,野小蒜,这些都是我顶爱吃的。人间自有真情在,我觉得生活中有了乐趣,也同时觉得我和许白尘之间慢慢地滋生了一种互相依赖的情绪,或许就叫做爱的萌芽吧!这萌芽产生一种潜在而令人兴奋的欲念,它在青年人的心头燃烧,常常激起一种莫名的骚动和不安的期望来。

我把金菊送给我的白线背心交给了许白尘。他高兴地脸儿都发红了,套在身上,瞻前顾后,又是扭又是跳,很是惬意。学校召开大批判会的时候,他特意穿了这件背心,跑到会场玩了半天。周围的流言蜚语更厉害了,有时当着我和许白尘的面要红鸡蛋吃,那些肆无忌惮不堪入耳的话常把我气得脸发青,手发麻,真想和许白尘分灶,再也不理他。可金菊总是劝我:“老师!两人好碍别人什么事,咱乡里有句话叫做心里没有鬼,不怕鬼敲门,你越是那样做就越叫别人怀疑,你就挺起腰杆不理睬,让他们嚼舌头嚼够了,也就自然不说了。”金菊的话在理,我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许白尘呢!再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在这边远的乡下,我的世界、我的天地不就这些吗?人生是花,爱是蜜,没有爱的生活,会把人堕入痛苦的深渊。总之,我心地是光明的,脚正不怕鞋歪,我不予理睬,许白尘也不在乎,两人在一起时常谈起金菊,心底不约而同地产生由衷的敬意,更加亲近这个乡下妹了。

大队里在发展团员了,分给学校两个名额,当然要在五年级发展,我是班主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菊。拿到班上通过时,除了金菊自己,全班同学都举了手。第二天名单报到大队没有批,原来金菊家里是地主成份,我真是太大意,光知道金菊是个好学生,对于她的上几代人我问也没问过。我替金菊委屈,觉得对不起她,回去给许白尘一讲,他叹了口气说:“只要你尽了心,那也就没办法了!”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在问“尽心了吗?尽心了吗?”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找主任,找校长。陈主任说学校不当家,校长则说这是立场问题,观点问题,培养什么人的问题不可掉以轻心。这般地上纲上线去分析,我失去了朝大队寻根问底的勇气,只好激流勇退了。我耽心金菊垮下去,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实在找不出适当的字眼,结果还是她先来安慰我:“洪老师,别难过,我想得开,谁叫我爷爷过去当过地主剥削贫下中农的呢!”多叫人心疼的女孩子呀!金菊的话使我的心里更加痛楚了,一次次抽不上去能怪谁呢,谁叫我是他们的女儿呢?金菊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又如何呢!

一年一度的招工招生又开始了,千千万万个家长开始了激烈的竞争,其间我心里的失望已经与日俱增了,但终于经不住许白尘的怂恿,两人开始了艰苦的奔波。小队,大队,公社,县里,四大关口,我才过了两个,就精疲力竭了,到了第三关,两人只好鸣锣收兵,宣布败走麦城。从公社回来,许白尘一路骂骂咧咧,一口咬定邻队的一个知青将手表放在饼干筒里送给了知青办那个肥头大耳的老万,又说推荐上去的女知青跟教办室的人不明不白。我不喜欢他这样背后议论别人长短,就抱着和事佬的态度说:“唉,说那些脏话有什么用,我们走掉他们就会挤下来,反正得有人留下来,瞧你这样,一辈子都会拖在墒沟里的!”许白尘见我这样说,非常不高兴,加快步子,把我远远地丢在后边。我知道他的牛性子上来了,就依着他,不再作声,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想走掉呢。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六年呢,青春不饶人。这天晚上我破例没有做饭,借口头痛,早早地躺进了被窝,想想过去,想想现在,想想日后,不由暗地抽泣。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不能入睡,隔壁房间里响声不断,我知道他也睡不着。将近午夜,传来敲门声,我猜准是许白尘,就故意不吱声,这时候还说什么呢?越说准会越伤心。“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我连忙用被子蒙上头。

“别做样子罗,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不象我挂在脸上,说在嘴上,走不掉,说说嘴快活,”

“起来吧!我擀好的热面条。”“嚓”地一声,许白尘擦亮火柴点上灯。我推开被子一看,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手中的白瓷缸腾腾地冒着热气面还未吃到嘴里,热流已经涌到了我的心里,有谁这样疼热过我呢,除非那地下的爸爸妈妈。记得儿时有不顺心的事,一股脑儿地躺下不起来,爸爸妈妈总会这样做的。想到那些场景,我的伤感反而加重了,泪水夺眶而出,顺颊而下,乃至抑制不住地双手抱头呜咽起来。

“洪丽,别这样,别这样!”许白尘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哩,上苍造就人,不会让人难为而死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翻一辈子坷垃,我知道你比我大几岁,可这有啥了不起,我不会让你一个留在这儿,如果你愿意,我肯陪你一辈子的!”四目相接,两心暗许,在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刻,在这个远离喧闹的都市,偏僻荒凉的乡村茅屋里,对于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来说,这番话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

这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可我和许白尘都没有觉着寒意,他打塘挖沟,挣了许多工分,我的工作也很有起色,到了年底,我带的五年级学生该毕业升学了。升初中也是靠推荐。金菊不断地来找我,她说,她很想念初中,哪怕只读到初中毕业也好。我知道,这个善良天真的女孩子是怕推荐不上呢!我心中有底,哪怕打烂这个泥饭碗,我也要全力推荐金菊。

推荐工作开始了,果真如我所担心的那样,金菊的升学表一下被打下来了。我急得团团转,和陈主任纠缠了半天,他也觉得惋惜,又不敢提出重审。晚上回到知青点,和许白尘一商量,他倒比我老练,他问决定权在谁手里,我说当然是贫管会当家,他一拍胸脯说:“我包了!”看着他那大男子的气魄,我真有点似信非信。当天晚上,许白尘溜得没有影儿,我猜他准是去活动,也没有过问。第二天早晨,我刚起床,许白尘就跳进我的房间,扔给我一个纸条,兴高采烈地说:“叫金菊准备上初中吧!”我展开纸条一看,白纸中间歪斜斜地两个大字“同意”上面按了个血红的指印。我不明白怎么回事,疑惑地看了许白尘一眼,他得意地说:“这是贫管会老刘头的手印,拿着它就可以上中学了,这些人好伺候,不象公社里的老爷揩大油,昨夜我帮他挖了一夜土,宅基地垫好了,他才答应。你瞧,就是它换来的,”说着举起了双手,我定眼一看,天哪!乌紫乌紫的血泡,水灵灵地吓人。我的心直打颤,一刹那,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破天荒地将他的手紧紧地捧在我的胸前,就象捧着一颗挚诚的心,许白尘的手在我的双手中微微地颤动着。我们站得很近很近,仿佛能彼此听到相互间的心跳。

“呀哈!”我吓了一跳,这当儿校长怎么会突然来到我们知青小院。他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嚷叫使我难堪得手足无措,“腾”地红了面皮,好在许白尘比我反应快,顺手从墙上拔下缝衣针,大着嗓门叫“你呀你,当教师的鸡胆儿,几个血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管挑得了,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嘿——嘿!”出口不逊,一语双关。校长没趣地坐在床沿上,我这才如梦初醒,哆哆嗦嗦地抓起许白尘的手,心慌意乱,几次将针戳在手心的好肉上,疼得许白尘龇牙咧嘴做怪相。校长寒喧说:“洪老师,十指连心哪!”我和许白尘两人都没回话,校长不好意思久留,就告诉我学校民师要整编了,今天要到公社开会,然后起身告辞了。

金菊终于到五里外的联中上学去了。临走那天,特意捧了一兜莲子,来到我们知青点,先向我和许白尘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洪老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坏话,我只相信你是个好人,就象莲藕长在泥塘里,污泥永远玷污不了一样。”谁说金菊还是个孩子呢,她简直就是我的知音,她是那样的理解我,相信我,在这个混混噩噩的年代里,有什么能比这更珍贵。

民师整编开始了,业务考核这一天,我是拔尖儿,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这个小学校按比例恰好该去掉一个,去谁呢,除了我都是本地人,藤连根牵,关系纵横,那只好靠政治条件了,一来这一招,我就气短心虚。陈主任舍不得去掉我,强调我是教学骨干,和校长争得很厉害,后来校长拿出了毁人名誉的王牌,说我作风不好,一时间,关于的我风流之事风靡全校乃至全大队,校长亲自做证,说亲眼看到我和许白尘嘴对嘴,牙碰牙,就象老驴啃痒,我受不了这番攻击,偃旗息鼓,自动不干了。回到知青点,竟闹出了一场大病来,连头发都脱落了一半。人也更瘦更丑陋了。见我弄到这种地步,许白尘的心境也很坏,发誓在暗地里给校长松松皮子。我劝住了他,中国有句古语“忍为上”,揍校长一顿就能捂住众人的嘴吗?人多唾沫能淹死人,在这里,我们只能是弱者。

