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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美丽豆 晒霉

玉爷今年将近六十,身子骨却不怎的好,前些年吃了苦头落得腿脚不便,又有喘病。自平反恢复工资后,每日里烧火做饭,养花种草,看猫打狗倒也自在,唯一不称心的就是儿子李虎去年冬天当了村委。如今时兴改革,大队改口叫村,大队干部叫村干部,大队委员叫村委,李家圩大队分李东、李南、李西、北杨等六个自然村,李虎是李西村的村委。现在的村干部、会当的尽拿钱,不会当的则常常招惹是非,而李虎却象颗未经霜打的小苗,嫩得很,一想到这事,玉爷就象得了心病,惴惴的疼。

收麦,抢场,就象一场恶仗,恶仗一过,李西村的男男女女都累趴了窝,走起路来,那胯骨象卸掉半个,左右乱蹭。树上的黑老么虫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打场、垛垛,”人们就一边喘气一边美滋滋地估摸着囤子里小麦能换回多少大票子。

今天一大早,玉爷又在儿子的房门外敲起了边鼓:“当村委,图啥?别人吃肉喝汤啃骨头,你来收拾锅碗瓢勺,别说月月还能领几十,一分不给,这满仓满囤子的还不够过咋着?玉爷说着用拐杖轻轻地挑起门帘,却见床上空的。半夜里,李虎睡不着,睁着眼睛想事情:午收一过,村里的人就忙着大车小车朝粮站运麦,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小麦进大仓,却一分钱也没有领到,说是扣贷款了。什么时候,什么事情用的贷款?李虎也说不清楚,这说不清楚的账年年分在老百姓头上,实在有些冤枉。可是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走马灯似的,谁知道是哪一茬子吃了昧心食呢?吃了昧心食脸上也不会长出记号,人面前一样的光彩。没有法、一扣贷款就按人头平均分摊,谁吃了亏能不怨怨地骂几声。这钱来得不易呢!起早摸黑,累死累活,披星星戴月亮,等着钱买化肥,买农药,买油盐,买穿戴,可不象是报纸说的那样大口吃肉,大把花钱的美事儿。李虎是土生土长的娃,知道乡亲们的难处,越发着急得嘴上起满了燎泡,翻来覆去不能睡,天一闪亮,就狠狠心去找膘二哥。”

膘二哥就住在村子中间。在李西村,膘二哥是招手遮天,跺脚地颤的人物,深夜里,谁家孩子闹夜,那家的女人准会说:“膘二来了!”哭着的孩子打一个嗝登,立时顿住了,比吃安眠片还灵。膘二哥一直当了这多年的治安主任,常常在村东头的土台子上点兵派将,押一组人去挖泥填坎,押一组人去守夜刷墙……六个自然村的地主富农,保长乡丁,四类分子,加上他们的儿孙亲眷牵扯挂连,一站就是一大片,膘二哥站在土台上训话,慷慨激昂,声如宏钟。解放初敲锣开大会的习惯在这里延续了几十年,锣声就是号令,只要锣一响,准是膘二哥有指示。早先老一辈人还活着,常围着土台子直点头,啧啧赞叹说:“瞧咱二膘多神气,给咱穷人添光彩哩!”后来,老一辈陆续仙逝,同龄人围土台的不多了,膘二哥的吼声还是那么响。他排行老二,本叫二膘,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慢慢地给颠倒过来,统称他膘二了。

膘二哥和玉爷有仇气,村里的老人都认为是膘二哥曾把玉爷投进大狱。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偏偏玉爷的儿子李虎坐上了李西村的第一把交椅。这种翻天覆地的变更噎得膘二哥喉咙管里直发堵,过去的好时光在脑壳里一遍又一遍地直转悠。想那时,这四面八方,红白喜事,打架斗殴,哪一阵场少得了膘二?那时辰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膘二一举手、一顿足?膘二哥住的是队里的大仓,烧的是公场上的柴禾,墙皮酥了有人糊,房顶脏了有人刷,米面吃水都是“张嘴撂个豆”,一句话就成。前几年会议、检查、宣传队演出之类的名堂不少,只要有队里管饭的差使,一准安排在膘二哥家,饭后一结账,常常喜得膘二嫂眉开眼笑。

膘二哥从小没爹娘,应事打长工,刚解放到东北当了二年架桥工,后来又跑了回来,落下了一脸黑疙瘩。东北的朔风将他的脸熏成油光闪亮的黑酱色,络腮胡刺烘烘地匝了大半个脸盘,两只眼睛本来就大,一发威,更是黑眉倒竖,怒睛欲突。毛他这般模样,哪家小女子还肯接近他?膘二哥对风流事儿也因此醒得很晚。闹饥荒那年,河南来了个逃荒的弱女子,由当时在食堂里烧火的玉婶牵了个线,膘二哥收留了她。那时,这女子才十七,个头又小,瘦得象剔了肉的排骨,头晚刚过,膘二哥就恼火地说:“碰不得!硌人,象搂个骷髅!”没有女人没邪心,有了就铭心刻骨地想着。于是,不出一月,膘二哥就和玉婶出了那椿羞事体。

玉爷是个文静的乡村药先生,没投过师,识得些文字,写一手流利的蝇头小楷,自己又肯刻苦,凡本书一钻,就开了个药铺。刚解放,乡村缺医少药,人才极金贵,上头给补了个户口,就成了国家的人。只因他祖父当过县上的科员,父亲当过乡丁,出身不好,树不起旗杆整日价埋头行医,不问周围闲事,人又古板正径,多施善德,载誉乡里,虽无一官半职却也德高望重。这位乡间医生自尊心强,把脸面看得比钱金贵,遇见此事,怎肯罢休。后来,膘二没掉一根毫毛,玉爷反进了监狱。这些都是旧话,今非昔比,农村体制改革,膘二哥年龄过杠,没有文化,一捋到底,成了跟左邻右舍一般样的平头百姓。他满腹的怨气,满心的牢骚,连出气也不匀了,常在人前背后摸着络腮胡子说:“我就不信,我老膘治了一辈子安,到头来就把这些老扛晾起来了?改革,改革,无论怎么改,安还是要治的罢!”

昨天晚上,膘二哥也是通宵没合眼。麦收结束了,家家户户粮归仓,草归垛,别人家的豆子都趁墒种了,可自家的麦子一半出芽,一半还捂在场上。前天那场雷雨,全村男女老少欢天喜地,雨过天睛,家家户户滚豆种,吆牛下田,可是膘二哥牲口农具不配套,又加上不愿意和村里人搭伙,就眼睁睁地误了时。听着牛铃叮当响,膘二哥直骂天:“唉,落地的风凰不如鸡!”想当年,家中大小活儿自有人抢着干,如今倒好,连个客气话也没人说了。

叫膘二哥睡不着的事太多。昨天去粮站卖粮,别人的都收了,偏偏自家的没验掉,麦子是出了几个白芽子,可毕竟是我膘二的呀!难道打磅的小刘,他的眼也长到了额头上?往年卖粮都是膘二哥亲自掌握,那香烟绿豆,那麻油棉花,小刘贪了多少?可如今他也装起了熊瞎子!唉,一朝君主一朝臣,连劳改犯的儿子都当上了村委,还谈个鸟的公平!膘二哥睡在地震庵里,望着黑黑的秫桔顶直喘粗气……

天刚亮,村子醒来了,鸡扑楞,狗叫唤,人吆喝,习习的凉风中,一缕缕炊烟袅袅地升腾。膘二嫂梳洗打扮已毕,顺手系上毛蓝平布镶红边的小围裙。收拾锅灶,打点做饭。一伸头瞧瞧对门口的秫秸庵子,死人睡得猪猡一般,便由不得心头生怨,自己哪辈子遭孽,欠了这夯货的夫妻债,如今就香荷包一般地系在了他的裤腰带上!

膘二嫂四十出头,却不怎么的显老。黄黄面皮,抹一层薄薄的粉霜,透出淡淡的白来,眼睛虽小,也算光亮有神,招人眼的就是那口糯米牙,大小均匀,排列整齐,洁白如玉,这口牙李西村独一无二。李西村的老老少少,都长着一嘴黄牙。后生女子,省吃俭用,买了大中华、三七、芳草。成团地抹,狠命地刷也变不了颜色。六十年代省地质勘探队来过一趟,探出村里的水氟化物含量极高,要使黄牙变色除非吃自来水,或者打深水井才行。可是这是一句话就办成的事吗?不过是说说而已,更何况膘二哥根本不信这一套。他说:“别听他们的鬼吹灯,怨水?屁话!生成长就的,瞧咱女人难道不吃土井水!”人们反觉得言之有理,愈加羡慕膘二嫂那瓜子一般的白牙齿。膘二嫂日子过得不难为,又因有一口好牙,格外地爱笑,皓齿生辉,大圆脸上就陷出两个酒窝。一个外地来的唱琴书的白脸男人说,他曾经量过那对酒坑,一个正好盛下一个小拇指头。

膘二嫂当年到膘二哥家落脚,也算是打糠囤掉到米囤里,头几年黄毛丫头不懂事,膘二哥整天价公务在身,不归家门,她白落得吃饱睡足傻闹疯玩。二十岁上来了潮,膘二嫂象打足了气的轮胎,一里一里的发了身子,该凸的凸,该细的细,那风韵着实吸引了不少情种,就连村里人见了也止不住多瞟两眼,私下议论说:“膘二哥该发了,看那女人细腰大屁股,准养一窝好崽子!”

膘二嫂的身价随着膘二哥的地位涨,膘二哥外头当皇帝,膘二嫂家里做娘娘。一天到晚上门进贡的小民直碰头,那些戏班子,说书人,野木匠,编着圈儿地来,那些大小干部也设着法儿上。来的人哪个都比膘二强,天长日久,难免有个眉来眼去。膘二顾不上,有人顾得上,膘二嫂一次次落得肚大腰圆,养儿生女就象老母鸡三春下蛋般地容易。一连养了整整一桌食客。膘二哥也高兴自家人丁兴旺。后来,逢上了宣传计划生育。膘二哥什么运动总是打头阵,这次也不甘于落后。膘二嫂也是大明白人,儿多母受苦,操劳费心伤寿命,就跟膘二哥一道去了公社卫生院。那天,公社计划生育手术室刚刚开张,一个年轻的医生抬眼看到膘二哥带着膘二嫂走进来,就夸奖说:“哦,你亲自送女儿来手术,真是开通!”膘二哥眼睁得象铃铛说:“这是俺女人!俺是李圩大队治安主任!”一句话把那医生羞得低下头不敢言语,膘二嫂气得噘起小嘴,连骂:“二百五!”回来路上,膘二嫂赌气不跟膘二哥一起走,膘二哥远远地跟着后边,心里直犯嘀咕:人都说肉里掺不得假,这女人那地方放了个什么铜鼻子铁环子的,怎的就一点也不得事?瞧那劲头,走路象头劲骡子,大辫子尾巴一样地悠来甩去多够味!

膘二嫂的辫子比村里的孩子年岁还长,刚来时扎了个短短的刷锅把,后来一直留着,文化大革命因有膘二哥撑着,没有被剪掉,先前是用水抿得光光的,后来抹上麻油香香的,再后来就搽上发乳头油之类,那多半是挣钱的汉子偷着捎来的。这辫子越发的长,一直拖到腿弯儿上。膘二嫂极讲究,每每在辫梢上打一个鲜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由红红绿绿的苏联大花布到一团团的毛线绳,再到镶狗牙边的麻纱,直到最后雪白的的确良宽条子。现在辫梢细多了,额前那一刀裁的刘海也开始朝二边分劈,露出细细的月牙眉来。往年,那两根辫子总是一前一后地摆着,前碰膝盖,后碰屁股,可是,这二年,膘二嫂下凡,什么事都得做,只好两根一起甩到后面,并用腰间的围裙带牢牢地固定了。过了多少年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日子,膘二嫂的身子骨变得娇气多了,午季割了一季小麦,腰眼里就象生孩子般地发酸,想不到快老了还有这般苦。往常膘二哥整日不在家,膘二嫂从没觉得孤独,可是这二年,膘二哥整日在家,膘二嫂却象丢魂落魄似的,孤独、寂寞、郁闷。八个孩子,五男三女,还挤在两间土房里,土屋原是生产队的库房,当年曾经高大宽敞,但年久失修,又加上近二年东邻西舍呼呼隆隆一阵风地竖起了瓦房,这两间公房立时显得无比矮小丑陋。门前的庵子还是防震时大队给搭的,地震之说早已过去。庵子却久久拆不得。自从膘二哥下台,不再去大队部,就领着儿子们蜷在里面,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再加上五个半成个头的小男人,一庵子的汗臭、脚臭,要不是夜劲还有些凉,爷儿们早就搬到场上滚凉席去了。

提起儿子,膘二嫂又添一层愁。大官已经二十多了,按农村风俗,早该领亲了,可是,头几年就红口白牙说定的媳妇,最近吹了,一家子白气一通。以前硬靠面子,现在男人的脸不值三个大钱,当时又没给人家过彩礼,相反年年受人家东西,如今能揪住人家什么把柄呢?儿子不成大器,手头又空,再谈个媳妇不容易。膘二嫂骂膘二哥瞎主张,那时叫大官读书上学,膘二哥不肯,还说:“只要老坟里有这棵蒿子,扁担长的一字不识,照样当官,吃香的,喝辣的!”现在这蒿子枯死了,他又甩手不问了。膘二嫂恨自己没长前后眼,这些年花钱如流水,咋就没想到今天。膘二嫂戒了烟,免了油粉,刮牙齿般地省,才买了化肥,添了手底下使的农具。分队时分了头老水牛,膘二哥说用不着,卖了买头小毛驴。原打算卖了麦子倒换个小黄牛,可是暴雨澎了场,麦子出了芽,七八千斤哪,这日子该怎么打发,膘二嫂咬牙切齿,恨那些没情没义的东西,当年的欢情全抛了,如今遇到难处,没有谁睁眼瞧一下。就拿粮站的小刘说吧,前几年钻床底提尿罐,他都老实照办,争风吃醋哪次不让着他?昨天去卖粮,他却搭拉眼皮,装不认识。唉,树倒猢狲散,死鬼不当官,我也真老了吗?