我被整编掉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金菊的耳朵里,星期日的晚上她来到了知青点,她比以前消瘦多了,不再高声说话,放怀大笑,所有的孩子气仿佛都消失了。她陪我住了一宿,陪我流了一宿眼泪,金菊红着眼告我:“洪老师,我不想读书了,象我们这样的出身,再有学问又该咋样呢?”金菊还告诉我,同学们知道她是地主成份,看不起她,不敢接近她,什么活动都参加不上,老师也另眼看待她,她想退学找点事。我能给金菊出什么主意呢?我连自己的事都没主张,只好用泪眼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张充满忧伤的面孔,婉言劝慰她,坚持下去,无论走到哪一步,学点知识总不算坏事。

春节又到了,正是万家团聚的传统节日。许白尘原本发誓不回去,经我再三劝说,就只身返回城里。至于我,已经是第七个年头独身对着孤灯守夜,也习以为常。除夕,金菊端来了炸好的麻叶子,蚕豆花。我俩躺在小床上聊了许久。夜,天阴得真厉害,凶猛的北风不停地打着旋,尖利的哨音令人毛骨悚然。茅屋顶打着颤,不时沙沙地往下掉碎土,一天没见火星的屋子显得冷气嗖嗖,寒气逼人。睡到半夜,我突然做起了恶梦,见自己乘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正在狂涛巨浪中颠簸,一个浪头打过来,小船成了碎片,只剩下那根细小的桅杆在漩涡里时隐时现,我拼命地游过去,紧紧地抱住那根桅杆,我想呼救,可喊不出来,猛然间,我觉得桅杆忽然被浪头冲跑。我在惊吓中醒来,原来是金菊的腿正在我的怀中抽动。睹物思梦,只觉得鼻梁发酸,我紧紧地搂住了金菊的双腿,用两个人的体温来抗拒这凄冷的寒夜。金菊也醒了,她悄悄地爬到我这头喃喃地说:“洪老师,这么大一片空房子,就我们俩,你怕吗?”“怕”,自从父母去世以后,这个字眼无时不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但,我毕竟长大了,知道怕也是没有用的,事情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不用怕,金菊,还有我呢!”话虽这么说,可心里却免不了一阵阵发毛。“洪老师,灶王爷上西天了吗?”“按照旧传统的说法,该去过了!”我没有手表,拿不准时间,只好推测地说。“洪老师,那天帝该派年来捉怪兽了吧!”“金菊,你又想到了年的故事。”嗯!从你讲过那故事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唉,要是真有天帝就好了。“是呀!”我粘粘糊糊地回答,这种事不要讲得太清,会给金菊留下希望,我觉得人最晦气的时候,总是靠希望生活着。

“洪老师,今夜,天帝派来的年不一定能打败怪兽,昨天大队大批判队传达公社文件,一律不准烧香放炮,说是破四旧,可故事说只有鞭炮齐鸣,才能证明怪兽逃跑了呢!”“金菊,睡吧,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鞭炮声。”“真的,但愿鞭炮声惊醒你的好梦!”金菊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也紧紧地搂住了金菊。夜,黑沉沉的夜,除了风的怒号,再也辨不出别的声音,两个女子在这黑夜里各自想着心事,说实在话,我何尝不想在这寂寥的除夕听到那叫人振奋的霹哩啪啦的爆裂声呢?越是睡不着,越觉得夜的恐惧,夜的漫长。在这神游天地的静夜中,我突然想起了许白尘,他回家了,也在守岁吗?也在想我吗?我更多地想到了爸爸妈妈,想起了我刚上高中的那年除夕夜:通红的烛光映红光洁的四壁,爸爸摇头晃脑地对妈妈吟诗:“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挑子,粽里觅杨梅。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催。”“老学究!”妈妈笑眯眯地望着爸爸,回吟“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来……”“追求是生涯!”不等妈妈吟完,爸爸飞快地接上了最后一句,妈妈红着脸孔笑嗔道“乱嘘!”一个生物学教授对着一个物理学教授,频频举起了生活美酒杯子……如今,他们还能在守岁吗?人间地下不可逾越的一堵墙,地下有没有怪兽;准不准放炮呢……

大年初一,金菊醒得真早。她说,初一是一年的开始,不能以懒惰开头,她收拾好房间将送我的一幅“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的画挂在墙上,然后打开她昨晚提来的“气死猫”小竹篮。里面放着包好的水饺。“金菊你这是干什么?”

“洪老师,我妈说,我们这种人家,你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去的,再说我也不同意让你去过节,于是就在家里包好了拿来,我也在这儿凑个热闹好吗?”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一摞摞的水饺,象一阵阵雪白的鹅飞入了沸沸的水中,金菊歪着头,忽闪着两只优美无比的大眼睛,神秘地对我说:“洪老师,这些水饺里,有一只里面包着一个一分的硬钱,谁要是吃着了,谁就运气好,这是我妈讲的。”“真的?”“真的!”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锅盖四周扑扑地冒着热气,锅里的水吐着白色的泡沫,水饺翻着肚皮全都浮上水面。“熟了”金菊叫了一声,用沸水烫碗,然后弯着腰用勺子“当当”地敲着锅边。两根筷子不停地在锅里挑着。

我已吃了大半饱,金菊虽然小心翼翼地吃着,可也止不住打几次饱嗝,那一分硬币还是没有吃出来,难道是妈妈放错了,留在家里了吗?“不会呀!”金菊急得直跺脚,剩下的水饺不再吃了。

“不要紧,还有十几个呢!说不定就在它们中间。”我劝慰金菊。这一说不要紧,金菊把剩下的水饺全都捞来放在我面前。这怎么行,我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么多。我不吃,金菊不放我过关,我吃了两个,她还是让我吃,再吃一个,仍旧不甘心,这样不行,我只好将她的军了,挑了半天,挑一个最瘪的给她,刚咬了一口,却“哇”地哭了出来,我吃一惊,唯恐她咬了舌头,谁知她竟吐出一个银亮亮的硬币来。她边哭边说:“洪老师,我可怎么向妈交待?为了这分硬钱,她昨天偷偷地烧香祷告,她看着你伤心,巴望神灵使你交好运,却让我给咬着了”呜呜——

“金菊这有什么呢?你别过于当真,你难道不应该有个好运气吗?”我用小手绢轻轻地擦去金菊腮边的泪珠,抚摸着她那满头乌黑的柔发慢慢地开导她。

“不!洪老师,我生成粗手大脚乡下人,不怕吃苦,再说,苦吃惯了,也不觉得苦了,你有学问,不该陪我们在乡下受罪。”金菊哭得更痛了。

“谁都不该受罪,人不是为了受罪才活着,好了,金菊,就算是我吃着了,怎么样?”

“可实在是我吃着的呀!”金菊泪眼朦朦地望着我。风吹日晒的面庞上裂开了口子,显得皮肤粗糙,只有那双青春的大眼睛闪着强烈的生命之光,蕴藏着无边的深情。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这双眼睛,这双钟灵隽秀,熠熠发光的深潭般的大眼睛就深深地吸引了我,给我莫大的欣慰,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将金菊一把搂在怀里,心里无数遍地默默呼唤“金菊——我的亲人!”

“金菊,从今后,你就别喊我老师了,叫我洪姐吧,你知道,我已经整编掉了!”许久,我神色黯然地说。

“不!我就是要喊你洪老师,你是我最好的老师,我心里永远这么想。”金菊抬起头,攥紧拳头,坚定地说。

“真的吗?”我凝视着金菊,一股暖流在我的周身涌动。

大年初二,天空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花,我和金菊到小学校陈主任家拜年回来,意外地看见许白尘正在厨房里劈材禾。金菊见许白尘回来了,不再逗留,就冒雪回家了。

“许白尘,你怎么这么急赶回来?”我有些明知故问。

“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想回去,你硬撵我,强摘的瓜不甜,我只好遵命,回家后心里不得安宁,年初一就跑到火车站子里候车,冻到夜里才上车,换乘汽车倒是松快,一车只装两个人。唉,下汽车这段路可累得我直喘粗气。”

我心里清楚,汽车站到小杨村,三十里地有余,也真难为他,还扛了那么多东西。中午,许白尘烧的饭,全是带来的熟食,还有一瓶桂花酒。他敲着盆子,兴趣盎然地唱道:“借问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来了!”他高高地举出那瓶甜酒,满满地给我斟了一小茶盅。长这么大,我是滴酒不沾的,怎么也不敢喝。许白尘抹掉长耳绒帽,仰着头,嘴巴对着瓶子,咕咕咚咚地直咽。我生怕他醉了糊涂起来,一把夺过他的酒瓶,放在背后,许白尘睁着愤怒的眼睛,用粗大的双手抓住我,恶狠狠地说:“哈,管上了,你不喝,还不让我喝,我知道,我的酒不好,可是好酒你能喝上吗?呸!天寒地冻,老子吃苦受累都是为了谁!哼!我堂堂五尺汉子,一年到头吃补助粮,向老子娘讨钱花,顿顿芋头茶,芋头馍,芋头干,芋头片,办事要低头,出门要喝蛋。别人都跑了,哪儿找不到个球工干我却不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陪你,只要你愿意,我陪你一辈子!”

许白尘语无伦次的模样吓坏了我,我哆嗦着捧起小茶盅,一气喝个精光,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倒,再来一盅,喝吧,再续一盅,昏昏沉沉,悠悠晃晃,天地间没有了苦恼欢乐,醉了好,醉了好,还是醉了舒服,生活呀,竟是这般的……恍惚间有个人夺去了我的茶盅,唉,夺吧,爱夺就夺,爱拿就拿,什么都不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自制,我该休息了。

“春风又染一年绿。”春天,懒洋洋的春天姗姗来迟,白天长,夜晚短,总也睡不过来困,肚子饿得也快,让许白尘吃馍,我喝稀糊。春耕,我和许白尘一起去拉犁,我的短绳子拴在许白尘的长绳子上,蹬紧双腿,伸长脖颈,巴不得犁得深些,再深些,收获时装满队里的大仓填饱自己的肚子,许白尘不时地扫我一眼,我会意地将手搭在他那根绷紧的绳上,便得到了瞬间的歇息。一步步艰难的脚印,都被那铁犁翻起的泥浪掩盖,那根细细的弹绳虽已被我缝上了破布,但还是深深的陷在许白尘肩膀上那油黑的肌肉里;春播,许白尘扛着大锄,我端着簸箕,许白尘刨出了一个个坑,我把种子一粒粒埋进土里,虽然仍有人不断取笑我们,但两人都已坦然,彼此觉得需要对方,生活是苦的,人情是甜的,有苦有甜,这才是生活的本身。

春天过去了,又热又累的午季来到眼前,许白尘很是担心我这赢弱的身子吃不消,我却不以为然,象金菊说的那样,苦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苦了,许白尘最终还是跑到杨村小学去找陈主任。终于,经过陈主任的介绍,我到了五里外的连中去教语文,我很高兴,不是因为去当代课老师就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动,而是因为我又可以和金菊在一起。谁知道上任的前一天晚上,金菊却跑到我们知青点来,喃喃地告诉我:“洪老师,我要退学了,”说完就唏嘘不止。这怎么成呢?我还是拿出以前的话来劝她。她十分忧伤地坐在我的床沿上,两眼紧紧地盯住墙上那幅她送给我的画说:“我很想读书,可是没办法,妈妈说实在供应不起,爸也来信催我,学点本事弄碗饭吃是正经事。”我知道金菊爸是五十年代医科大学毕业生,原来是县医院内科主治医师,前几年清理阶级队伍倒了霉,后来就到制药厂当工人去了,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难道还能给金菊找事做,我不放心地问金菊“你爸让你干什么呢?”“爸说无论政策怎么变孩子总是要生的,县医院妇产科培训接生员,叫我去学学。”“啥!怎么叫一个女孩家去干这种营生,想起那神秘的出生,脏、羞、怕一起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是不寒而栗。怎么可以呢?”我一再摇头叹气。“我也不想去学,可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不能都靠父母,我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看着金菊那难为的神色,我觉得喘不过气来,许白尘也跟着说:“走了好,干啥不是混饭吃,跑码头拣破烂,也不愿当个乡下汉。”

金菊找工作去了,我就象失去了什么,心里有难以言状的惆怅,做事,走路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其间,许白尘不断地劝我,千里搭长亭,没有不散的宴席。麦收过去了,两人总共分了六十多斤小麦。新麦面刚磨好,我们就饱饱地吃了顿大馍,许白尘家也常常寄些东西来,虽说很少,但总是给两个人平添了几分喜悦。说来奇怪,这一段,我竟一点儿也离不开许白尘了,他一天不在家,我就有些神不定。感情危机的女人,是多么需要一个相通的男人支持,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许白尘在这儿,我该怎么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我刚从联中上课回来,忽然见许白尘显得意外兴奋,我不知又会有什么好运气降到我们的头上,正待发问。他扬起信封,用变了腔的声调说:“洪丽,你快瞧,我爸来信了,矿上今年搞内招,他让我尽快赶回去报名,马上参加体检!”说完竟手舞足蹈地唱起来“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哈哈,嘿嘿——”,望着眉飞色舞的许白尘,我的双腿象灌上了沉重的铅,久久地立在那儿,迈不开一步,良久,我扑到床上失声地哭了。许白尘走不掉,他爸爸矿上可以搞内招,我能靠谁内招呢?我想起了九泉之下的父母,他们永远地去过平安宁静的生活,任凭世间的一切喧嚣,不能惊醒他们漫长的梦,任凭骨肉亲人的万般苦也牵动不了他们那颗僵硬的心。

“洪丽,这是两个人的喜讯,你不用难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明天我就去活动,来吧,高兴起来吧!”说着,许白尘激动得把我从床上一把拽起来。用老虎钳子一般的双手,将我高高地举起来。我吓得嗷嗷直叫松开我,不知这种时刻该哭还是该笑。我能怎么办呢!这个环境,我只能依靠他,相信他,因为他曾经几次成功地帮助了我。

不久,许白尘从矿上回来了,他那副难言的神态,分明告诉我,没有搞好,他提出让我顶他,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死心了,再说,走一个省心一个,何必两个都抛在这儿拴在一颗树上吊死。想是这么想,心里的痛苦依然不自觉地溢在脸面上,许白尘只好拼命地干活儿安慰我,打水,扫地,机面粉,糊天棚,扫墙壁,砌新灶,甚至连夜用麦秸挤好了三条草毯子,离冬天还远着哪,亏他想得出。

走了,许白尘终于走了,我顿时成了一叶孤舟,情绪更加低落,惆怅又加一层。一个酷热的夏天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只有那一封封来自矿上的信才说明我还活着。村里的人都打赌说许白尘肯定不要我了。我心里想,他不是那种人。许白尘不在我身边了,我反而黑天白夜地想他的好处,想到他给我的支持和方便,主观上,我盼望他在矿上能有好光景,感情上却巴不能他出点事。再被发配到这儿来,人呀,真够自私!直到这时,我才觉察,我是那么的爱他。人说少女的热恋是发狂的,我说二十五岁已过的女人的爱是挑剔的深沉的。我的少女时代早已伴着黄金的梦消失了。在这贫困的乡间,贫困的生活中,我的生命之火还是没有熄灭,青春的热血在血管里奔流,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思念的夜,揪心的夜。到学校,想念金菊,回到知青点,避不开许白尘的影子,日子总是显得那么漫长,巴不得快点,快点,再快点,可是巴望什么呢?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一阵阵风吹走了炎热的盛夏,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又开始了,有线广播里刚刚播出招生通知,我就瘫在了床上。每年到这种时刻,我就象生了一场大病,手脚痉挛,心跳增加,明知无望,可心里苦想,今年似乎比哪年想得都厉害,因为孤独吗?不是,以前我也曾孤独过。我开始奔跑了。在我身上,最缺乏活动能力,受不住人家的话,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跑到大队书记家,跑到小学校陈主任家。陈主任很同情我,骑车带着我到处求人,能够说上话的地方都拜到了。许白尘给我寄了八十元钱做活动经费,还写信说梦中都想着我走进高等院校。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悄悄地放在知青办主任——肥老万的桌子上。我如释重负地突破了公社这一关。公社推荐上去的名额都是有望的,我掩饰不住心中的乐,开始整理我那些可怜的家产。粗笨的,不值钱的,比如菜板,农具等……我象一只候鸟,急切切地盼望着回归。

到县城检查那天,陈主任骑车送到车站,他长叹一声说:“小洪,你总算熬到头啦!”