锅里的水还未开,膘二嫂添上一把柴,转身到堂屋拿起了大方镜,镜子里的大圆脸上,酒坑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两道月牙形的深沟。膘二嫂很沮丧,决定早饭后去找隔壁的马云美,又该是开脸的时候了。她转过脸来朝地震庵那里,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在骂:“背时的死鬼!就凭你闷在庵子里发穷狠,能把出了芽的麦子变成钱?!”

膘二嫂骂得亏,庵子里的膘二哥根本没有睡。大官去场上收拾晒麦,要等响午才能套牲口拉磙子。村里的活路差不多都清了,牲口好借,就是嘴难张,用一头小毛驴拉,吃力不说,也太寒酸。想起大半辈子的威风,膘二哥把个拳头攥得喀吧山响,再想起女人在田里干活时龇牙咧嘴的模样,膘二哥就象受了天大的侮辱。

别看膘二哥长得傻大粗憨,对女人却是百依百顺。自从三十岁上偶尔出了那件浑事,膘二哥的秉性仿佛灵转了许多,他不止一次地说过,男人是人,女人是仙,人只能随仙意,不能冒仙威。这些年风风雨雨,膘二哥总忘不了当年玉婶那柔弱痛苦的模样,一想起来,就象黑夜里伸手碰到了一条冰凉滑溜的小青蛇,惊颤不已,就因这,又象是欠了膘二嫂一笔债。总觉得女人花一样的容颜,自己是个粗陋夯汉,何况又曾干过亏心事,所以,只要女人不愿意,膘二哥从不敢硬上弓,每当耳朵眼里听到人家羡慕自己女人,膘二哥的铃铛眼睛就眯成了个“一”字。看看别人的女人风里来雨里去,膘二哥就觉得满足,就着实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女人就是男人膀下的小鸡,天塌下来该男人撑着,因为阎王爷给了男人一根柱子!可是,命运就是这么不客气地捉弄人,天是没塌,可地面上的事情转眼间全变了,五类分子的帽子全揭了,膘二哥也成了草木人,村子里砖房一幢幢地立起来,手扶机子嘣嘣地跑起来,膘二哥觉得有一股东西在心口直撞。他是个汉子,不是泥鳅,他不能和村里人拽一般长,别人打场,他收麦,别人耩地他晒粮,他要争这口气,他要别这股劲,他宁肯去外村借牲口,也不在本村人面前低头。他拿定主意,就起身去堂屋推那辆老“飞鸽”,这车子是当年大队分配的,使了二十几年也确实老了,可骨架还算结实。冬闲时,膘二哥给它涂了一层天蓝油漆,鲜亮了一阵子,经过几阵春风,几场夏雨,色褪了,蓝不蓝,灰不灰,看上去怪不舒服。膘二哥拍着车子自嘲说:“我退了下来,你也没了精神,说不定哪天还要我扛着你,那才叫晴天驴驮鳖,阴天鳖驮驴呢!哈哈!娘的!”

车子咣啷啷一响,膘二嫂就伸头问:“又上哪里去兴魂?还有得会开么?”

“操么子闲心,只管收拾屋里头,外面打炸雷犯不着你管!”膘二哥推着车子就走,才到庵子前,正好迎上匆匆而来的李虎。

“老主任,又有事?”

膘二哥原本不打算理睬李虎的。这年轻的后生当了村委,瞎鳖子变星星,一步登天了。开头,膘二哥以治安主任的身份去乡里告了几次,老书记叫找胡乡长,胡乡长是个新分配来的书生子,农学院刚毕业,架着宽边眼镜不以为然地说:“以后调查!”查就查吧,劳改犯的儿子还能是假!别人宠他,我不宠他,我膘二人老几辈是雇农,说句打嘴话,裤裆里都是红的。你小子先横着,走着瞧,会笑的笑在后头!

膘二哥想扬着脸儿闯过去,耐不住李虎的这一声称呼,膘二哥就是这个脾气,吃软不吃硬,这二年不当干部了,谁一称主任,心里就象流了蜜,说话的距离立刻拉近了,就象沾上了八辈子老亲。此刻心想:既称我老主任,那就是心里还承认我的位置,那就谈谈吧,于是停住脚步,两手按车龙头,目不斜视,铁着脸说:“有什么话就说吧!”当治安主任这些年,说话都是训斥式的习惯了。李虎也不在意,伸手接过车子说:“咱们还是屋里谈吧!”

“日头老高了,啥话见不得天?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别看膘二哥不识一个大字,这样的语录很会几段,当年时兴时,说起来还要带劲哩。

“我刚上来没多久,村里以前的事不大清楚,想找你聊聊。”李虎努力地寻找着交谈的字眼,尽量不去冲撞膘二哥。

“有什么可聊的?照老书记的话说,我们这些下台的都是削价货!”膘二所讲的老书记是原公社的一把手崔玉喜,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做了胡乡长的帮手。

“没有谁这样认为,要是那样,还找你商量吗?”

“哼!我不傻!人走茶凉,蚌老珠黄。想玩我,没那么容易!”膘二哥说完,夺过车子就走。

天已大亮,村子里人来人往,李虎看看谈不成了,不由得埋怨弟弟二报误了事情。

李虎起大早来找膘二哥,主要是问那贷款的事情,可是半路上却被二报缠住了手脚。

李虎和二报虽是兄弟,可是吃住都不在一起,李虎跟着玉爷住在李西,二报跟着玉婶住在北杨,一家四口,分做两半,咫尺天涯,各谋生计,这在外人看来,颇有些不可思议,但细追根源,却有一股腌心的苦水。那一年,灾荒漫延,尸骨遍野,活人顾不了脸,死人掩不住腚。玉爷虽然开了个药铺,但门可罗雀,饥饿比疾病更可怕,稀汤都喝不上,谁还抓药吃。方圆十几里的村子,见天就象抬秫秸个一样地朝外送死人。先是抬,后来没了力气,就用双齿抓钩卡住脖子拉,再后来连拉人的也倒下了。玉婶在食堂里烧火,这可是个人人都想得的好差使。每天半夜,玉婶做完了食堂里的活计,就偷偷地揣上两块红芋梗做的“跃进馍”,提心吊胆的送回去,玉爷和虎儿就靠这活命。

玉婶是北杨村杨光腚的独生女儿,听名字就知道家有多穷。土改那阵,也是玉婶成人那年,分到了粮食和房屋。谁知才搬进新屋,杨光腚突然得了急症,昏迷得不省人事,后来请来玉爷,三剂药下肚,竟妙手回春。杨光腚感恩报德,立意将女儿许给玉爷。姑娘时的玉婶,娇小白嫩,甜甜净净,虽是农家姑娘,却长得极斯文,还绣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针线。玉爷风流年少,知书达理,四乡行医,见天挣得到活钱。两个年轻人都心下有意,没有推辞。有人挑唆杨光腚说:玉爷家祖上有问题。杨光腚却不在乎,说:“我红他白,一掺和就拉平了!”

玉婶过门,两口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不宽不紧。玉婶有妇科小毛病,几年不生育,村里人就起哄说:“原来红白是不能相配的!”挨杨光腚来骂了几场,起哄的才有所收敛。玉婶自觉低人一等,至此足不出户,言不高声,更显得柔弱卑怜了。谁知玉爷在哪儿看了个草方子。一剂下去,玉婶就怀了孕,不到一年,生了个白胖儿子,取名叫虎。儿子有了,玉婶却逢上了“跃进”年代挑沟打塘、包路、稻改,轻重活路都得顶上去。好在玉爷是医生,儿子就在药店里长大。大食堂一成立,村里要选个老实人烧火,膘二哥提出了玉婶,大家都觉得放心。俗话说:“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锅长吃多的,玉婶摸少一点,天天晚上偷空送回去。

这一天夜里,玉爷和儿子饿得眼冒金星,也不见玉婶回来,肚子里咕咕作响,就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后来连唾沫也吃光了,就一遍遍地呼唤,“虎她娘!虎她娘!”

玉婶在食堂好焦急,却总是脱不开身,因为膘二哥通知说,省里明天要来检查这里的大队食堂,叫拿县上送来的白面,连夜蒸三大锅白面馒头,准备明天一早发给村里人拿着,等检查的走了再收回来。蒸完馍,已经是下半夜了,蒸好的馍刚被大队干部抬走,掌勺的锅长就象玩魔术般地从大围裙里掏出俩馒头,说:“玉婶,咱俩辛辛苦苦一晚黑眼珠子饱了,牙没挨上,不能白看干部吃,给!拿着!一人一个,千万别叫主任看见,挨打是小事,差使丢了就没命了!”说完,自己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玉婶接过馒头,就象捧住一个金娃娃,雪一样的白啊,棉一样的软,香味直钻鼻孔,那口水就止不住地淌下来。

“你怎么还不快吃?”锅长噎得直翻白眼,小声催促。

玉婶把馒头送到嘴边,咬了个牙印又松出来说:“就吃,就吃,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睡吧,我在这儿看着火烧稀饭!”说完就悄悄地把馒头揣在怀里。

冬天的夜,冷得刺骨,呼呼的老北风卷过食堂的屋顶,食堂门前的老槐树吱呀吱呀的响着,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象是一个哑巴在拼命的嚎。锅长打着呵欠去隔壁库房睡觉。玉婶从大水缸里提几桶冷水倒进牛头大锅,又朝灶堂里塞了一抱劈柴,就跪在地上,歪着头“噗噗”几口,火苗立刻忽忽地往上窜,片刻,便轰轰烈烈地旺起来,锅里的水需半个时辰才能开,灶里的劈柴足以燃到天亮。玉婶惦着玉爷和虎儿,心里急急的,每天这时候早送回去过了,爷俩说不定已饿成了啥模样。玉婶不时地摸摸怀里的馒头,心头涌起一缕欢喜,仿佛自己正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那个斤把重的大馒头就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上,象一团红火,驱走了冬日的寒气;象一钵圣水,带来了生的希望。熏满烟灰吊着蜘蛛网的小屋里,玉爷微闭的眼睛睁开了,闪着希冀的光。她将馒头一掰两半,大半给男人,小半给儿子,男人又推回来让给玉婶,每回都是这样的。“吃过了,饱着呢!”玉婶重复着每晚都说过的谎话。玉婶转过头看儿子,儿子正在发呆,一瞬间认不出给他的是雪团,还是什么东西,两只眼睛凝神地瞅,咬了一口,又咬一口,一下子噎住了,玉婶不知怎么办才好,两只手一起忙活,又是拍胸,又是捶背,儿子憋出两眼泪花,玉婶的眼中也亮闪闪的,说不出是心疼,还是快慰。玉婶听着男人和儿子的吞咽声,就象在欣赏一首最美的曲子,儿子的笑脸就象一轮小太阳,把小屋映得通体光明,朦胧中,三个人一起溶进了灿烂的阳光里……

灶堂里的火“啪”地一声脆响,玉婶发现自己的双脚还在锅台边未动,她懊恼地想:时间已经不早,该回家了。

外面好黑,远处,一跳一闪的磷火泛着阴森的绿光,那是夜的眼睛。玉婶是个胆小的女人,每夜跑回药铺,浑身都是冷汗,今天又揣着馒头,更比往日紧张,心口扑通扑通象敲鼓。

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刚闪个门缝冷风就抽得玉婶直打哆嗦。玉婶的棉裤太薄,离开灶堂就象掉进了冰眼里,只好蹲下来把系棉裤角的白布条儿紧了又紧,正欲起身,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定睛一看来人,玉婶脑袋嗡地一声,浑身立刻象遭了电击。

今晚是膘二哥执勤。省里来检查,非同小可,频临死亡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县上命令膘二哥提高警惕,严加防范,免得有坏分子给干部脸上抹黑。这样的差事,膘二哥从不讲价钱。一个钻眼一根钉,治安治安,不治不安。膘二哥陪县里人喝了二两老白干,吃了大馍,打着饱嗝出来巡夜。酒后迎风,心里躁热,可脑门清爽,走到食堂门前,见有亮光,不放心明天的安排,就顺道来看一眼。膘二哥推开门,见玉婶呆若木鸡的形状,觉得有些蹊跷,脑子转个弯,就生了疑心,“这女人莫非是偷了东西?”再看玉婶收拾停当正欲出门的架式,疑心更重,便暗暗骂自己有眼无珠,当初昏头昏脑荐错了人,人嘛,跟着好的学好的,跟着要饭花子学讨的!这女人跟玉爷还能不被染了?哼!膘二是公家的人,铁面无私。“拿出来吧?”膘二哥眼瞪得象脚踩的蛤蟆。

“婶子上茅房,给你啥哩!”玉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拽拽大襟小袄。

这一摸露了馅,膘二哥可不是傻瓜蛋,膘二哥知道,女人点子鲜,想不到的地方都藏得住东西,女人不怕羞,脸皮比男人还厚,膘二哥不吃这一套,对谁都当真的办。

“上茅房吓么子!”