“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我望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全公社参加体检的青年都到车站聚齐,肥老万最后才到,他一眼瞟见了站在车站拐角的我,微微一愣,“怎么?洪丽,你们书记没通知你?”“我不是来了吗?”我轻轻地回答。

“不是!不是!”老万连连摆手,“你出来一下!”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心口扑扑地跳着,顺从地随着老万来到候车室屋后的墙根边。老万郑重地告诉我。“洪丽……”

这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我那颗柔弱的心。上苍哪,就这般地不长眼睛吗?为什么照顾别人的名额单单从我们公社扣掉?为什么我们公社就偏偏去掉我?我还没有熬够吗?一年年一月月。细密的皱纹爬上了额头,丰满的胸脯日渐枯瘦。我的心碎了,胆裂了,一腔苦水直朝外冒,我狠命地咬住了嘴唇,不让心灵的呼喊进发出来,这儿——不是流泪的地方。肥老万轻声悄语地靠近我说:“小洪,别难过,下一次,我会照顾你的,一定!”说完用猪蹄般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被痛苦和失望淹没的我,一时竟没能够理会其中的恶意来。

公共汽车载走了一车欢乐的笑声,留下了一颗苦难的心。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陈主任的车上。只好又回到联中代课了。我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也不甘心作一辈子乡村教师,而希望,理想又象天幕上的星星离我那么遥远。现实折磨着我,我比往日更加沉默忧伤。许白尘这时几乎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他是那样的了解我,爱护我,信来得更勤,惊叹号一个比一个醒目。

“不要灰心!我等着你!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我支持你!等着你!我一定等着你!”我象深秋里一颗枯黄的小草,本该经不住寒霜的袭击。可是一想到远方一个人在等我,我又振作起来。一分痛苦两人承担,痛苦就会减半。我在乡间小路上,在泥泞中深深地期待着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

许白尘走了几个月了,我无比地想念他,可眼下的情况我没有勇气登门。中秋节到了,想不到许白尘从矿上赶回来,我很高兴,高兴得象个孩子,许白尘带来了两封美味香甜的月饼,我不过意,又自己动手烙了几块糖馍,小院里的向日葵羞羞答答地低下了沉沉的圆盘,我拣那成熟的砍了两颗,邻居大伯送来了一碗新摘下来的花生,两捧莲子,我自己又摘了毛豆买了甜瓜,萝卜,嫩藕。对于两个人来说,这实在是够丰盛的。

月亮是美的,可爱的,谁不喜欢月亮,憧憬着月亮,特别是天高气爽的中秋之夜,夜空清朗如洗,月亮最亮,最圆,飘逸的月亮也最美丽,我和许白尘坐在月色皎皎的小院里,案桌上摆满了食物,两人对着明月缓缓举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渗进了无比的柔情,话语间不知怎么就谈起了金菊,我有些黯然伤神。许白尘看出其中的奥妙,轻轻将话题一转,“洪丽,据说嫦娥偷吃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药,轻身飞月,结果在广寒宫里变成了癞蛤蟆,以后人们也把月亮称做蟾蜍。”

这简直是对女子的玷污呢!我霎时来了气,极力争辨:“谬论谬论!你没见过宋谢庄写的《月赋》吗?其中就有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之句,这分明是说嫦娥登了天帝的宫廷呢!”

“瞧,你又发火了,不过是传说不同,其实我真的同情那位寂寞人呢,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假如我也能搞到不死之药,我会马上吃了,飞上月宫给她当佣人呢!”许白尘说着,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盯得我好生不自在。我细细地嚼着毛豆。故意将头转向另一侧,灰心地喃喃地自语道:“唉,只可惜我不是嫦娥,我是那被贬的吴刚,桂树不倒,我永远不能离开。砍,砍,直到生命的尽头。”说到伤心处,眼泪不知不觉溢了出来,许白尘边忙递过手帕,顺手塞过来一只削好的苹果,轻声地责备我:“干吗净想些晦气的事,高兴些,我还能比你强多少,一个煤黑子。”是啊!天下断肠人何止我一个,我为什么老是做痛苦的奴仆,我抓过酒杯一饮而尽,边饮边流泪胡乱作歌“花间一瓶酒,独酌无相亲,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我将削好的苹果推放在案桌上,只顾大口喝酒,许白尘夺过杯子,把苹果递到我的唇边,“吃!不要喝了!”这简直是命令,训斥,好你个许白尘,以前我夺你的杯子,现在轮到你夺我的杯子了,你进了矿有了工作,今天来可怜我,明天可以拿脚就走,明晚我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抢过酒瓶,象以前他那样对着嘴唇,咕咕咚咚,喝罢扔了瓶子放声大哭,“啊——呵,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

“洪丽洪丽!别发神经了,听我说,明月会有的,就在心中。你看,地上的月亮都圆了我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地久天长,永远永远……”

浩浩天穹,金轮当空,蟾光缥缈,似轻纱似薄雾,我好似昏沉沉驾云追月;凉风习习,微露送寒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巨石压胸,岩浆翻滚,周身躁热,醉了,我真的醉了。

月亮,可爱的月亮,中秋之夜圆得出奇,圆得惊心动魄……

没几天,许白尘来信告诉我,他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遇难了,他心底的悲痛是无法形容的。又一颗无名的星星落了,我很为他痛心,他告诉我,矿上决定照顾他,把他从井下调上来,准备推荐他去上大学,这所学校恰好是我父母生前工作的地方,唉,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许白尘终于上大学了,我却高兴不起来。一方面。我觉得这代价也太惨重了,另一方面,我心头产生了一丝不安,罩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阴影,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

九九重阳节一过,我日渐浑身发懒,即便是白尘那一封封喜气洋洋,浸满温情的信也难让我打起精神来,看见什么都心烦,看见什么都忧伤,怀疑,什么都不想吃,真是生了大病了吗?我惴惴不安地跑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诊断可能是肝炎,当即给我开了三大盒肝注射液,大青叶,板兰根之类。为什么倒霉的事儿总是让我碰上,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我不能再去联中代课了,我是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学生。我躺在床上,听着的小院秋风的呜呜声,盼望着许白尘的来信,一连二个星期的注射,丝毫没有减轻。这段时间,小学校的陈主任来看过几次,他劝我活动一下搞病退,不要再等下去了,再熬下去会毁了自己的,可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能朝哪儿退呢?推荐不上,这儿说不定会永远是我的家,有病的人更爱多愁善感。陈主任劝我不要太伤心,这种病心理治疗也很重要。

没两天,我开始呕吐了,每天早晨,病势似乎更重些,连睡梦中也会奇迹般地想起那些半青不黄的酸桃子,青杏子。终于,我明白了,巨大的恐惧以泰山压顶之势罩上了我的心头,我惊呆了,可怕的念头恶魔般地吞噬着我,我失魂落魄地躲在小屋里,不敢越出门槛一步,痛苦与失望,忧虑与担心,后悔与愤怒,交织一起,羼杂着,我该怎么办?我顿足捶胸,我痛不欲生,我羞愧难当,问大地,问苍天,我暗暗祈祷:如果真有大地的话,那么保佑我是一场大病,难以治愈的大病吧!我乞求地下的父母原谅我,原谅我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吧!二十七个春秋,我都问心无愧地过来了,真的该我这般命苦吗?在这偏僻的乡野里,在这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极为枯燥的地方,男女寻欢作乐的比比皆是,包括以前的老插们,男女厮守混乐的也不乏其人,难道就该来惩罚我吗?天,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吗?