“拉肚子发抖。”玉婶上下牙直打架,嗒嗒地响。

“解开怀!”膘二哥威严地怒喝;酒气喷了玉婶一脸。

这一叫吓醒了惊慌失措的玉婶,弱女人的镇静恢复了,她缓慢地抬起两只手犹豫了片刻,就深深地吸口气,迅速地松了松裤带,又系紧了。

“叫你解怀,你解裤子,裤子里有脏物吗?”膘二哥知道这是女人玩点子。

玉婶又去解袄扣,两只手痉挛地抖,解完扣子,掀起里面的兰布小褂,捂了一冬的身子,玉一样地耀眼。朦胧的亮光中,那肌肤竟姑娘般的细嫩。两个小巧的羊角奶子直厥厥地耸着,褐色的奶子顶象按上两颗紫褐葡萄。膘二觉得朦胧的醉眼里一片春光,白干酒直在胸腔里翻滚,嗓眼里几百条虫子在爬,浑身千万根钢针在扎,两腿就象燃起了大火。膘二暗骂自己:娘的,平时翻了多少女人身,也没这样难受,今天扑了邪气不成?哼!我老膘吃素不吃荤,逼得住邪气!膘二给自己打了气,就攒着劲说:“怀里没有,解开裤腿!”不过这次声音低多了。

事情不能算了结,玉婶眉间拧了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拉成下弦月,突然抬起两只弱手抓住膘二哥,将半露的身子贴了过去。

两个柔软的奶子传递出女人的气息,膘二哥的手臂就触电似的麻木,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想干啥哩!”

“啥也没想干,你提我到大食堂,救了我大小几口人命,我报你的恩。”

玉婶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呜地扑进门,膘二哥痉挛般地打了个寒颤,这个寒颤,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子劈成了两半。一个被分成两半的二膘,对面前的处境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右边的二膘黑着铁青脸说:“同姓同宗,这缺德事做不得!”

左边的二膘眯着眼睛说:“夜半更深,昏天暗地,谁晓得!”

右边的二膘声色俱厉地说:“她是长辈暂且不说。她是玉爷的老婆,玉爷是什么人?你是治安主任,阶级斗争可不能忘了!”

左边的二膘动摇了,逐渐将半个身子附在了右边的二膘身上,他说:

“你不要拉拢我,你是什么成份!我是干部,不能界线不清!”

“我娘家是雇农,血干净!”

“玉爷占过你!”

“他瘦得皮包骨头,只有出气回气的能耐,一年没沾过边!”

玉婶的话简短明了,掷地有力。还没合拢得完整的二膘又忽啦啦分裂开来,右边的二膘晃着脑袋说“虽然不是个恶水缸,但也有些对不住人。”左边的二膘立刻反驳;“扯谈!谁又没逼她!”右边的二膘说:“会倒霉呢!”左边的二膘立刻狂笑,“有什么霉好倒,送上门的便宜,不讨白不讨!”右边的二膘沉吟了片刻,终于缄默不语了。

玉婶的心清楚得很,玉婶的头脑冷静得很,玉婶飞快地用手解开膘二哥的对襟小袄,对襟小褂,高大彪悍的膘二哥,那毛哄哄的胸膛一挨上玉婶那柔软的秀发,便神魂颠倒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双臂一揽,将瘦小的玉婶抱在怀里,象捏小鸡一样地拥到锅灶后面,按在厚厚的乱草堆里。玉婶哆嗦得象筛糠一样,小声哭道:“二膘,门!外面要有人来呢?”

“没事!活的睡死了,死的起不来!”膘二哥酒兴骤起,就象一条憋足了劲的公狗。

月黑、风高、天地万物,人邪鬼恶,世间的一切全都裹进了夜的帷幕里。

灶堂里一阵劈啪作响,长长短短的火舌,便一遍又一遍地舔那乌黑的锅灶门。藏在劈柴里的虫子烧炸了,“砰”地一声震响,然后又重归于寂静。房顶上,一只什么鸟“苦哇”“苦哇”不住声地叫……

玉爷和虎儿在药铺里等得心焦、点着的麻秸杆燃了一根又一根,还不见玉婶回来。虎儿不住气地哭,哭声就象猫儿叫,玉爷实在熬不住,就抱起虎儿沿着弯弯曲曲的村路摸黑找到食堂里来了。他心想:天黑别人碰不见,只要能找口东西给虎儿吃了就回来。玉爷抱着儿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已经走到食堂门口,却又不敢冒然进去,放下虎儿朝半掩着的门里瞧。

屋里好像没有人,也没有点灯,暗红的亮光象是灶堂里的火映的。听到大锅里的水咕咕嘟嘟地响,水是开了,孩子他娘呢?一准是蜷在灶门边睡着了。他深知妻子干的这份活儿辛苦,一天到晚劈柴烧水,两眼一睁直累到天黑,睡吧,睡吧,我来替你烧锅、看火。玉爷想着就心酸起来,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悄悄地推门进屋。他打算先看看灶堂里的火,才转到锅跟前,就听到一阵异样的喘息声。玉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揉揉眼睛一看,没错,一个蠕动的躯体,还有,还有挺直的四条腿。玉爷不敢多想了。这年头,干部睡女人多的是,冲撞了谁都不利落。走吧!走吧!这种事情眼不见心不烦,还是躲开为妙,说不定玉婶已经回去了。玉爷转身去拉虎儿,饥饿的孩子却死活不愿走。忍不住连声喊“娘,娘呢?”

这一喊,灶堂后面光屁股的男人蜂蛰一般地跳了起来,瞪起血红的大眼睛,下边草堆里一个女人在哭,玉爷听到哭声,双腿就象钉子钉住似的楞住了。

膘二哥看到玉爷,惊慌得双手不知该捂哪里,甚至忘了去提起脚脖上的裤子。

玉爷呆了片刻,终于醒过神来,不由得眼冒血,心起火,一个箭步跨到菜案子边,顺手抄起锋利的菜刀,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膘二哥走来,眼中闪出逼人的凶光,咬着牙说:“吃大粪长的孬种,看我割了你的那东西!”

此时的膘二,羞愧难当,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他钻进去,看见玉爷举起刀子,膘二差一点就闭上了眼睛。灶堂里的火光,映得满屋子影影绰绰,玉爷那张被愤怒和悲痛扭曲了的面孔,变得十分狰狞可怕。

就在这时,玉婶不哭了,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抓住玉爷手中的刀子,鸣咽着说:“要杀你就杀我吧!怪不着二膘,是我自愿的!”说完,就跪在玉爷的面前,玉爷眼都红了,伸手搡倒玉婶,玉婶倒下去,手中的刀子没有松,玉爷一捋刀把,无意之中就把玉婶手后掌的肉血淋淋地剜了下来。

一缕殷红的血,惊醒了膘二,他摸摸周身上下,一点没少,就抖抖擞擞地爬起来,提上了裤子。

房里有了片刻的寂静,空气象是凝固了。突然,虎儿叫了一声“馒头!”原来,刚才在干那事时候,膘二哥的两只脚直扑腾,蹬掉了玉婶的扎腿带子,玉婶一站起来,挤在裤腿角上的馒头就掉了出来。

虎儿顾不上怒发冲冠的爷,也顾不上流血呻吟的娘,只把个馒头拼命地朝嘴里塞。

这个雪白的馒头就象一道闪电,在膘二那因惶恐羞愧而颤栗不已的心上刺开了一道缝,他一时竟找到了开脱的门路。在这大灾之年,任何一点能填进肚子的食物都比金子还珍贵。为留下一个馒头,玉婶情愿以身相报,至于膘二哥能够给予玉爷的赔罪之物,也仅仅是馒头而已。

看到儿子抓起了馒头,玉婶的脸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白纸,她象面临虎狼的羔羊,朝膘二哥投去了乞求哀怜的目光。玉爷也不禁发了呆。

膘二哥慢慢地说:“吃吧!虎子,吃了还有,吃了我再去拿!”

玉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爷呆着没有说话。

虎子大一口,小一口地直吞。

膘二哥慢慢地系好裤子,拍拍身上草屑,望着玉爷说:“叔,二膘对不住你,可是说千道万,保住命要紧,我现在就回仓库去,再拿几个馒头回来,你爷俩拿回去,咱互不声张算了!”说完,便侧身想出去。

玉爷倘若不再说什么,事情兴许就这么盖掉了。可是,玉爷心头象翻滚着一泓岩浆,无数个声浪拍击着他的耳鼓:“人要脸,树要皮!人要脸,树要皮!”这声音穿过他干瘦的胸膛,象锯子似的割着他的心,他实在憋得出不过来气,就沉闷地“哼”了一声。

正要抬脚的膘二听到这哼声,回头看了一下说:“咱俩心中有数!”

“畜牲,我跟你拼了!”玉爷扑上去真的要拼命。膘二闪身夺过玉爷手中的刀子,“咣”地扔在地上,又朝门外走去。玉爷见膘二要溜,跺脚发狠说:“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我跟你俩去大队!”

“你想去告?”膘二哥一下子愣在那里,并着实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威胁。县里人正在大队部休息,玉爷别说去告,只要把这事张扬出去,膘二哥再想在村子里挺着胸脯充硬是不可能的了,说不定,检查组还会就此撤了他的职。为了这么点鸡狗小事,他膘二的多年功业就要毁于一旦!此刻,他那心头的恐怖远远要超过了先前的羞愧。不!无论怎么说,这治安主任是不能丢掉的!一想到自己还是个干部,信心,力量,优越感又在他膘二的全身复苏了。他望了望玉爷,又瞥一眼虎子的馒头,伸出食指点了点说:“好吧!你无情我也无义!说!你儿子手里的馒头哪来的?嗯?”

“你!”玉爷瞠目结舌,给问懵了。“我?我是治安主任!你半夜三更偷仓库,破坏县里检查,知道你犯的是何罪吗?”才一会儿的功夫,膘二哥居然由一个淫人妻者一变而为审判者。

玉爷的倔脾气上来了宁死不肯反过头来央告仇人。膘二却越发摆出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走哇!上大队部去呀,省得我找人来绑了你!”膘二恶狠狠地跺着脚。

两个人的神态,动作,玉婶都看在眼里,她巴望着风波平息,可是,事与愿违。这个瘦小的女人能够听出膘二话中的份量,她甚至预感到了将会发生的不幸结局,她顾不上包一下血淋淋的手掌,跪着爬过来,一把抱住了膘二哥的双腿,哀求说:“他膘二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看在头顶一个‘李’字的份上,你就行行善心吧!我要他向你赔情认错还不行吗?嗯?你说呀!”

“我给党办事,都认个错就了事,还治谁的安呢!”膘二哥分明在找台阶。

“你就是党,你是党,老百姓就别想活了!”玉爷忍不住又冲撞起来。膘二恼羞成怒而终于抓住了把柄,大声嚷:“你敢骂党?反了天了!跟我走!”边说边动手来拉玉爷,这一来,无论玉婶怎么哭求,都无济于事了。锅长来了,县里的人来了,都听见了玉爷的话,都看见了虎子大口小口咬着的馒头。

天亮了。天阴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村落,田野、山川、河流,覆盖了人世间的一切污淖,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

玉爷被送进了几百里外的劳改农场。

杨光腚死了,玉婶住回娘家,不久二报出世了,多心人按玉爷入狱的时间掐指一算,那月份还赶得上,况且玉婶又极规矩,不是那等水性杨花的妇女,因而还没怎么议论。等到玉婶的泪流干了,两个儿子熬大了,玉爷回来了,还顶着个受管制的坏分子帽子。又过了若干年,玉爷平反了,找回了一大摞哗哗响的大票子。这些年里的事就象玩儿戏似的不可思议。有人劝玉爷和玉婶拢家,玉婶同意让虎儿回到玉爷身边,自己却带着二报仍住在北杨,玉爷也赌咒发誓不愿拢,人们于是就猜测其中缘故,是一刀之仇吗?岁月流逝,刀痕早合,老夫老妻还记么子仇呢?

最不满意的是二报。前几年日子难为,母亲让二报退学,只供哥哥念书。如今父亲平反,哥哥又跟过去享福,好事怎么都摊到他头上?于是就数落娘、埋怨哥,见了玉爷,翻个白眼仁,扭头就走。眼下人人都想法儿挣钱,二报也想,二报说:“靠种粮食发财要等到驴年马月,多收点粮食有什么喜头?化肥贵,穿的用的都贵,里外都坑种田扒地的!”不管玉婶怎么劝说,二报仍旧时常背着娘跑出去干个小本生意。有时赚个十块八块的,可狗肚里盛不下香油,几天就浪荡光了。如今他穿起了紧绷绷的牛崽裤,烫起了三齐式的波浪头,唇边留一撮时髦的风流胡,常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前后村子走两遭,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神气。前几年出去唱丝弦,动步还要带个证明信,少不了央求治安主任,因此二报时常去拍拍膘二哥的马屁。二报不是等闲之辈,两趟一跑,事准办妥。有人问他其中奥妙,他咧咧嘴卖弄机关说:“小官怕大官,大官怕皇上,皇上怕娘娘!”二报时常给膘二嫂捎点奇巧东西,烟盒啦,新型发卡啦,虽不值大钱,倒惹她喜欢,比那些粗笨的夯货提二斤泡毛酥来得实惠,每当膘二嫂跟他逗乐把屁股扭得象蚕蛹一样,二报心里也痒痒的。可是忌着膘二哥是治安主任,却不敢造次,偶尔能摸摸手心,拍拍脸蛋就算是过了瘾了。膘二嫂也拿他当个光腚的小猕猴,不存多少戒心。可现在李虎当了村委,写证明的事不用再去求膘二,二报也就不大串膘二嫂的门了。二报新近联系了一笔大生意,从本地低价收小麦,拉到外地去卖,当个中间人,只要出张嘴,一趟就是七八百元。现在卖粮难得很,在粮站一守就是几天,地都能站成坑,人们图省事,情愿低一、二分钱卖给贩子。二报在邻近几个村稍稍透个风,就有几十户伸头挂号。运货的车子也已弄到,就是路上过卡子要证明偏偏哥哥不赏脸,说什么也不肯出这份证明信。

李虎怎么肯同意出证明信呢!购粮任务还没完成,弟弟不该钻这个空子。自己以前恨过以权谋私的大队干部,现在不能一戴上帽子嘴就歪,自己官不大,却是李西村的头,大家眼都盯着呢!前天胡乡长还说,有人去乡里反映他,到底反映个啥,胡乡长没说,倘若给二报出证明,岂不正叫人抓个把柄?李虎给二报讲道理,二报听不下去,跺着脚走了。李虎见说不转弟弟,转身来找膘二哥问贷款的事,二句话没说又崩圈了。想想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回家推车子,再去乡里找胡乡长。

吃过早饭,膘二嫂吆来了马云美。两个女人调好粉,找出白线,马云美用根宽布带子把膘二嫂的长发全部勒起来,只露出一个大而圆的阔脸盘,又在阔脸盘的边缘实实在在地抹一层粉,便用牙咬住线头,两手挣住,一松一紧地帮膘二嫂开脸。边动作,心里边暗骂:“老来俏!老来俏!老来不俏没人要,老勺渣子罗,还开个么子脸!又想招汉子么?”嘴上却甜甜地说:“二嫂颜色真好,不是我马云美奉承你,那些黄花大闺女也不能比你水嫩罗!”

膘二嫂叹口气说:“好么子,整日价愁,伸不开肠子,脸上都结蜘蛛网罗。”

“哟哟!你别苦得黄连似的,心装肚皮里得啦!我马云美揭得开锅,为的起人,不是前二年坐寒窑的王三姐了。你就只管放宽心,不用怕露了富我再来找你的麻烦!”

马云美说的是实话,前几年男人有病做不得活路,孩子又小,年年冒工分,年年拔钱出来。没有办法,一到农闲,就削根竹杆,挖几个孔,孔里穿上几串青铜钱,到外乡走村串户唱门头,十天半月转回来一趟,扛一袋碎馍、芋头干来家。孩子有病有灾,家里遇个大小事,免不了到隔壁膘二嫂家说几句好话,借几元钱,讨一瓢面。马云美一来,膘二嫂的孩子就喊:“唱莲湘的来了!”就见她把那竹杆一悠,敲过了肩膀敲膝盖,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底一下,青铜钱哗哗啦啦,有节奏地响。和着那响声,马云美就清柔凄惋地唱:“二姐咯登下绣楼,叫声郎哥你莫走……”马云美从不在本村唱,到膘二嫂家例外,主要是讨膘二嫂的笑脸。膘二嫂一高兴,就什么都好说。可是,现在马云美再也用不着讨好膘二嫂了,麦前才搬进三间新瓦房。病男人也好了,编一手好蒲包,就那花花绿绿的玩艺儿,听说还出口卖给外国人,马云美也浪起来,脑后那个盘了十几年的“牛屎巴巴”一刀剪了,用一个银灰色的发卡将那齐肩的发向上一夹,走路一颠一颠地象个喜鹊尾巴。腰比以前粗多了,你听听,说话也带了刺儿毛。

膘二嫂自知混得不如人,心里那股酸劲比害月子还难受,说:“云美,你是知道我的,嫂这多年可会哭个穷?眼下的日子,你是看着的,秃舌儿唤鸭子——一里不如一里,屋子没盖,儿女又大了,花钱的事渐渐涌上手,咱这家有啥指望呢?”

“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有主任顶着!”

“唉,你就别提那死人了,当个芝麻粒大的官,养成一个坐不住的身子,骑个破洋驴子,一天到晚疯跑。官给下掉了,又刹不倒腰板做活,吃屎嫌臭、吃兔子撵不上,还想争面子、拗劲,不是他,麦子咋能出芽?这一下,你们都卖掉了粮,俺的拉回来了,哭都哭不及……”膘二嫂说着说着,就眼窝里发潮。

“噗噗!”马云美又是吹,又是揉,“二嫂,哭不得,哭不得!这不是时候,粉末搓到眼里,才拍不得,打不得呢!我说二嫂你别屈得慌,昨天咱那麦子是磅过了,可是老猫衔个猪尿泡落个瞎喜欢,一个钱没拿上,没有去卖的倒都巧了!”

“咋回事?”二嫂半信半疑。

“嘿!全扣了!说咱村还欠贷款五千多,还了几年,还有五千块!乖乖,五千多元,一扁筐也端不完的票子,祖奶奶!拉屎逮个拔撅的,社员谁曾花过他一分?还不是有些贪心的干部吃了昧心食,活活让老百姓跟着填坑儿!”

“这话当真!”

“红口白牙,我骗过你几回?空车拉回来,我气得绑个草人子骂了半宿!一季庄稼下来,肠子都累断了,到了成个空,你说坑人不!”马去美给她收拾好了,拍拍身上的粉末,递过方镜给膘二嫂,说:“好了!照照看,至少年轻一半。得,我可要开路了,今天上午男人吩咐晒场,我是穆桂英挂帅,阵阵都得到!”

马云美颠着喜鹊尾巴,劲团儿似的走了。

膘二哥从外村回来,牵着一头老黄犍,打从村前过,昂着头,绷着脸,踱着四方步,心中暗暗地说:主任不当,威风依在,少了你们这些胡屠户,我膘二也不至于吃连毛猪!

膘二哥悠哉游哉地进家,膘二嫂把巴掌拍得山响:“你磨蹭个啥,摆鬼的阔吗!黄鼠狼钻到磨道里,充什么大尾巴驴,看看谁家的活路还没做清爽哟!”

“妈的,墙倒一起推,鼓破一起捶,自家槽上的母骡子也要弹我了。”正在兴头上的膘二哥气得眼睛又瞪得象铃铛。

“不要瞪眼!谁个怕你,快套牲口去吧!大官翻好了场,早等急了!”

膘二哥正要去北地场上,膘二嫂又凑过来悻悻地说:“昨天俺的麦没卖掉,还巧了呢!他们的麦子白卖了,全部扣了贷款钱!”

“听谁嚼舌头?”膘二哥白了女人一眼。“马云美说的!”“那种女人放不出好屁!”

“昨天她去卖麦,回来骂了半宿,不会假!”

“嗯,那让我去看看!”膘二哥放下牲口,进屋又去推车,急得膘二嫂嗷嗷直叫。

“死人也,活计就象筛子眼,你去操么子闲心!”

“去乡政府找老书记!”膘二哥头也不回,一骗腿上了老“飞鸽”,咣啷啷一阵响,便去远了。

那头扔在一旁的老犍,见没了主人,“哞”地大叫一声,尥开四蹄,撒了欢子。膘二嫂没了主意,面朝北地麦场,尖声哭喊:“大官,大官,大官快来!”

老犍停止了奔跑,从乡里回来的李虎迎头拦住了那头肆无忌惮的畜牲。

帮大官套好磙子,又将乱蓬蓬的麦场轧了一遍,李虎才推车回家。

玉爷正在生气,见儿子回来,闷头抽烟,一声不响。

李虎看看父亲,就从衣袋里掏出小药瓶,说:“爷,这是给你拿的哮喘药!”

玉爷心软了,接过药,只是不做声。

李虎洗洗刷刷,收拾一遍,坐在玉爷面前说:“有啥不对的只管说出来,不要闷气自己。”

玉爷叹口长气,说:“虎儿,这些年,我哪次运动都当活靶子,苦活脏活干了多少,还连累了你,升不上学,入不了组织,啥好事都摊不上。这几年总算象个人样了,你有点小手艺,修个机器,嫁接果树,再学点药书,这日子就够咱爷俩过的了,马云美跟她侄女玉芳说了,等到秋天就过门。给你成了亲,我才安心。咱们安分守己过日子,千万不要破车多揽载,当个什么村委,清正了得罪人,奸邪了也遭骂,这碗饭不是咱这样的人家吃的。”

“爷、你吃药,顶管经的!”李虎小声催道。

“不当干部还不是照样吃饭?干么非要找个虱子在头上搔呢?这两天,大家没拿到卖麦子的钱,都在乱嘀咕,还不是冲着干部来!”

“这用不着担心。大家没有贷款,却要还钱,还能没点情绪?反正,有账不怕算,胡乡长已经表过态,一定不能叫群众吃亏。”

“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上头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不要忘了那一年搞四清,发动群众揭发干部贪污浪费的事,可是,四清一过,二膘又当了主任,黑着脸训爷们说:‘你们口口声声拥护党,可是党喝了碗面条,你们还有意见!这能是真心拥护吗?党在哪里?党是谁?党就是干部,党就是我’!”

“爷,那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能老是用旧眼光看待新事物。”

“你不用给我摆大道理,你就知道二膘以后不再上台,你就知道他不会再说,‘口口声声拥护党,党扣几个钱,你们还到处去告’!趁早不要问闲事,天塌下来压大家!”

“爷,你不相信政策?”玉爷的推理使得李虎发笑。

“走着瞧吧!反正我老了,我能再活几年?是不想看你们再受那种罪!”玉爷说着又喘起来,一口痰堵在喉管里憋得脸通红。李虎慌忙放下手中的茶碗,一手扶住玉爷,一手去喉咙管里掏。痰出来了,玉爷憋得两眼老泪横溢,出一口长气说:“场上净了,豆子耩了,眼下没话计,你把家里那几百元钱拿去买木料,给我打口寿材,我就安心等着了。”

“那钱我已经给县上打井队说过了,准备给村子里打一口深井。”

“那是我的血泪钱!我说了算!”

“……”

傍晚,膘二哥骑着破“飞鸽”,一路顺风回来,打麦的事早已忘个精光。

膘二哥去乡里晋见了崔书记。老书记听了汇报,鼓励膘二哥,干部不当了,原则不能让。膘二哥还去了粮站,中午喝的是地道的“古井贡”,那醇香味现在还在嗓眼里直翻。扣贷款的事,来龙去脉,小刘全知道,这一下膘二哥心里很得意,他甚至想到,这是不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酒桌上,小刘满口道歉,其实,也不全怪人家,检验员是个新来的,小刘只管看磅,验不过关就不能上磅。小刘签应膘二哥,等两天,卖粮的高峰一过,让膘二嫂和儿子夜里拉去。膘二哥不用再亲自来费神了。还有叫膘二哥更得意的事,据说原来贷款是李虎私下给二报贩粮食了,怪不得二报盖了瓦屋,玉爷住了新房,大票子果真那么好挣!难怪李虎一见我尾巴摇得象花棒槌,原来还是怵着我老治安的手段!李虎!李虎!看别人吃豆腐牙快,李西的官不是好当的!这一次非给掀个底朝天不可!膘二哥越想越有劲,车子打从村前过,腰杆就象木桩般挺得笔直,链瓦打得山响。

打完场,大官累得象滩稀泥,站都站不住。膘二嫂锅屋里忙着做饭,烟囱几时堵了泥巴,出烟不顺畅,直熏得一阵干咳,二目流泪,听见堂屋车子响,就忍不住骂:“外死外葬,不用再进这个家门!”