虽生犹死,迷迷糊糊又是半个月,病状奇迹般地好了,尽管我不吃不喝,百般地糟踏自己,可是不该长肉的地方还是悄悄地发了起来。不能再等待了,我要告诉许白尘,让他尽快想办法。他曾说过天上地上的月亮都圆了现在生米已成熟饭,只好如此,他工作,我当乡村女老师,种田带孩子,闲了就抱孩子去城里过。转念三思,这是不可以的,他在上大学,结了婚的人不能上大学的,他肯做出这样的牺牲吗?就算他肯,我也不肯,上学的权力来之不易,再说,他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努力,是想让我有个正式工作,决不是单为了叫我结婚,我爱他,其实我又何尝不爱工作,爱自由驰骋的事业,爱个风吹不动,雨打不烂的铁饭碗呢?做个平凡的母亲决不是我最终的目的,单有了这些,我会苦恼死的,结婚就预示着任何理想的破灭,招工招生全没有资格参加。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唯一的宝贝女儿仅仅做个家庭妇女该怎样的垂头丧气呵。不!决不能告诉许白尘,不能让他担这份心。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靠自己无论如何也扔不脱甩不掉的呀!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常常会搜肠刮肚,寻觅一线生的希望。猛然间,就象迷路人在寒夜里发现了北斗星,我想起了她——金菊。我带上了仅有的五十元钱,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

县城,古老的城,青石板小街,三条竖排,中间凸两边凹,走在上面极担心被滑倒,我在街头徜徉。金菊以前给我来信交待过她的往址,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城北中药厂,我没有勇气进去,我咒骂自己事到临头无主意,我跑回邮电局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金菊的爸爸,他告诉我金菊去县医院上班还没回来,让我到家里等候。去不去呢?站在邮局的走廊里,我犹豫不决。天,阴沉的很重,开始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叭叭嗒嗒地敲打着青石板,给人一种凄苦的感觉。一阵冷风吹来,衣着单薄的我不停地打着寒颤,望着那些匆匆忙忙的路人,我真有说不出的妒意。他们目标明确,神情专一,脚步有力,正在去何方,又要回何方,不用多虑,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温暖的家,或许是称心的工作,亲朋好友,他们比我幸运。从早上到中午饭菜未沾牙。不一会儿,我身上就起满了鸡皮疙瘩。出入邮局的人惊讶地望着嘴脸乌青的我。真够难为情,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见到金菊,我顾不了许多,冒着雨,第二次朝城北中药厂跑去。

金菊的爸爸四十多岁,很文静,慈祥,虽然做工人,仍旧透出医生特有的气质。他极热情地把我带进家里。家,一间方形的地震棚,中间挂着一块白粗布,隔开了休息与吃饭烧火的地方,一张大木床,旁边又铺了一张小软床,看样子是金菊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细脖子大脑袋的男孩子正趴在大床上写字,看到我,他们惊奇地抬起了头,当听到我是金菊的老师时,他们很礼貌地站了起来。在乡下,这两个孩子好像都见过,不知道怎么也来这儿。金菊爸说,在乡下孩子学不到东西,只好领到自己身边,瞅空自己教。“这怎么能吃得消呢?”我同情地连连点头。“没办法,抚养子女是做父母的本份,先教点基础知识,之后再教医学,混个饭碗罢了。”金菊爸说得很实在。他要去值中班,让我在家等金菊,并顺手交给儿子五元钱让金菊回来去街上买菜。我坚持说不要麻烦,我只见见金菊马上就回去了。金菊爸说:“不吃饭不行,金菊常常向我说起你,夸你学问好,为人好,你为金菊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做家长的正要感谢你呢!”说完就上班去了。

金菊回来了,见到我先是一楞,之后就搂住我跳起来。我仔细端详着,金菊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又潇洒又俊美,大眼睛比往常更明亮,嘴巴也似乎会说多了,她硬要上街买菜,我死活不让,两人推来搡去,最后,还是金菊妥协了。她们没有户口,吃的东西大多都是从家带来的,包米面馍还剩下一大筐,两个人一起动手,削芋头,摘芹菜,边做饭边唠叨。

“洪老师,真想您呀!给你去了两封信,后来忙了就没顾上,可我心底天天都在念叨你,走在街上几次认错人,当场闹个大红脸,现在想想都害羞。你不会说我没理想吧!可我只能这样,其实我心里多想读书,将来考大学,当工程师,文学家,医师,可又一想,我们这样的人家,——我爸也是个大学生,不就当了个制药工人,和招工的青年拿一样多的钱,干一样的活。你的学问也不小,还不是当个代课老师,唉,当了几个月的学徒,现在爸托人在县医院妇产科给按排了个临时工。”

“那主要干什么工作?”我插了一句。

“干什么,说来不怕你见笑,专搞人工流产,我的技术还不到家,只能当个帮手,递个剪刀,棉球,涮地板,打水,烫器械,消毒什么的,有时小月份的刮宫也让我单独操作,我跟的那个刘医师厉害得很,一天到晚脸绷得象光胡子似的,说句难听话,老驴爬树都不笑,稍有不顺,她就翻起卫生眼,张开刀子嘴,不骂得你狗血喷头才怪呢!”

土坯垒的锅灶没有烟囱,熏得人流眼泪,两个小男孩呛得不住咳嗽,烧这样的地灶,我是外行。金菊走过来,用烧火棍三拨三拨拉,伸头轻轻一吹,火苗忽地蹿了出来。我神不守舍地烧着火,望着跳来跳去的金菊说:“医生都是那么心狠吗?”“不是心狠,见得多了天天都是这个话,就象家常便饭习惯了,同情心也就没有了。你想想,一天几十个,哪有功夫去说安慰话,再说,来做手术的无头案也多的是,没有男人陪着,大多是见不得人的货。别看她们在我们面前羞羞答答,背后呀,说不定怎样放浪哩!要不然还会搞大肚子?你说,这样的女人值得同情吗?”

“没有头的私生子还能检查出来吗?”我害怕地小声问。

“唉!这种事我们经的多了,经眼就能看得出,和那些有正路男人的完全不一样,结过婚的妇女来做手术娇贵得很,大多要男人或家人陪着,上了手术台还喊男人的名字,男人在外边焦急地候着,红糖,奶粉,热水瓶大一包小一包,准备得车马炮齐,女的在手术台上哼哼,故意让男的听到自己在受罪。要是队里或单位催来叫做的,男女一脸不情愿的神色,甚至还会骂咧咧,这种情况千万要小心,不能得罪,要不会没完没了。手术完了自己不下来,要人扶出手术室,男人抢上来,又是背又抱,临走了写不完的证明,要休假的,要补助的,为了天数写得多一点,手术情况写得严重一点,男人不惜一切讨价还价,女的哭丧着脸埋天怨地,而偷着来就不同了,悄悄地走进来,扯住医生的褂襟,问她反应情况如何,吞吞吐吐,问她为什么要刮产,胡编一通,孩子多啦,负担重啦,其实,武装带还把胸脯勒得出不过气来呢?看她那不诚实的样子,我们一气就抬高价,一个手术费要拾元,贰拾元都有过,最高的时候要过八十元,不过这也看人下菜,看她拿出拿不出,这种人上了手术台真叫有种,刘医师常常故意动作很大,有时我都不忍看,可手术台上的人咬住牙,闭上眼,任凭怎样都不吭声,手术完了不要药不要证明,一口白开水都不喝,提上裤子就走,连头都不回一下,在手术室里还有些弓腰,出了医院大门就昂昂的好人一般,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火又灭了,烟弥漫了地震棚,金菊只好又走来弄一番。“常来的可有知青?”我故意地问。

“有,不瞒你说,就是知青多,那些女的皮厚得很,做过一次,说不定三二个月还会找上门来。又想招工,又想快活,人间哪有两全齐美的事呢?说真的,洪老师,在县城工作几个月,我更敬佩你了,下乡落户的知青象你这样的学问,这样的年岁这样的好心正派是难得的,那时学校里大队里那些黑心烂肺的造你的谣,现在想来我都生气。现在许白尘走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乡里人就是愚昧,见不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那个,哼,难怪城里人看不起乡里人!”

“金菊,别再说了,”坐在土灶前,我一个劲地打哆嗦,上牙下牙直震响。

“怎么?洪老师,你不舒服吗?”

“是的,也许今天淋了雨,浑身打冷劲”

“那,一会儿吃了饭,我送你去医院,咱们现在就开饭好吗?”

“不用了。”我无力地摇头。金菊用手摸了摸我的前额,“哟你发烧了,滚烫滚烫的,嘘——你的手凉得象冰块,不能等了,说不定你打摆子,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化验!”不容分辨,金菊推过她爸爸的自行车,叮嘱两个弟弟吃饭看家,强行将我捺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一溜烟地骑开了。出了城北中药厂没有几里就是汽车站,过了汽车站才是县医院。到了汽车站门口,车辆如梭,人来人往,金菊放慢了车速,我百般无奈急中生智,就劲跳下车子。金菊猛地刹住闸,转头连说:“不用下!不用下!”我已经下来了,金菊也跳下车子,走近汽车站候车室门前。我镇静地说:“医院我不去,我有急事,今天一定要回去!”金菊惊讶地瞪大眼睛:“洪老师,你不是骗我吧!”我点点头。“可你刚到为什么就走?”“是这样,要招工了,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下午不回去,会误掉报名时间。”为了这些谎话,我低下头,不敢正视金菊。

“原来是这样。”金菊放下车子,朝卖票口走去。

世上的事真是不尽人意,往往越是你不希望发生的,它转眼而至;越是你巴望的,它却远远躲开。现在我最希望重病,病出意外来,可事与愿违,没两天,病好了,心又沉重,自然规律不饶人,火烧眉毛之际,招工指标偏偏又分下来。陈主任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这次名额多,工种也不错,要抓紧活动,不能坐失良机,希望很大。陈主任越说有希望,我越是伤心,陈主任表示坚决帮忙。我们正聊着,肥老万骑着“飞鸽”车赶来,“洪丽,这次一定让你走掉,你只管放心,许白尘把这事托给我了!”