“大官娘!”膘二哥装做听不见女人的骂伸头直着嗓子喊,“大官娘,快去东院把马云美叫来,不喊马云美也行,去叫东头——不!干脆我自己去!”说完又走了。

膘二嫂不知道男人又想什么招,就浑骂一通“野猫子精”,自顾将切好的面条下到锅里去了。

大官稀里呼噜扒完一碗饭,膘二哥才回来、眼睛发亮、精神蛮好。

“大官”

“嗯”大官是个闷鳖,八磙子轧不出一个响屁,听父亲喊,大官应了一声,头且不抬一下。

“你小子就不能放开嗓门说话!谁割你的舌头咋啦?瞧你这蔫熊模样,叫你接我的班也不够料子。”膘二哥明里斥儿子,暗里多半是炫耀自己。

“找事!大官累得要死不活的,没你自在!看看人家,看看咱,你还有闲心嗑牙?”膘二嫂没好气,边解围裙,边咕噜。

“看人家咋着,谁还能拿上钱了吗?”膘二哥端起饭碗,站到庵子门口听动静。

几天过后,地里的豆子出芽,变青,飘了大叶。家家户户趁晴天锄豆子。骄阳顶在头上,一天比一天烫。男人女人都伸长腰杆,一锄锄斩碎那板结的土层,锄一遍就等于上一层肥,做田人谁都懂这个道理。老年人在家里忙,小孩子挑着饭钵水罐朝地里送,锄地大多趁中午头,谁也不肯回家歇晌。这几年的反反复复,人们学刁了,前头卖粮不给钱,后面的索性就来个按兵不动。可那么多粮食放在家里,总不算回事,几天不见太阳,蛾子嗡嗡响,晒吧,见天就得少几斗。气得男人女人怨天骂地。村子里的光棍汉牛根,一天到晚见人就唱“樱桃好吃树难栽,庄稼好种粮难卖。”马云美却不以为然地反驳牛根:“庄稼好种?前几年也是同一个天,同一块地,地里怎么不收,农民怎么不吃?现在卖不掉粮总比以前没有粮食吃强吧!”“是呀!是呀!”牛根知道马云美向着李虎,便洋腔怪调地说:“是吃上了,国家干部吃鲜,工人大哥吃油,农二哥吃盐!”

李虎也在田里,连边地就是膘二哥家的,仍旧是一片毛刺哄的白麦茬。田里的纷纷议论李虎都听到了,有心想插几句,一时半时也说不清楚。刚从北扬村来到李西村时,李虎很受欢迎,一来他的手艺好,活路全,电器修理,农业技术,样样都能摸,甚至阉小猪也是李虎包下来,二来他的脾气随和,心地好,在农村很讲究宗族关系,是亲就有三分向着,而玉爷单传七辈,在李西村可以说是单门独户了,李虎不偏不向,公平待人,所以村干部改选时,他几乎得的是满票。可是没过多久,和膘二家亲近的人逐渐疏远了李虎,人心有了距离,李虎常为此苦恼。

耪完地,李虎回家,才进门,玉爷就说“今个儿咋啦?借钱的挤破门,都说要买化肥栽麦茬芋头,我看这里面有文章!”

李虎很累,拿把扇子扑打两下说:“借就借吧,粮钱没拿到,买不到化肥,下一季就成问题。”

“饭捂在锅里,自个儿去吃!”玉爷一脸愁云。

“大兄弟在家吗?”李虎正在锅屋吃饭,马云美扯着高嗓门走进院子。“哟,真是发家了,馒头白得象雪蛋儿,”马云美说着,一屁股坐在院里木墩上。“吃吧!吃吧!”李虎随手扔过一个馒头。

“哎!吃这个管不了大用,我也想来借钱。”马云美拿眼睛不停地朝李虎脸上瞅。

“你也借钱,别跟我开玩笑!”李虎知道马云美没正经。

“谁开心,我这可是嘴难张呢!”

“借多少?”玉爷蹒跚着出来,院里的话他都听到了,马云美是得罪不得的。

“就借五百吧!反正有的是麦子!”马云美故意发狠。

“五——百?”李虎和玉爷同时瞪大了眼睛。

“哈!害怕了吧!你爷们不是有钱吗?在村子里充什么硬呢?要不是看着玉芳这门亲事的面上,我真不来讨这个下贱,别看我是个女人,我可看不惯那些人欺软怕硬。给你爷们直说了吧,村里这两天风声很紧,就象是下雨前水塘里的泥鳅——乱翻花。膘二那边的人串通一起,怕的是想整你。膘二借的就是扣贷款的这股风。想叫你人不人鬼不鬼地下台,他再上去吃香喝辣的!你干么要借钱给那几户人家?谁家没有三俩闲钱,那是找事呢!你借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了怎么办?你有多少钱?今天在田里,我亲耳听到他们在嘀咕,今晚说不定要来凑热闹,你爷们门户头小,可要防备点。再说,这儿离我娘家又近,放个屁那头就知道了,有坏人再去抹你们的烂药,说不定秋天的喜事都得吹!唉,好人难当哩!”

马云美这一番话,说得李虎和玉爷心口上压了块石头。玉爷连连叹气,李虎缄默不语。马云美咂咂嘴说:“应付事有个后台就好办些,你听那二膘,张口闭口老书记,不知道那个崔矮子又给他吃了什么提神片。依我看虎子也去找找胡乡长,胡乡长肯帮咱查清贷款的事,量他二膘是条蛔虫,也拱不动这多人。好了!你爷们留心,我要回去了,免得旁人看见,又说我干拍马屁的勾当。灾年我都不当小人,别说现在我吃穿不愁,我是看着那些人气愤,十回都好,一回不好就变脸,小肚肠子!”

马云美站起来刚要走,门口忽啦跑进来一群人,玉爷的院子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栽着洋锈球的花盆咔嚓一声踩裂了,新搭的葡萄架也被拽断了。

“我借五十!”

“我借四百!”

“我借二百!”

“行个善,给十块就行了,我的麦子少!”

“你家不放心,我干跪把麦子拉给你!”

“当干部应先为老百姓着想!”

吵闹、嚷嚷、叫骂、起哄、嗡嗡响成一片,两扇椿树门挤得喀吱吱响个不停,院墙上搭的瓦片扑啦啦下滑。就在这时候,西南天边涌起了一堆堆乌云,一阵凉风吹来,几道闪电掠过刺眼的光亮,躲在旯旮里的马云美高叫一声:“不好,暴雨就下来了!”人们哄地散去。毕竟是庄稼人,为起哄也不能淋了晒场上的麦子呀!

闪电裹着雷鸣,乌云驾着狂风,倾刻,蜜集的雨柱便“哗”地一声扑打而来。真是五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刚才还晴得头顶上一片湛蓝呢!

夜半,风雨稍歇,玉爷紧咳了一阵,叹息说:“虎儿,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磨小不压麸,咱这样的根底,跟人家肩膀一般高就谢天谢地了!”

该死的雨,紧一阵,慢一阵,大一阵,小一阵,扯脖子下了三天半,直下得沟满塘溢,遍地沼泽。村东那口传了人老几辈子的土井,水都平了井口,井口趴满了土蛤蟆,伸着四只细脚伶仃的小腿,悠悠地打转,咕哇咕哇地叫个不停。在井边打水的马云美,泼一桶又一桶,气得直骂:“晦气!邋遢死人了!”

那天晚上一场风波,村里的人分成了几股劲,有的觉着解气,有的觉着过火。觉得解气的骂李虎不凭良心,纱帽才戴,嘴就歪了;觉得过火的是因为估不透李虎日后能结个什么大茧,比方说再提拔当个书记,或乡里的四六干部什么的,这年头当官也是碰点子吃糖,只要运气好,说不定上头哪个人瞅着顺眼,一夜间就会坐上直升飞机。

无论大家怎么想,都各自揣在心里,谁也不肯误了做田,那才是农民心上最要紧的。做田人全靠田养活,不管谁当官,总得吃粮食。雨一住,男呼女唤,老老小小都出动,剪红芋秧,栽麦茬芋头。只要秋后订的合同不变,红芋干子就是金子,抓钱的很。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

这几天,膘二哥忙得舒服,闲得自在。玉爷院子里出事,他在庵子里没出去,揣摸着李虎下台,他该怎么走下步棋。膘二嫂看着村里男呼女唤地栽芋头,眼里止不住地流泪,骂儿子大官慢慢腾腾不顶事,自家的芋头沟没有打出来,地里还是白麦茬。豆子耩晚了,出得就象秃子头上的毛。午季的麦子出芽了,男人还是整天外头跑。家里一粒化肥也没有。俗话说,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今年秋季这个势头,比去年还要犯难为。

膘二哥又要出门,膘二嫂吆住他,“别再溜大圈了,咱也剪一点春芋秧,栽在麦茬地里。”

“家里的事,我顾不上,你只管安排,招呼他们一下也行!”这样的话以前膘二哥说惯了,现在又顺嘴说了出去。说罢头也不回,骑车走了。

“你!地主富农帽子都飞了,还招呼谁?你还去治谁的安哟!”膘二嫂望着男人走远的背影,气哭了。

膘二哥是去乡里告李虎,怀里揣着状纸,他这几天最大的成绩是让村里近半数人家在上头按了指印。膘二哥发誓:乡里告不倒就去县里,县里告不倒就上省,不把李虎缠倒决不罢休。

其实不用他告,李虎已经倒下了,正在家里蒙头睡。李西村是李虎包干的队,粮食任务没有完成,乡里几次点他们影响了全乡的进度。今年的夏粮征购任务,恰恰是崔副书记负责,老人家一天到晚在有线广播里批评李西新上任的干部工作不得法,推不开,拿不起。上边的批评,下边的埋怨,李虎两头受气。可是,贷款问题不解决,群众的工作就做不动。李虎去了信用社,所有的账翻一遍,总也没能搞出个子丑寅卯来。粮站发不出来钱,群众的麦子卖不出去,还把贷款问题怀疑到了自己头上。祸不单行,马云美的话也应验了,不知谁去给玉芳家传的话,说李虎弟兄俩贪污了几千元,这一辈子抬不起头。玉芳家变了口,昨天捎信来,叫李虎把过帖送的彩礼拿回来,马云美忙得陀螺似的来回跑,也不管经。李虎被几下里闹得头昏脑胀,不思茶饭,一气之下躺倒了。玉爷也气,可心里还是疼,站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问长问短。这时,二报又来了。二报是硬着头皮来的。

这些天,二报一直在外面跑,家里的活计全然不顾,他只知道安排妥当就可以赚大钱,这钱象星月,馋馋地吸引着他。粮食贩子说,只要弄来证明,就可以动车来拉,有什么不便,粮站小刘还可以助一臂之力。二报和小刘也是酒肉朋友,无话不谈,今儿个小刘再三叮咛,一定要从李西村搞个证明。二报一直在生哥哥的气,本不想再求哥哥,可是路过乡里时胡乡长叫顺便给哥哥捎封信,只好又硬着头皮来了。

李虎撑着坐起来看完信,精神好了许多。胡乡长信中说,贷款的事初步有了线索。原来胡乡长是县城人,邻居是农机厂的会计,听会计说,前几年曾卖给李西村二台机子,一台榨油机,一台轧花机。但是谁经的手却说不清楚,有待再查。

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李虎感到腹中咕咕作响,便向玉爷要饭吃。二报见哥哥脸色和缓,便不失时机地又提出了那个要求。

“趁早收了那份心,任务没完成,一颗粮食也不准动!”李虎没有好言语,二报只得怏怏地走了。

膘二嫂没有喊住男人,就领着儿女去地里。

田里都是人,新兜的芋头沟被雨水打平了头,大太阳白花花的朗照,芋头沟顶上的土松松的,很暄。芋头沟底的水蒸发光了,腻腻的油泥在日头下耀眼,一脚踏过去,卟哧一个黑窝。孩子挎着畚箕,一根一根地把芋秧丢在沟顶上,大人们弓着腰,挽起裤腿儿在后面栽,不时地喝斥孩子丢的距离不对,骂着地粪太壮,沤得脚板起了红疙瘩,钻心地痒。也有不甘寂寞的女人,斜着眼朝弓腰男人的裤衩上瞅,然后吐几句村话,放浪大笑一阵,见自己男人翻了白眼,才偷偷地吐一下舌头,扮个鬼脸。马云美最自由,男人半身不遂,在家打蒲包,这个“穆桂英”就摇起帅旗,指挥四个儿女,剪、运、丢、栽,活儿干得停停当当,利利索索。马云美的活,是村里的女人共同称赞的,嘴象刀子,手象耙子,钹打堆扬,收种犁耙,快如旋风,有条有理,样样难不住她。村里的小脚老太们常摇着头说,“马云美这个女人,要不是少了个那家使,真和男人不差啥。”

马云美见膘二嫂甩着大辫子下地剪芋秧。忍不住将手罩在嘴巴上尖声唱了起来:

莲湘一打哗啦啦

娘子绣楼插梅花

郎哥窗口瞧一瞧

娘子扔来绣荷包

郎哥心头小鼓敲

香风阵阵飘罗

“马云美!再浪一段!”光棍汉牛根裂着大嘴巴叫,马云美回头就骂,“骚狗子精,你丈母娘吃了桐油,这辈子开不得怀罗!”地里的人都止不住地哧哧直笑。

膘二嫂自能领会马云美的意思,见人人讪笑不已,把个头低了又低。以前,马云美穷得顾头不顾腚的时候,也给膘二嫂唱过这曲子,那时,膘二嫂听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美滋味,现在还是这曲子,膘二嫂听着却象掉进刺坑里一样扎人。以前马云美到膘二嫂家唱,赏个半斤八两的,就千恩万谢。缝补浆洗的小活儿,抢着给膘二嫂做,好话成箩筐的朝膘二嫂耳朵眼里灌。现在人家财大气粗,说话唱曲儿都变了腔。膘二嫂正怨怨地浑想,三儿子三官哭叫了起来,原来是麦茬刺进了三官的手指甲眼里。三官皱紧眉,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又是咧嘴,膘二嫂一时没了主意,把儿子的手放在嘴里吸了又吸,还是不顶用。十指连心,三官哭叫不停,见膘二嫂没辙,马云美跑过来,看了一下三官的手指甲,就从脑后喜鹊尾巴上拔下一根带白线的针,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三官的手指说:“三官,你可要忍着,我要动刑了!”一会儿,那细小的刺尖儿被挑了出来,膘二嫂感激不尽,说:“还是你有心计,什么都预备着!”马云美说:“这种活,扎脚扎手常有的事,你膘二嫂仙身子,不常下凡,哪里知道这地里的事哟!”膘二嫂哑吧吃黄连,有苦难说。旁边的人直骂马云美“刀子嘴,豆腐心”。

中午头的太阳攒足了劲,一盆火似的泼在大地上,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睁不开眼。膘二嫂晒得头脑发涨,太阳穴直跳。麦茬地没犁,栽得格外吃力,娘几个歪七倒八地回家了。一进屋,膘二嫂就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满屋的蛾子象炸笼的蜂,嗡嗡地扑脸直飞。膘二嫂把手插进正当门的麦囤子里一试,老天爷!滚烫,再仔细一看,那小白芽子都发黑了。这该怎么办才好?几千斤哪!全家人就指望这些麦子呢!死男人也!外头野逛,几千斤麦子没救了,让俺娘几个喝西北风吗?膘二嫂悲怆无比,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放了悲声。孩子们见母亲哭了,都一起和音,几条嗓子震天价响,就象出了什么大丧。大官最后从地里回来,说:“哭也没用,响午头太阳好,我去扫扫场,轧几滚子,再把麦子扛到场上见风。”膘二嫂停了哭,望着泥水满脸的儿女。娘几个脚手慌乱地收拾起来。

李虎栽完芋头,已到中午。正想去乡里,牛根来了,见了李虎便说:“委员,赶明儿村里有外地人来收小麦,几家大户麻袋都找好了!我可是先给你透个信,免得你到时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反正我是光杆司令,又没有多少麦子!”

“这话当真!”李虎瞪大眼睛。

“哄你是王八蛋!不看在跟你学阉小猪的份上,我才不肯来献这个殷勤!”牛根说完,装做没事一般地走开。李虎心里长毛了,这粮食要是让人贩走,没有法给上级交待,先摸摸底再说。

李虎信步走到村中,见膘二哥门口忙忙碌碌,大官二官扛笆斗,四妹五妹挎篮子,膘二嫂背个化肥袋,袋底磨烂的缝里不断朝外渗麦粒。李虎心中生疑,全家出动晒麦,莫不是就为了卖私粮?便走过问膘二嫂说:“二嫂,现在地上还有潮气,干么忙着晒粮?”

膘二嫂正累得脸象红毛布,见是李虎来了,咧嘴就哭,“你看这日子还过得吗?出芽的麦子又捂了!”

“膘二哥呢?”

“别提他了,比当干部还忙!天天外面穷叽咕,鬼才知道他张罗个啥,今儿一大早就脚底板抹油,溜了!”李虎进屋摸一把麦子,心头一紧,什么事都顾不上了,拣条麻袋就装。二十八九的小伙子,力气正足,两手攥紧麻袋口稍微下蹲,一吸口气,那麻袋就“嗖”地飞到肩膀上,望着李虎的阔背,膘二嫂直觉惭愧,死男人当主任时,斗过人家老的,打过人家小的,人家高中毕业,男人一张条子把人家拉回了家,可是现在人家当了委员,一点也不计较,该咋着,还是咋着。唉,天底下的男人要是论好坏排队,死男人肯定站个尾巴梢。啥法,前几年享了他的福,花开自有花落时,如今,他不当官了,自己不能再等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儿女是自己的,不靠娘靠谁!想到伤心处,又落了一遍泪,舀一盆清水,自己洗洗脸,又给孩子们擦擦干净。

傍晚,头顶一片湛青,晚霞烧红了西天,晴得真好。膘二嫂对大官说:“‘晚晴一百天’,麦子不要收回屋,堆在一起,用塑料布搭一下,明儿再晒!发财等不到,晴天总能等到!”娘几个全累蔫了,都不想吃饭,大官二官就个蒜头啃了块凉馍,就在场边打了个铺看夜,三个弟弟图热闹,不愿回屋,就和哥哥一起睡。膘二嫂带着三个女儿回屋了。

堂屋当门圈了个粮囤子,三个女儿入夏就搬到了锅屋里。膘二嫂也说,谁家两口不亲亲,孩子大了怪不方便的。今个儿女都不在,膘二嫂虽然累得够呛,但生性爱干净,就在锅底燃把火,煮一锅热水。大辫子几天没散过了,一忙起来没有魂,鬼才顾得上梳头,今儿个夜深人静,就痛痛快快地梳理梳理。粘满了细灰的头发炸痒,忍不住就用化学梳子很劲地刮拉,直梳得头皮冒火,热辣辣地才觉着痛快。梳理完了,两只手细细地编,以前都编的是十六花,这二年没功夫,就编了个稀三花,今日就少睡一会儿,再编它个十六花。那细柔的发丝,乌黑油亮,一绺压一绺,密密的纹路,着实喜人。一口气编到末梢,膘二嫂挑两根团皮筋系紧,又从箱底找出那两根压了一年多的白的确良带子,巧巧地打个蝴蝶结,再系到皮筋上。膘二嫂站直身子,猛地一甩头,轻轻地转个圈,两根大辫子悠起来。就象两条小黑蛇,黑蛇尾巴尖上趴着两只白蝴蝶。

锅里的水甩手的烫,膘二嫂舀满一塑料盆冷着。这个塑料盆还是前年粮站小刘送的。一到三伏天,村里的妇女都到水塘边上去擦,膘二嫂却在盆里洗,象机关里的女人一样,这是膘二嫂的骄傲。

膘二嫂将大辫子盘到头顶,然后坐进浴盆里,温水浸泡疲乏的身子,有说不尽的快意。蒸蒸的热气盘旋着,膘二嫂拿条花毛巾,在水里拧几把,就前一下后一下地扑打、搓弄。别看她已是四十多岁的女人,由于没有吃多少累,那身皮肤却也柔软细腻。一对奶子养了七八个儿女,虽不能象少妇那样迷人,但是也绝不象马云美的那样松皮拉垮地坠到裤腰带上。吸一口气,腰还挺细,穿二尺二的腰围,不象村里别的女人,两个孩子一生,腰和胯骨一般宽,看上去就象水桶凿了两个眼,上下一般粗。所以膘二嫂爱系围裙,一系,腰就更细,细腰宽胯骨,一走三扭,不就是那风摆杨柳吗(膘二嫂说不出曲线这类文词,就知道好看)?擦洗完毕,膘二嫂倦意顿消,周身轻飘飘,心底漾起了烈焰般的欲望,不由得就骂死男人,官罢了,和女人的公事也罢了,一拉几个月不沾边,是顾不上,还是想不到?多少年来,膘二嫂一看见男人的毛胡子脸,就恶心,跟他睡觉权当他是别人,悟出是他,便泄气一半,草率行事。可是今天,此时,却破天荒地想着他,想他那长满黑毛的胸膛,镶金一般地黄牙,两只蒲扇般的大手。若是此刻膘二在眼前,她一定会来个自投罗网。膘二嫂搓着大腿,先骂膘二,再骂那些忘恩负义的情种,骂了野戏子骂说大书的,再后来骂野石匠,检查组的,理发的,还骂到小刘、牛根和皮猴子二报。骂到二报时,就想到三月二十八逢庙会,二报特意给她买的一瓶香水,现在还在箱子底下。膘二嫂擦净身上水,拿出香水瓶,倒了几滴,浑身上下搓几遍,一股幽香立刻扑满了屋子。膘二嫂爽快极了,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干净。找条短裤头套上,打开门,就去端盆泼水。那盆污水好沉,膘二嫂只得弓着身子朝门槛上挪。房子年数已久,里面象井,外面象山,上门槛就象上戏台一样犯难。膘二嫂攒把劲,伸着脖子朝上蹭,忽地那盆出了怪,猛地一轻,嗖地飞出了手。膘二嫂一惊,抬头一看,是二报。

“死砍头的,吓死二嫂了!”膘二嫂边骂边回屋找衣服。

“你莫要慌进来呀!我找个褂子披上!”膘二嫂在里间拧亮了煤油灯,稀里哗啦地翻东西。

灯一亮,站在门跟前的二报看清楚了,吊着蚊帐的大木床上,空旷旷的什么也没有,就放心地径直走过去。

“穿么子衣裳,谁没见过那稀罕!”

“不要撒泼!二嫂可是干净人呢!”膘二嫂找出一件白底碎花的对襟小褂,穿在身上。

“二嫂!你比以前还受看!”二报凑近了,一只手捏住膘二嫂扣扣子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膘二嫂的胸脯上,使劲地拧了一下。膘二嫂疼得“哎哟”一声,就骂;“炮冲的,多大了还想妈子,嫂子的奶挤不出水了!”二报就势头一拱,一口就衔住了奶子顶,羊羔一般地蠕动着。膘二嫂先是佯装生气,后来就绷紧了脸皮,训斥:“死二报,正经些,不要没大没小的!”二报见膘二嫂正了颜色,就松了手。

“二嫂,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为办正经事来的,你别净是把我当成了偷嘴驴!”二报拥住二嫂,坐在床面上。

“撒脬尿照照!你也办得了正经事!”煤油灯捻子长了,火头挺旺,灯罩子放出耀眼的白光。膘二嫂也学会省了,一伸手把灯头拧得小小的,屋里立时显得昏暗,只有台灯的周围,一团朦胧的光晕。膘二嫂拿起一块白纸,用指头打中间捅个窟窿,挂在灯罩上,几只蛾子扑过来,打得纸片啪啪作响。膘二嫂身上的香水发出一股股沁人的清香,二报忍不住将个蒜头鼻子使劲地吸了又吸。

“二嫂,村子里的人为麦子的事,愁得半死不活,我有个朋友是城里厂子里的人,想来买麦子,我给联系好了,全给现钱!”

“厂里买麦子做啥?”

“机面粉给工人吃!”

“那能吃多少!”

“多少?少说也得几十万斤。”

“真的?”

“你知道城有多大,厂有多大?几万口子,一下班,自行车排几里路,比三月二十八逢庙会热闹百倍!”

“我的天!”

“那食堂做馍,全是机器,一下就是几万个,够咱一个村人吃几十年。那厂子里人挨人,人挤人,人靠人!”二报说着,不断地挪着屁股,使劲朝膘二嫂身上靠。膘二嫂觉得出二报的小动作,慢慢地朝一旁闪身,说“谁家的麦子都收吗?”

“沾亲带故的都要,就比公家低一厘钱!”

“那敢情是好,总比卖给公家一个摸不到强些。”

“二嫂!”二报掏出一支带把儿的香烟,点着递到二嫂嘴上说,“这过滤嘴儿专管消毒的,你只管吸,不过劲,我这一包都给你!”说罢把一包烟递给膘二嫂,趁机在她手心里狠狠地按了两下,膘二嫂有些激动。

“二嫂,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一张证明信,证明是村里兑换麦种就行了!”

“那怎么办,你哥给写吗?”

“二嫂,你还能不知道我?冻死迎风站,饿死不求人,我不求他。咱俩有情份,我来找你不算掉价!”二报说着,从脚上褪下一只回力牌大白球鞋,将光脚板压在膘二嫂的脚面上。

“我的老天,你找我有什么办法,死鬼又不干了!”

“死心眼!忘了以前二哥腰里装着许多盖好印的白条!”

“对,这倒是有,前些日子还见他拿过。不过,这是他的宝贝,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膘二嫂吸了一口烟,嘴里觉得是有股香味,还感到腰间一阵骚痒,那便是二报蛇一般的手臂。

“那怎么办呢?”二报问。

“等他来家我问他要,一定能要到!”