“你见过白尘了吗?”我心中一动。

“见了,出差到他们大学去,淮上酒家喝得过瘾,那里的女招待一个比一个标。”肥老万张着嘴巴,贪婪地笑着,乜斜着眼睛望着我:“洪丽,你和许白尘味儿不薄,他小子说一切活动费都由他包了,真是男人就是不怕难呀!”见老万说得走了题,陈主任站起来要走。我正巴不得离开,唯恐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起身送陈主任出院子,一直走到村口。站在村头的枯柳下,我的心一阵阵颤栗不安,满脑子铺天盖地的一个字“愁”。希望和失望,失望和盼望互相碰撞互相厮杀,搅在一块。冷风吹动树枝上的几片黄叶,飘飘悠悠落在我的肩头,我六神无主地望着远方,那里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坦荡无垠的土地。肥老万的车铃声响了,叮叮当当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一丝寒意沁入我的心底。

不管境地多么凄惨,只要心里有一丝不灭的希冀,人们总是还想活下去,越是邻近生命的边缘,越是留恋人生的欢趣,越是会不顾一切的求得解脱。终于,我又登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在一个僻静的旅馆里,我订了一个单人房间,喘息片刻,就直接向县医院挂了个电话。十分钟后,金菊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见到我就焦急地说:“洪老师,你走了,我一直不放心,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想写个信,又不知怎么说才好,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说完这句话眼眶就涌出了泪花。

“金菊,谢谢你,我这不是很好吗?”一路上打了多少遍腹稿的几句话,滚到嘴边,又吞回肚里,反复几次搅得喉头作痛。怎么办呢?万分的羞涩和自尊告诉我,这是我的学生,十分的焦急和希望也在告诉我:金菊信得过,舍其还有谁?无地自容呀,想起来以前课堂上那些一本正经的说教,无可奈何呀,希望就在前头。

“金菊,我准备和许白尘结婚,他已经顶替到矿山了。”真够乱七八糟。一开口就离题太远,对着金菊说谎话,我十分的不安,周身的热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

“洪老师,听说许白尘已经上大学了是吗?他真有福气。”

“金菊,我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的理想不仅仅是这样。”

“我想许大哥会给你想办法的。”

“可我……唉!”我沉重地低下了头。“金菊,以前你们那里做手术的女知青都是很坏的吗?”我屏住呼吸,睁着恐惧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十几岁的乡妹,她几乎就是我的上帝,我期待着她的裁决。尽管我知道她的任何回答都会使我受不了的。金菊惊谔地望着我,许久才缓缓地说:“不!后来我通了,她们很可怜的,那么小的年纪就被赶下乡吃苦头,可是我们乡下的贫穷落后光靠吃苦能改变吗?那些年龄大的,学问深的,早该当科学家,事业家的被抛在这儿,学的知识用不上,出力大收获小,该有的没有,该爱的不敢爱,过得枯燥,没有寄托,可又不愿在乡下熬一辈子。上了手术台,受罪的是她们,毁了声誉的是她们,但,这都是她们的过失吗?我不能说她们是十分的好人,但我更不愿说她们是坏人。她们都肯来找我,我心软,经不住求,到现在经我的手做的大概有上百个,真可怕,相当于一场怪残酷的战争,我快要变成了刽子手了!”金菊说完格外激动。

“金菊——”

“嗯!”

“金菊——你看我象——十分的好人吗?”

“你?——”金菊十分诧异,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一头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攥住我的双手,声泪俱下地说:“老师,你别再说了,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上次你刚走,我就起过疑心,但不愿朝这方面想。今天,一听到你的电话,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可我总是希望不会是这样的,决不会是这样的!”

“金菊,我——很使你失望是吗?”我的泪一滴一滴的滴在金菊的手臂上。沉默,怕人的沉默,听得见外面喧闹的声音,听得见风吹窗棂的吱呀声,听得见两人的心跳,沉默,沉默,叫人窒息的沉默,十分钟过去了,屋里的空气几乎要爆炸了。

“洪老师,多大月份了?”金菊松开我的双手镇静地坐在木椅上,气氛和缓。事情真相大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任它去吧。我象一摊牛屎,瘫痪在单人床上,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多少个白天夜晚我为之忧虑的心情已经有了着落,我的心可以得到一瞬间的安宁。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瞻前顾后的呢?

“就算三个月吧!”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马虎哟,三个月已经不管做小手术,你、你真是糊涂!”金菊急得一下子从木椅上弹跳起来。我更是如坐针毡,赤脚跳到地上抓过金菊的双手痛苦地喊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三个月,按照操作规定不能做小手术了。”金菊垂头丧气。

难道只能让他出生吗?难道只有等着——我不愿意!不愿意!不能!不能!千万不能啊!“金菊——”我象在地狱门前徘徊之际被阎王爷抓住脖颈般地狂叫着,滚在地板上,滚到金菊的脚下。

“洪姐!”金菊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你不要太为难,补救的办法还有,必须等到五个月以后,只是受罪些。”

五个月以后,那怎么行呢?还要再等两个月,两个月,六十天哪,招工早已过去了,雨后送伞,为时已晚,过了这个村还有这个店吗?我失望了,心底止不住地狂呼:完了,一切都完了,招不上工,五个月以后,肚大腰圆,有什么脸面在人前站立,前途,声誉什么都完了,眼前一片昏沌沌,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象是要升入天堂,多美的字眼,玉宇琼楼,仙阁亭台,红男绿女,弹琴作歌,还会有人间这些不幸和烦脑吗?呵,不能升天,妈妈在地狱,我怎么能升天堂,那咱们母女就会永远也没有相见的机会。我的思绪纷乱,突然仿佛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扛着巨大的铁棍,口中念念有词,“哼,丢人的现世宝,下流坯,还想升天,瞧,吃我一棍”,嗡地一声,我死了,脑浆迸裂,真的死了!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好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

醒来已是下午申时,清冷的夕阳,昏黄中透着惨白,淡淡的一缕抹过窗子的一角,静静地落在我的床头上。金菊就坐在我的身边,两只眼睛红红的,充满哀伤。好累哟,我只觉得好累,浑身软软的,就象久久地大病了一场。

“洪老师,你醒了,爸爸给你打过针,他说你需要休息,不要过度紧张。”

“你给他说这件事了吗?”我真怕——。

“没有说,我不愿给他说,可他是医生,我想他心里是有数的。”金菊很难过,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要相信我爸爸,他是一个好医生,他不会有任何想法。”

“不,金菊,我已经顾不上那些了,我只是怕让你爸爸也失望,现在我想的全是我们永别的时刻,生活这么的折磨我,我也玷污了生活,我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说过多的话,心里只觉得对不起金菊,辜负了她对我的尊重和信任。

“洪老师,你曾说过,人不是为了吃苦才活着,但人为了明天,什么苦都可以吃下,你的理想没有实现,你的明天还没有来到,怎么能忍心去死,你要真的这样做,我就会认为你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人。我想好了,三个月,月份是大一些,冒点风险或许能做成,只是我不敢动这个手术,让我去求刘医生,她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只是厉害点,你要忍耐,一定要忍耐!”我紧紧地搂住金菊,无声地哭了。

晚上,金菊来了,她说很有希望,刘医生答应给我检查一下,然后再做决定,她嘱咐我,不要说太多的话,不要忸忸怩怩的,要自然点,问月份时要说两个月,手术时,要挺住,忍一忍就会过去,人到人手下,不得不低头,要不然会坏事的。

八点钟左右,金菊陪我出发,恰又是一个圆月的日子。寒风侵入,月辉清冷,青石板街上人影绰绰。金菊双手搂住我的胳膊,脚踏石板笃笃作响,声声都敲在我的心头。我心里很乱,也很怕,不知即将发生的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两个人都没说话的心思,都机械地迈着步子。望着天上那轮凄清的月,想着马上就要来临的屈辱苦痛,浑身打冷劲。但心底深处还是掩不住一丝希冀。许白尘,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前程、为了明天、所有的苦痛都来吧!所有的灾难都来吧!妈活的时候曾说过,女人九十九个性命,即便是灭顶之灾也能撑过去的,但愿如此。世上再神秘的事情,只要心里有念头,天会知道,地也会知道,这是小时候妈为了不让我说谎而吓唬我的话。倘若真的是这样,那么,就请天地都原谅我吧!今后的日子还长,逝去的不幸会告诉我怎样去走一个女人的路,去作一个怎样的女人。