“说定了?”

“说定了。不过,我家的那几千斤芽麦——”膘二嫂竖起了月牙眉。

“这、这不太好办……”二报有些为难,停了片刻又说:“好吧,让我想想办法,给你糊弄过关!”

“你应了!”膘二嫂十分惊喜。

“应了!你也得应了!”二报说着,两只手就摸索起来。

熏满了黑灰的蚊帐落了下来,盖住了木漆大床,那一星灯火,疲倦地眨了眨眼睛,越发地暗淡。黑暗中,有蛾子沙沙沙地飞。狗睡了,人睡了,只有那村边的水塘里,一片咕哇咕哇地叫,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掉了尾巴的小青蛙长大了,肚里装满了油,正在喋喋不休地唱情歌呢。

接近午夜的时候,膘二哥回来了。

上午,膘二哥揣着状纸去乡里。胡乡长却说,这事不沾李虎,发贷款时李虎还没上任,又仔细地盘问了前几年那两台机子的事。膘二哥多长了个心眼,没有多说。那两台机子是没要钱给的,分大队时分在李西的户头上,可是承包了责任田,没有人干这营生,根本没朝回运,就是运回来,又怎么去分那铁家伙。正好小刘说用得着,请了膘二哥一场酒,送了个洗澡的大塑料盆。事后又接膘二嫂去粮站缝包,十五天挣了二百多元。现在又提起机子的事,莫非又有人捣鬼说我多吃多占,莫非是小刘漏底?膘二顾不得再告李虎,就急急忙忙跑粮站去问究竟。

小刘果真说,是李虎搞的鬼,还说李虎恨透了老治安,不拿倒老治安,他在李西村称不了霸。那机子的事与贷款无关,李虎是想拿膘二的错,转移群众的视线。小刘还叮咛,机子一事千万不能说,要不然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连日阴雨,土公路上坑坑洼洼不好骑车,膘二哥是地走来的。本想下午趁早赶回去,怎奈小刘死也不肯,从电冰箱里端出烧鸡、鲫花鱼,菜柜里拿出猪蹄牛板筋,又搁上两瓶仿茅台。这二年,膘二哥很少见过这个场了。膘二哥当了多年的干部,吃喝场上不会客气,不吃白不吃,过了这村,没有这店。膘二哥吃得肚皮发涨,喝得额上渗汗,小刘打开华生牌落地电风扇,喝呀,吃呀,耳边不断传来小刘赞美膘二嫂的词语。这可不是膘二自己老王卖瓜,当多少年干部,开会检查聚到一起,男人们常常有滋有味的品女人,有谁不眼馋膘二?自古道:英雄配美女,膘二虽然算不上英雄,可是在李西村,也算是行动风雨的人,就算这二年不当了,谁的女人还能比自己的强?这是固定财产,什么运动也整不去的!膘二哥心里美滋滋的,那酒就越发朝咽喉里倒。嗓门变成了个漏斗。

膘二哥终于醉了,吐得四下皆是,醒来已是星月满天,觉得不好意思执意要回。小刘执拗不过,便叮咛他路上小心。又塞过二百五十元连号的大票子,说:“明晚让膘二嫂把芽麦拉来,趁没人磅了。钱先拿一部分,明晚一总算。”

膘二哥一路走来。夜风习习,蛙鼓声声,不免感到头重脚轻,高一脚、低一脚,如腾云驾雾。稍微清醒时,立即去摸钱票,票子掖在腰里稳稳妥妥,心里对小刘着实地感谢。回到庵子没有言语,倒头便睡。

膘二哥睡了片刻,突觉胸闷口干,五脏翻滚,火烧火燎,张大嘴巴,又欲呕吐。倏地想起堂屋里间大床底下有一瓶陈年老醋,那还是前年小刘来,中午拌凉菜吃剩的。膘二哥听人说过,醋可以解酒,就支起身子,慢腾腾地朝堂屋里摸。走到门前心想:这么晚了,女人瞧见自己这模样,一准要生闷气,便格外地小心。门没有上栓,台灯还睁着一只鬼眼,膘二哥放轻脚步,蹲在床面前朝里摸,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双大号的回力牌球鞋。

膘二哥懵了,

膘二哥醒了!

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刺耳的锣声,在村子上空密密地响。

响声撕开寂静的夜幕,将人们从梦乡中惊醒。男人揉揉朦胧的睡眼,歪头谛听;女人喝斥:“见鬼啦!”将个奶头塞进惊哭了的儿子的嘴里。

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没命的敲!

催魂的响!

不是见鬼,听得分明,近了,远了,远了又近了,村子里的大狗小狗一起拼命的狂吠,谁家的公鸡以为误了时,一气跳上了房顶,“咕咯咯”大叫一声,登时,引来了全村的鸡鸣。老犍在牛棚里哞哞叫,马踢驴子咬,窝猪受了惊,窜出了棚栏,哼哼叽叽地乱跑。

李西村全乱了套。男人穿着裤衩头里跑,女人顾不上哭叫的孩子,一溜烟地跟上来,男人骂:“滚回去!”女人回:“兴你看,不兴我瞧,关在屋里闷死俺娘几个!”

锣声惊动了各家看场的男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个摸起权把扫帚扬场锨,撩开虎步,没命地朝村里跑。片刻间,村前村后,大路旁,小巷边,人声象煮沸的水,棍棒相撞,叮叮当当,哭爷叫娘的,喊姐吆妹的,嚷叫的,喝斥的,找鞋的,一片糟糟乱。“哥!这边来!”“姐!等着我!”

村东头有个土台子,是土改时斗地主搭起来的。后来,便成了开会、唱戏的好场地。往年,只要锣一响,这土台子上便准有热闹瞧,全村几百口,不用谁指点,出门都说:“上戏台去看看!”今天一伸头,便都傻了眼,那里一片冲天的火光。

土台子不大,两丈见方。台子两边有两棵乌桕树。这两棵乌桕树,本来是马云美家的,原想挖走,但膘二说开会要拴标语,土台子两边两棵树,正好省了埋柱子。结果给马云美二十元钱了事。多少次分队拢队,合了并,并了分,值钱的大树都砍的砍,伐的伐,唯独这两棵乌桕树因身负重任而免于此难,兴兴旺旺地活了下来。现在已长到两尺多粗,苍郁的树冠,就象撑起两柄巨大的绿伞,是夏天孩子们躲雨、找荫凉的好地方。树下还有马云美以前砍下的两堆干树枝。

二报就拴在左边的乌桕树上,光着臂膀,短裤衩撕成了布条条。长长的头发搭拉下来,蓬蓬地掩住了额头和面颊。平日里神气十足的脑袋狠命地往下沉,是由于脖梗上吊着一个大瓦罐,瓦罐里盛满了屎尿,臭哄哄的直冒怪味。细细的三股绳斜叉花勒过二报的胸膛,然后又紧紧地系在乌桕树上。辟辟叭叭地响,乌桕树有油脂,越烧越旺,熊熊的火光,清晰地映出二报肩头,胸膛,肋间,腿上的血痕。

人们围住了土台,一片嗡嗡乱嚷,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事,叽叽喳喳乱猜一通。孩子大人都想近处看,前呼后拥,你踩了我的脚,我碰了你的头,七嘴八舌的象一窝蜂。马云美自然挤在中间,一看那树枝被火烧的剥剥地直响,就咬了心头肉一般地骂:“是谁个黑心点的火?老娘受累砍的树枝,半天的功夫烧成了灰!”

“又是哪个四类分子倒霉了?”后赶到的人气喘嘘嘘地问。

“这二年哪还有四类分子!你是吃了晕蛋昏了头!”有人嘲弄地反驳。

“那脖子里挂的啥家伙,黑不溜湫的!”

“没看见那是赵匡胤私访丢下来的元宝锞子吗?”

“嘻嘻!”

“小声点,没心眼,还敢笑!看不见老主任来了吗?”

膘二哥上了土台,把手中的破锣哐哐连敲几下,然后挂在右边的乌桕树上。转过身,面对人群,咳了一声,挥挥手,充血的眼睛瞪得象铃铛。

“各位父老乡亲们!”

一鸟进林,压得百鸟不鸣,刚才还是闹市般的乱哄,现在竟死一样的寂然无声了。

“我二膘当了这些年主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啥对不住爷们的吗?”

“没有!没有!头顶一个李字,有啥好说!”下面有人接腔。

“可是有人欺到我头上来了!”这句话,膘二不是说出来的,是喊!狂喊,杀猪般地嚎。

“是谁?是谁吃了龙心豹子胆!”底下的人受了感染,粗声大气地跟着吼。年老的讲家族情面,年轻的是瞎起哄,也有的人是顺大溜,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古语说,老婆田头不让人!可是,有人竟睁着眼钻了我的半截门子!”膘二哥脚跺得象擂鼓,撕开小褂,露出长满荒毛的胸脯。拳头直朝胸脯上捶。

“是谁?日奶奶的揍死他,姓李的不是好惹的!”人们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端详,便都一个个贼着胆子咋唬。前几年膘二嫂的行为谁都知道,但是碍着膘二哥这棵顶梁柱,谁也不敢说。如今,膘二哥自个儿抖了出来,不说等啥,说说图个心里快活!

“揍死他!”

“叫他敲锣戴高帽子游街!”

“扒他的皮!”

“抽他的筋!”

“把他扔到塘里喂老鳖!”

一个比一个调门高,一个比一个咋唬的厉害。

头脑发胀,怒火中烧的膘二哥,感动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他感谢乡亲,他想,猪蹄子煮一百滚朝里弯,关键时刻村里人还是心向自己,几十年干部没有白当!他攥紧拳头,肌肉里淤满了力量。

“抬起头,看看是哪庄的杂种!”有人提议。膘二哥仿佛被提醒了,从火堆里抽出一把笔杆粗的乌桕树条,跨到左边那棵桕树下,伸手抓住二报垂下来的长发,狠命朝上一扯,二报的头象锛一样的昂起。

“啊!”

“吁——”

摩拳擦掌的人愕然了,象亲眼看到了公鸡下蛋似的,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刚才大伙叫得凶,那是因为不知是哪里的野鬼,要是外乡户的话,看那劲头非拥上去打个半死,有责任膘二哥当着,大家图个日后闲聊有话题。可是,偏偏是二报!二报是李虎的弟弟,李虎管着全村人,大家谁能不权衡这之间的关系,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打狗须看主人面。

“嘘!看那脸,尽是血!”

“呀!都翻白眼仁了!”

一片窃窃私语。

这种情绪的陡落,使得膘二哥感到极度地愤懑,就可着嗓门叫喊:“乡亲们,如今我不干了,可我的人情还在,爷们看得起我,今天就帮个人场。他李虎当干部,我没意见,可谁也不能仗势欺人!他和二报私分贷款,坑了乡亲爷们,现在又骑到我头上拉屎,这口气我不能咽!”

贷款的事就象导火索,又一次引爆了群众心底的火药,倾刻,围观的人们都知道了二报是用贷款贩粮食,便都愤愤不平了。那些向着膘二的近门亲邻壮着胆喝斥:“打,这样的人不打不改!”

膘二上劲了,扬起手中的乌桕条子,劈头劈脸地打,唰唰的响声中,二报的身上鼓起一道道埂,一道道埂绽开去,渗出一滴滴血,一滴滴血掉在地上,渗红了一片片土。

起风了,火焰被风吹得象蛇一般地狂舞,伸出长长的信子舔着黑夜。成团的青烟,滚滚上升,弥合四野,天地小了,好像整个世界都聚到了这个土台周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片嗬嗬的响,一片通红的亮。

二报遍体鳞伤,咬牙承受着。昏死过去,脑子里一片漆黑;疼醒过来,眼前一片金红。人怕背理,狗怕夹尾,二报只有怨恨自己。听着耳边的人声,二报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他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死期就在眼前,他揪心般地想起了娘。

膘二哥打累了,掐着腰喘粗气,还是以前主持斗争会的老模样。

“父老乡亲爷们!我给大伙治安,有人来犁我的田!我给大伙打更看夜,自己的菜园子叫猪拱了!想想!我能受了吗?”

“也就是,也就是!一姓一亲的,咋就那么不寒碜!”有几个老人随声附合。马云美挤在人堆里却发着另一种感慨:“我的天,小冤家活够了,那块捞渣地还有啥味道!”

牛根听了马云美的话,挤过来歪着头,斜着眼说:“捞渣地?不就四十露头吗?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了这个年岁的女人,正在浪头上呢!”