月亮,太亮,窥视人间,窥视人心,森森的,竟使我不敢正视面前的路,应付难堪需要勇气,我又想起了许白尘,明月夜,你在干什么呢?是学习,还是在休息,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倒霉事,你省吃俭用拜托老万,你是那样的牵挂我,我会努力实现那个携手并进的日子。天上的月又圆了,地上圆月的日子还会长吗?我半倚着金菊,望着月色浸润的街衢,耳边仿佛响起了妈妈常常独自吟诵的诗句“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憎城。”忍耐吧,过了这可怕的一关,什么都可以重新按排。

夜里病人少,值班的人也少,我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等待。好久,才拖拖沓沓走进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她,头发全塞在帽沿里,没有戴口罩,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嘴巴高高噘起来。见到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都没转一下。我的心弦一下子绷紧了,她那捉摸不透的眼神使我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事情也许不会象金菊说的那样顺利。手术室里不停地传出叮叮当当地响声,偶而有大声的干咳和低低的话语声,我屏住呼吸想听,可是声音急切短促,时断时续,怎么也听不清楚。

“进来!”金菊从半掩的角门里朝外伸头喊我,我提提精神,定定心,整整衣襟,大有赴刑场服极刑之感。不管怎样做精神上的努力,我的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内心的恐惧更是有增无减。大脑里折射的第一个信息。就是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顶棚,雪白的日光灯,雪白的手术台,雪白的工作服,一切充满了寒意。铮铮发亮的铁架上满挂着细长的白手套,使人俨然地想起了屠宰场,“丫”字形自转的搭脚丫叫人想起老虎凳。真叫人魂飞魄散。

“多大了?”那冷冰冰的面孔上发出冷冰冰的声音。

“二十多了。”我好像是在打摆子。

“留着算了,何必找这个苦头吃!”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这时,我把金菊教我的话全都忘光了。

“刘医生,我表姐她怪可怜的。表姐夫为了上大学跟她离了婚,一个青年女子,离过婚又生孩子,将来可怎么办?”金菊说得很急,还不时地用眼睛暗示我。

“好吧!就依着你。金菊,现在当个女人也真够受洋罪,那些畜牲,快活过了拿腿就走,不管别人死活,女人却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刘医生一面愤懑地发牢骚,一面准备东西。

“上来!”这是一道命令。

上哪儿去呢?我求救似的望着金菊,金菊连忙指手术台。我顺着两个台阶跨上去,歪歪斜斜地坐在手术台上,就象在审判台上等着审判的罪人。

“你呀!一点经验都没有,长袍马褂的,是给你搔痒吗?是给你剪脚指甲吗?真是乡里人没见天!”刘医生的火气上来得真快,刚才还是阴转多云,现在一瞬间就惊雷滚滚了。

按照往日的倔强,我真想跳下去就走,什么时候,我也没有吃过这样的奚落。可是,我能走吗?我在求人,求生,金菊说得对,人到人手下,不得不低头。

“脱下一条裤腿”金菊走过来扶着我,眼里充溢着同情和哀怨。

“左脚?”

“右脚。”

“朝下!朝下!再——朝——下!”声色俱厉语短言粗,我象个任人摆布的小鸡。

一分钟不到,“砰”的二声,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算了,你们糊弄我呀!分明都蛤蟆般大小了,还咬定是两个月!吃化肥也长不了这么大,这至少有三个月,下来!回去吧!”“砰”地关上门,走了。我躺在手术台上不知所措,此时已经到了万念俱焚的境地,还能想什么呢?金菊箭一般地追了出去。

良久,手术室外重新响起了脚步声,两人都回来了,手术室的门半掩着,可以清楚地听到门外的说话声。

“刘医生,我知道你是个软心肠的人,才肯来求你,我表姐她要是做不掉,新介绍的这个对象就会不要她,都快三十的人了,你就行行好!你的技术谁不知道,全县妇女都信得过你,今后你要我干什么,我都会尽力而为,你要的鹿茸膏,我爸说下周就可以给你搞到,”是金菊在苦苦哀求。

“做是可以的,只是太冒险,出问题谁负责,谁做为她的保护人签字?”

“这!刘医生,我是她表妹,就让我来签吧!”

“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出了事故,两人都得倒霉!”……

沉默,没有一点声音。一会儿,金菊走进来,我还在手术台上坐着,就象一具木乃伊。

“洪姐,你都听到了,当家人要签字,可是许……”金菊显得有些为难。

“金菊,我的一切你可以当家!”我望着金菊狠命地点点头,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术开始了,嗡嗡地电流声,翻江倒海的搅动,出奇的酸胀疼痛。金星在我眼前纷飞,群魔在我旁边乱舞,我紧紧地抓住金菊的手。金菊的脸就偎依在我的脸上。时间过得真慢,一秒相当于百年,顾不上难堪,折磨我的只有巨疼,这是生活对我的惩罚,对一个失去理智戏弄人生的惩罚。惩罚也能使人反思,不可过于埋怨生活的冷酷,我咬着牙。数着一二三四,念着爸爸妈妈,明天的雄心……

“呜——”嗡嗡作响的声音,一声长长的叹息该是苦海到边的时刻了。金菊的手和我的手被汗水浸润了,金菊的脸和我的脸粘在一起,有汗也有泪。

我正准备绻回麻木的双腿,忽觉得一阵巨痛,只听医生惊叫一声“快!大出血!”金菊“啊”了一声,就奔跑过去。

“药棉,多点,再多点!”

“安胳血,快!两针一起注射!”

“止血片,快!吞下去!”“药棉,再来!再多点!”

渐渐地,我四肢无力,各种意识都淡薄了。

“不行,金菊,快去敲急救室的门,刻不容缓,快,快!”

声音渐斩地遥远,变得十分微小,各种意思都相继消失,一切苦痛也都消失了,一片宁静。

凌晨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急救室里躺着,金菊就坐在我的床前,刘医生也在,两个人眼里都布满了红丝。刘医生见我醒了,第一句话就说:“好了,你总算拣条命!可是我们两个却要倒霉,刚才院长来训过了,写检查,扣工资,从明天起就辞退金菊!”我难过地望了望金菊,她正在流泪。我朝刘医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艰难地说:“谢谢您救了我。”

“谢我什么哟,要谢的还是你表妹,亏了你表妹和你一个血型,要不深更半夜也真没有一点办法!”刘医生嘴厉害,心地还是不错的,我现在才感觉到。我想伸出手拉住金菊,可是没有力气,金菊弯下腰来扶住我,不让我动。我噙不住满眼的热泪,盯住了金菊那苍白的脸缓慢地问:“金菊,是你给我输血了!”金菊微微地点了点头。一刹那,我的周身热流滚滚,真想不到,我和金菊竟是一个血型,我的血管也流着金菊的血,我们是同血型人?真的!这该不是巧遇吧!难道就是因为我们同是落魄受难的牛鬼蛇神的后代?

第二天早晨,我挣扎着出院。金菊拗不过我,只好给我办理出院手续,临结帐的时候,医院里出示了一张一百元的帐单,我口袋里的钱仅有五十元,旅馆的帐单还没结。我很为难金菊推过我的钱,轻声对我说:“洪姐,你的身体很虚弱。留着补养吧!这帐留给我来结!”我久久地凝视着金菊,没有说一句话,这种时候,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如此了。不过我想,人不死,帐就不会死,金菊的情意,我在心中铭记,永远不会忘记。我说:“也好,金菊,等回城后,我一定让白尘抽空给你送来,我知道,你也不宽裕。”

“不用了,洪姐,你对我那么好,我这样做是应该的,再说,我能挣钱,这儿辞退我,我可以到爸爸的药厂干零工,去车站码头扛包,我长大了,有的是力气,难为不着我。”

“金菊——”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的心全被这个坚强善良的女孩子占据了。在旅馆里,我紧紧地搂着金菊说:“金菊,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讲真话,你说我还是个好人吗?”说完,我的泪水就象瀑布般地哗哗而下。金菊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真诚地望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激动万分,一把拥抱了我的同血型人,狂喊一声“小——妹!”就放声痛哭了。

金菊送我到车站,我登上了公共汽车,她要买东西送我,我再三拒绝,她还是走了,就在车子刚刚起动的时候,她远远地跑过来,我把手伸出窗外,连连向她挥动,她朝我高高地扬起一束金灿灿的菊花。那夺目的色彩,怒放的花瓣,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车子开快了,远了,那束在寒风里吐蕊的菊花,终于在我的视线中化作一片金黄的海洋。

我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风很尖,冬日的太阳冷冷地悬在天上,几只乌鸦在半空里悠悠地打着旋,虽然我的身子很弱。但我的心里却象巨石落地,很轻松。我在编织着希望,编织着美好、幸福、未来。坦荡的原野,已经全没了往日的葱茏,就象累了半生的老人,静悄悄地躺着,几缕枯草在风中摇晃,显示了一片贫瘠灰冷。偶尔有辆落了漆的拖拉机,从裸露着胸膛的大地上“隆隆”地轧过去,留下两道刀刻般的车辙,大地呻吟着打着哆嗦。巨大的轰鸣声,惊得野草丛中几只栖息的野兔猛地跳起,象离弦的箭一般向远处蹿去。我正想坐下来喘气,忽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回头一瞧,竟是陈主任。陈主任跳下车子,没站稳就急着发问:“洪丽,我找你几次,村里人都说你几天都不在,今天下午公社报名就结束了,你真马虎,这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陈主任是上集买粉笔的,他把盛粉笔的纸箱子系在衣架的半边,催我上车,直接去公社。

知青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老万一个人,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身子朝后半仰着,椅子前两条腿撅起来了,正在闭目养神,抬眼看到是我,酸溜溜地说:“算你走运,还剩下最后一张表,我要不掂着你,早抢光了!”说着扔掉手中的海绵头,两只眼睛象盯着猎物似地盯着我。一路寒风,刺得我脸现在还疼,他这样看我,真叫我难堪。陈主任还在门口等我。我填好表,立刻就走,肥老万一下子蹿过来,一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大嘴巴扑扑地冒着酒气,象一个臭哄哄的大茅坑。“洪丽,小美人儿,就这么轻巧地走啦!许白尘赏我两条大中华,你就这样空手拿白鱼?嗯——”

莫大的屈侮,比上老虎凳还叫人难忍。我愤怒地盯住眼前的魔鬼,胸中犹如岩浆爆发。

“瞧你,小脸红了,又白啦,就象一朵芙儿苗花,别不好意思,你和许白尘也不是一回吧,还激动什么?”我愤怒地一下子将胳膊从肥老万手中挣脱出来,两只拳头紧紧地攥着。老万哪里肯放开我,又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别当我是傻瓜,一个荞麦三个缝,男女睡觉脱光腚,你就真那么正经?”说着就动手动脚,忍耐是有限度的,柔弱的小鸡临死前还要蹦三蹦,挣扎一番,何况我是一个人。我扬起巴掌,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地朝那个魔鬼的嘴巴上甩过去。然后没命地逃了。

一见到在公社门口等我的陈主任,我二话没说,趴在车架上就哭。陈主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连问我,见我不言语,就要进去寻问,正巧肥老万出来了。“哦!又是你骑车送的,真是关心周到,好了,虽然晚了一点,还是给你报上了,还有什么好哭!不过也要有思想准备,报上名也不能说十拿九稳的走掉。还有体检关,政审关!”

乡里的人心地善良,村干部给我写上了许多好话,恨不能将我捧成大英雄,他们还一直帮我找到大队,公社。上县城体检的那天,又是肥老万带队,在县医院的走廊里,他碰上了我,他用睥睨的口吻嘲弄说:“正经不正经,马上就可以现原形,等着吧!不是处女可过不了妇产科这一关!”他那得意的神态狠狠地刺中了我这颗受伤的心。我眼发黑,腿发抖,我坚持着不能倒下去,走了魂似的追上了体检队伍。内科一过,男女知青做两队,女知青全被领到妇产科这边,我很紧张,同去检查的一个女同学告诉我,她是去年体检后没有走掉的,只不过检查一下有没有传染病之类。我跟着队伍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刚走到窗口,就听见肥老万的声音“我们公社的洪丽,喏,就是这个,作风有问题,要认真检查!”“下一个,里边。去脱掉一条腿!”天!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惊心的语调,分明是刘医生,她在手术室,怎么会抽到门诊搞体检的呢?呵呵!完全不用脱去裤腿,她一眼就会认出我来。象一瓢冷水从头泼到脚后跟,刹那间,我几乎变成了一根冰棍。完了,一切都完了。前面还有两个人就轮到我了,我的脑子里一会激烈争斗,一会儿糊涂浆一团。终于,我默默地溜开了。

我没有走掉,又回到了小杨村,这是小事,关于我的流言却象冬天里的北风,越来越狂,遮天避日地叫我抬不起头来。很快,许白尘来信了。

丽:

惊闻你在体检中溜掉,十分不安,怎么回事,速来信告之,切!切我能告诉他什么,我能做怎样的解释?

紧接着第二封信又来了。

丽:

我不负别人,希望别人也不负我,爱是自私的,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没有办法回答,保持沉默。

第三封信:

代我警告某些小人,小心高压电!

我莫名其妙。

陈主任已经好些天没来过了,我想,连我最尊敬的人也看不起我了。寂寞,孤独折磨着我,让人指手划脚,捣脊梁的日子真难熬。联中不让我代课了,我失去了唯一的乐趣。我去小学校两次,陈主任总说忙不开,连闲聊的功夫也没有,后来托小学生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人生犹如四季,寥寂冬日当前时,就得自我振作。”就这一句话,竟给我莫大的安慰,说明陈主任还信任我。

许白尘又来信了,信中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飘到哪儿都是家,女人都是无根的柳,谁想拿走谁拿走!缄默就是默认,既然有陈大主任照顾你,那你就请便吧!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工人阶级的后代,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脚丫子也是香的……”没有看完,我就昏过去了。

原来陈主任为此才回避我,许白尘你竟这样轻信,那就证明我们的爱是没有基础的,你和我的爱是天地太小的缘故,是一个可怕的梦。你不留恋,我也会不会留恋;生活象是转了一个大圆圈,终点也是起点,又还原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静静地死去,这对于我来说,正是时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牵无挂,只是一桩心思难以了却,这样做,谁都对得起,包括我自己,只是对不起金菊。我的血管里流着她的热血。她的信任、希望、理想、铭刻在我的心上。

我能再一次让她失望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报答她,我已经成了一个被唾弃的人。我在田埂上挑泥担粪,我的力气太小,只能永远一天拿六个工分,招工回城,想都没有勇气去想。可是我不能去死,我要活着顽强地活着,为了金菊,为了人世间那最珍贵最美好的。

二个月后,陈主任调走了,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我没有送他,为了他免遭不幸;他没再来看我,为了毁人一切的舆论。

不久,我也调走了,调到了比小杨村还要偏避的古牛村。这儿是丘陵地,交通不便,土地瘠薄,生活苦自不必说。但是我自愿拣的地方,很乐意。我住的村子叫古牛村,百十户人家,五十多个光棍。见来了一个女学生,无比的好奇,无比的欢欣。我到井台上提水,有人帮我摇轱辘,我到山上砍柴,有人帮我挑担子,他们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为能帮助我感到自豪。远离了人世间的烦恼,我的心得到了宁静。不久,古牛村的当家人在古牛村办了个校外班。我自然被选当了民办老师。从古牛村到岭上的学校,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道,村里人都称它叫“女儿道”,传说古牛村的女孩子害怕受穷,多少辈人家都是从山里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从来没有一个媳妇从山外走进这条道上来。从此,我每天走在弯弯的女儿道上。虽然我把一颗心拴在了古牛岭,但总觉得有一个遥远的东西在等着我。

遥远的东西并不遥远,伟大的变迁靠的是社会力量,三十岁那年,父母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走出了女儿道,回到了父母工作过的大学。

青春的活力复苏了,我开始了无休止的向生活索取。七年苦斗,终于拿回了研究生证书,此时却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惆怅,我的生活天地里仍有一张空白。这时我才发现,生活总是好日子与坏时光,胜利与失败,接受和给予的混合。那弯弯的女儿道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纯朴的金菊永远在我的心里。箱底的人民币已经聚成厚厚的一卷,可我怕敢邮寄,我责问自己:金菊的情谊是金钱所能偿还的吗?时代欠过我的,但我没欠过吗?每当菊花盛开的金秋,我就在心底千百遍地呼唤“金菊,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田头溪畔?你能够理解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