“吃枪子的!踩老娘的脚趾头罗!”马云美一声尖叫,周围的人咧开嘴就笑。

这笑声激怒了膘二哥,他认为这是嘲弄他。只见他一步跨到土台中间,扑通给大家跪倒,叭叭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站起来,挺起胸昂头向天,一字一顿地说:“爷们!我二膘光腚在李西村长大,一辈子没犯过指头大的法,今个也是逼的!”说着甩掉小褂,霍地从裤腰带上拔出一柄木把杀羊刀,嚎道:“让我先割了这孬种的脖子,回去再杀了我那个臭婊子!”膘二哥转过身一步一步向二报走过去。

周围的人吓懵了,女人、孩子屏住气,男人只觉得什么地方淋湿,却挪不动双腿。

膘二哥双眼通红,朝四下巡视一圈,大叫一声,狠狠地朝二报举起刀子……

晚饭后,二报说有事要出去,玉婶左等右等不见回,就独自睡下了。半夜里突然被蛇咬住脚,甩也甩不掉,吓醒过来,才知道是做了恶梦。正在床上圆梦,忽听外面有人嚷,出去一看,才知道是前村失火。于是就耽心是不是大儿子家。这时,马云美家的四喜子来报信,说是二报被捆了,四喜也说不清原由,就冒了一句:“是在膘二嫂床上捆到的。”玉婶的头嗡地大了,心象掉到黑咕隆咚的井底,摸件衣服穿上,扭着小脚朝前村跑。

膘二嫂见二报被捆走了,自认为是去了乡里,忽听得一片锣响,又见男人来家翻出刀子,心里怵得直抖,觉得没脸见人,便决意在屋里躲一个时辰;又一想,男人是个热脸货,啥事都能做出,要是把二报整死了,自己还有什么脸再活?自己要是死了,孩子就变成了一窝没娘的小鸡……一横心,就硬着头皮朝外跑。

夜路上,

两个奔跑的女人,

两个听到狂叫的女人,两个心提到嗓子眼上的女人。

大老远撕心裂肺地喊:“住手!”

这声音惊撼了鬼、抽断了风,空气中回旋着一片凄厉。

众人一愣,膘二哥扬在空中的手顿住了。

定睛一看,来的是自己女人,更是七窍生烟:“婊子!杀了这孬种便轮到你!”

“二膘!你看着我!”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熊熊的火光里。她的脸铁青,额头上密密的皱纹,刻满了人生的艰辛,风刀霜剑染白了她的双鬓,门牙脱落一颗,那一双小脚,真叫人担心她如何站立得住。

“二膘,有种你就杀吧!砍吧!你不是要脸皮吗?要脸皮就先割了你自己!论罪,你该死在他前头!”

这就是偷生多少年的玉婶,为了儿子,她豁出去了!她指着膘二哥的鼻子骂,骂得好淋漓!她的柔弱呢?她的卑怯呢?

台下的人光是糊里糊涂地看着半路杀出来了个程咬金,后来就说:“瞧,二报娘疯了!”

玉婶疯了?

不!玉婶醒了!

膘二嫂见玉婶也来了,就跪倒在膘二哥的面前说:“要杀你就杀了我吧!是我自愿的!”膘二嫂哭出了声,“你就知道外面逛荡,可知道家里难吗?我还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你光顾男人的脸,不顾老婆孩子的嘴,脸值钱?命值钱!呜——呵!呜——”膘二嫂边哭,边用头撞地,直撞得血流如注。

膘二嫂叩头如捣蒜,玉婶转过身就去放儿子。膘二哥站着象木柱子,那把木柄杀羊刀掉在地上,“当”地一声响。

玉婶看见儿子血肉模糊的身子,揪心般地叫了一声,便闭住了气,倒在地上。马云美和几个妇女连忙跑上前,推拿揉搓,连连呼叫。正在脚忙手乱之时,又听得台下人群有人大呼:“快快!又有人昏倒了!”

李虎到乡上去后到半夜还没有回来,玉爷的心又跳紧了,睡不着,索性就起来,坐在床沿上一袋又一袋地抽烟。贷款的事搅得家家不安,他反复琢磨儿子不该当个干部。以前的灾难给他的心灵上留下了太浓的阴影,但那时毕竟年轻,现在,他觉得自己老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感情上的折磨。可是,儿子不听他的规劝,他感到分外地伤心。正当他在黑夜里思前想后,忽然一阵刺耳的锣声钻进耳朵,这是咋啦!他习惯性地反弹起来,出了门迎着火光就直奔村东土台子。

那堆火着得正热闹,膘二在台上跑来跑去,手舞足蹈的,台下边黑压压的一片。玉爷找了个亮光照不到的地方站着,他不想去看那个倒霉人的笑话,只关心与儿子有没有关系。膘二哥喊叫什么,他也没听清,他的耳朵被千篇一律的训斥震得有些迟钝,直到二报昂起血脸,他才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玉婶对膘二的斥责,膘二嫂的哭诉,象利箭射进他的胸膛。玉爷又象回到了昨天,双腿直抖,内心震颤不已。他不敢正视玉婶,那个瘦小的女人。他忽然觉得自己象在受审,自己欠了她多少?一笔没有法算清的帐!就在这时悲痛的玉婶在台上倒下了,玉爷就象掉进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看见玉爷昏倒了,人群里立刻又是一阵骚动,老人们都朝玉爷跑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他。

牛根一声喊“委员回来了!”大伙儿匆匆忙忙闪开一条道,年轻人又纷纷围住了李虎。

李虎来晚了。给膘二嫂扛完麦子,又去前村给玉爷看木料。木料不如意,没买成,才去了乡里。胡乡长刚从县上回来,正同崔书记谈李西的事,胡乡长当李虎的面明确地表态,贷款的事发生在李虎上任之前,牵扯不上。胡乡长叫李虎放开胆子开展工作。为弄清问题,二人又一同去了信用社,去了粮站。胡乡长留李虎在乡里住一宿,李虎不放心父亲,就匆匆赶回来,刚进村口,就碰到了这场景。眼下火烧眉毛,李虎顾不了许多,叫马云美招呼妇女照料娘,自己背起玉爷去了附近医疗室。

膘二哥见众人分片包干,各顾各的事,唯独自己象咸鱼似的晾起来,就跺跺脚说:“好吧!不私了,就官办!我找乡政府,老书记会给我做主的!”便扬长而去了。

见膘二哥走了,剩下的人便围上去解开二报的绳子,可怜那青春的血肉,硬是与三股绳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众人嘘唏不已,摇头叹息,骂膘二哥下手太重,心太狠。千不讲,万不讲,总还是一姓人,那些吃皇粮、读诗书的光彩人还偷鸡摸狗扒灰睡女人,别说小小的草木之人喽,何苦就打成这般模样?

膘二嫂见大家一片忙乱,就趁人不注意的当儿偷偷地溜了。最后一个走的是牛根,他拾起那把杀羊刀,在手里掂了两下,嘿嘿一笑说:“老朋友!割尾巴时候分别的,现在总算物归原主了!”

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一入六月,又落了雨。好老天下了就晴,太阳朗朗地照。翻完了芋头秧,薅完了豆地草,李西村的大闺女小媳妇,便成群结队去赶集。姑娘说:买二尺白府绸做件小衣裳,不要城里人那种挎匣子炮的样式。媳妇说:男人有钱就烧包,要件什么海魂衫。马云美接了腔,“就不怕他打扮漂亮了长邪心?”那婆娘便回,“管他去,又不是东西能揣在口袋里,各凭各的良心!”

马云美笑了。说:“麦子卖晚了,还是巧事呢!瞧这大票子攒了一手绢!待会儿到集上,咱娘们要把胸脯挺得高高的!”

这一天,正在乡里参加学习的李虎,听说父亲出了院,就急忙赶回家。一进院门,便见玉爷和玉婶正在择香菜,李虎心头一热,差点流出泪来。两位老人见是儿子,没有说话,各自脸上涌起一片潮红。这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马云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哟!大兄弟,趁好日子,让玉芳来拜见二老!”说着从身后推出那个踩住门槛不肯进的俊姑娘。李虎连忙让坐,说:“好日子怎么样,你火神娘娘还想唱一段吗?”

“那可不!”马云美一拍脑壳说,“兄弟,以前的事玉芳信了别人的话,我也骂过她了,人家打心里给你平反了,今儿个该慰劳一段,献丑了!”说罢就手舞足蹈地唱:

今日是何年哪

花好月儿圆呀

一听这曲子,玉爷玉婶低下了头,玉芳走过来直捂马云美的嘴。李虎说:“别闹了,别闹了!讲个正经事!”

玉婶见有了插话的机会,便问:“二报的事断清了?”

李虎说:“胡乡长讲的,女方不控告,不犯大法,就是那伤得自个儿养着!”玉婶听了,眼圈红红的。

“我的村委不当了!”李虎说。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马云美问:“咋?为粮食的事?”

“不!那案子已经结清,小刘让公安部门收审了。我们村超额完成粮食任务,还受到了胡乡长的表扬。”

“那到底为啥?”玉爷不解地问。

“这次学习中央文件,主要是精简乡村干部,减轻农民负担!”

“好点子!”不等李虎说完,马云美象头抢槽的驴抢过话头说,“上头处处想着咱,咱干得也高兴。可是……没有干部也不行哩,大伙儿没有主心骨。”马云美忽然又问:“你不干了,难道还叫膘二那样劣货给我们当头人?”

“不!”李虎羞涩地说,“乡里提拔我当全村的村长。”

马云美听了“哟”地尖叫一声,“我的老天,你这不是又升了吗?村长比村委还大呢!胡乡长算是有眼力的。玉芳,你不会再退彩礼了吧!”

“去你的!”玉芳羞红了脸蛋。

“领导上信得过,你要尽心尽力给大家办好事!”玉爷小声叮咛,这是玉爷第一次没有反对儿子当干部,眼前的许多事给了他一个初步的感觉,如今和过去真有些不一样。

听了父亲的话,李虎很激动,说:“你老放心,我尽量不让乡亲失望。我想好了,农忙结束第一件事,就是要办一个农业技术讲习班,如今凡事讲科学,讲信息,老实巴脚没出息,免不了要受人和老天爷糊弄!就是当农民,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个目光远大,胸襟宽阔,有技术又有经济头脑的新农民!”

“哟!你说得怪中听,可咱这湖坑洼里,耳朵再长有屁用!”马云美拍着巴掌说。

“我已经给县上多种经营办公室挂了号,在李西村成立多种经营副业组,招收有文化,有技术,有理想的青年人搞联营,共同走富裕路,靠别人不行,得自己有招儿!”

马云美等不得了,“你招青年人,俺那一口子就不要了!他有一手好技术呢!”

“你等我说完,我早盘算他了!他可以当个蒲包技术顾问,发展蒲包生产,想多挣外汇还全靠他牵头哩!”

“哟嗬!大嫂这里给你施礼了”马云美说着就弯腰打躬,惹得玉芳咯咯地笑。

“别闹!别闹!”李虎说,“爷,还有件让你高兴的事,你的寿材木料看好了,三百元钱一方,等两天,乡里木工组来俺家做。”

玉爷看了玉婶一眼,轻声说:“不要做了!”

“怎么?”李虎一愣。

“你娘才回来,我还能撒手就走了?”玉爷的眼睛湿润了。

“钱都交过了!”李虎说。

“要回来,交给打井队,村里的老井也该换了!”

“哟!打深井!老爷子行善积德了,媳儿给你施大礼!”马云美又要作揖。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骤响,马云美愣了一下,一拍大腿,说一声“我的娘!忘的没有影!”又喊道“晒霉罗!”便旋风一般地朝外跑。玉爷睁大眼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六,晒霉!”玉婶轻轻回答。

晒霉,是这一带旧有的习惯,也有的称做晾箱。每年阴历六月初,家家户户都把自己家的衣服、粮柴、家什,新的、旧的、长毛的、生虫的、淋雨的、发霉的统统搬出来见太阳。据说,经太阳一晒,所有的霉毒都杀死晒尽,所有的用物都延长寿命,所有的吃物都清爽干净。六月六这天是晒霉的高潮。为了显示人们对霉菌的痛恨,便男女老少,敲锣打鼓,以示决心,以显威风。

叮叮当当,咚咚哐哐,呛呛嚓嚓,小盆子小碗子,小锅子,小铲子……所有能响的家伙都敲起来,大人小孩一起呐喊,多少种铜家伙、铁家伙、瓷家伙一起作歌,村子被庞大的交响曲震动了。

马云美匆匆地往回跑,路过膘二嫂门口,瞟见一个短发齐耳的女人闪进了庵子,锅屋门口水缸上放着一个簸箕,簸箕里躺着两根乌油闪亮的大辫子。马云美惋惜地吐一下舌头。

晒霉喽!晒霉喽!人们直着嗓子叫,交响曲震耳欲聋地响。

响声中,大官把成麻袋的芽麦撒到地里,撒着还问:“爷!这是干啥呢!”

“沤肥!”膘二哥冷着脸回答。

“爷!套犁干啥?”

“翻地!”

“种什么都晚了!”

“晒垡!”

膘二哥将犁把交给儿子,自己挽了根绠绳,依在那头小毛驴旁边,一吸气,伸长脖子,弓起腰,蹬紧腿,拽开了脚步。当犁铧翻出了乌黑的泥浪时,那绳便深深地勒进了膘二哥肩头紫褐色的肌肉里。

日头恁好,天蓝蓝,云白白,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