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我们班买得起钢笔的同学还不多,大部分同学用的都是蘸水笔。那时候,一枝蘸水笔的价格不超过一毛钱,笔尖笔杆儿六分。墨水也不是原装的,是拿小瓶到商店里灌的,一瓶一毛钱左右。每人的课桌上就都摆着一个墨水瓶。冬天穿棉衣的时候,你出来进去的就须格外小心,一不注意就把谁的墨水瓶给碰翻了。就浸了桌子,染了衣服,就要心情紧张地忙活上小半天,还须向人家道歉乃至赔偿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女同学将我的墨水瓶给碰翻了,我在旁边直说不要紧不要紧,她还紧张得要命,帮我擦桌子,要给我洗溅上了墨水的衣服,完了还灌了一瓶墨水赔我。之后有好长时间我单独遇见她就很不好意思,很奇怪的。
用蘸水笔写字可以,但若比着尺子划线做几何图形就够呛,划着划着,三不知的就下来一滴墨水,或尺子的边缘也沾上了墨水,待将尺子拿起来的时候往往把纸染一大片,使得卷面很不整洁。
进入高三后的那年寒假,我的一个在外边工作的本家的三叔携未婚妻回来探亲。他到我家串门儿,听说我快要高中毕业了,当场就从兜儿里掏出一枝钢笔给我。他穿着棉大衣,他未婚妻穿着棉猴儿,两人都很漂亮很气派。穿着大衣在未婚妻面前拔一枝钢笔给别人的劲头儿特别气派,比一般的穿皮鞋镶金牙还要气派,就让作者及围观的孩子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并产生出将来也能穿着棉大衣拔一枝钢笔给别人的理想。
那枝钢笔就是英雄牌的。开学之后我去县城的商店打听过,价格是十五块七。第一次有了钢笔,而且又是这么贵的东西,我真是很激动,遂作类似"三句半"那样的词二阙:
三叔给我钢笔一枝,价格一十五块七。能买三十多斤猪肉呢!
好东西。
好东西可不能随便使,须把它好好来藏匿,关键时候再用它,出成绩。
我就继续用着蘸水笔,画几何图形的时候用铅笔。
虽然平时不用它,可我还是将它带到学校去了。问题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考试。进入高三之后,各种形式的考试特别多,我想考试的时候用上它,企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为了便于保管,我还让我姐姐用线勾了个钢笔套,再用细绳将口勒住,拴到上衣的钮扣上。倒是也可以别到上衣的兜儿盖儿上,沂蒙山当时也有"初中生别一枝钢笔,高中生别两枝钢笔"的说法,一是考虑那样别不保险,二是怕人家说咱胀饱,忘了扒几碗干饭,想来想去还是拴到钮扣上合适。如同农民买了自行车不知道怎么爱惜,用些花花绿绿的布到处缠一样,虽然有点小家子气,但也只能那样做。
钢笔这东西,你须用到一定程度才好使,从来没用过,偶尔使一次就格外别扭,笔锋太细,还不怎么下水儿。我就老寻思,三叔是随便从兜里掏出来的,难道他从来就没用过吗?我大姐就说是:"三叔是个文盲,他根本就不会写字,怎么能用过?"
"他在外边儿干什么工作?" "下煤窑,挖煤!"
"不识字还买这么好的钢笔啊?"
"也许不是他买的,是上级奖给他的。他要面子,讲排场,像在外边儿当着多大的官儿似的!"
我不是企望它考试的时候能给我带来好运气来吗?可恰恰相反,我用它考了几回试就几回没考好。我前面提到的把革命接班人的五条标准没答全,将八字宪法的顺序也弄颠倒了的那回政治考试就是用的它。其实那些东西我原先是背过了的,可用它写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它不怎么下水儿还着急,这样地连紧张加着急你就没法考得好。--点评家唐玉流评点至此批注道:"盖不能超然物外也,有物欲则心不宁,心不宁则事难成矣。"这真是个昂贵的不祥之物!你还不能拿它不当好草,对它有半点的轻视和不恭。我就继续滴溜八卦地将它拴到胸前的钮扣上,并时时为它操着心,别丢了,别磕了碰了挤折了。而且你还得耽心着别人来借。我说过我们班上有个大男生,每个星期六都要给某人写封长信,让另外一个同学捎回去来着,他写信的时候就来借我的钢笔。他写的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字之一,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怎么恶心他怎么写。他用的信纸也不是好信纸,是用那种困难时候生产的又黑又粗的再生纸,让这样的人在那样的纸上用这么好的钢笔去写,那怎么让人受得了?你还不好意思不借给他。他个子那么高地从后排座位上竖插到你的面前,不好意思地说:"我再使使行吧?还是你的钢笔写出字来有体啊!"你瞧,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还讲究体呢!你能不借给他?他写信的时候,浑身用力,一只手挡着一只手写。就是一百个人同时写字,他写信的声音我也能听得出来,那"哧哧"的响声就像从我的心上划过一样,让人心疼得了不得。
后来若不是我对他每周一封信的内容及收信人的性别产生了怀疑,以看看写的什么内容作为借钢笔的条件,他不知还要借到什么时候呢!
对我的钢笔表现出关注和热心的还有一位,就是曾将我的墨水瓶碰翻了的那个女同学。她外号叫小保姆。她得这外号的原因是她母亲给人家当保姆。她身材很矮小,从高一到高三,始终坐在课桌的第一排。她的身材及神情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她先前很高来着,只是这两年才长矮了。她整个地不是向上和向外长,而是朝里收,让人想到沂蒙山的一句俗话:十年长八岁,越长越倒退。她平时很少说话,各科老师也都很少提问她,偶尔提问她一次,她不管会还是不会,统统给你个一言不发。因为有过碰翻墨水瓶的交往,她跟我还偶尔说两句话。我跟她前后桌,有一次她见我从拴到钮扣上的钢笔套里往外拔钢笔,就说是:"这么好的钢笔啊?跟张局长用的一样哩。"
"张局长是谁?"
"我妈看孩子的那家主人。|
"那咱也享受到局长一级的待遇了!""这东西买着贵,使着便宜。"
"咱哪能买得起,是我三叔送的。"
以后她出来进去地打我课桌前过,就总瞅一眼我胸前拴钢笔的那个钮扣儿。
那枝钢笔让那个大男生写信磨,加上我自己考试用,用着用着就好用了,可好用了不久就丢了。想不起是上体育课还是上劳动课脱衣服的时候丢的。小保姆就和那大男生帮我到操场上和菜地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二位让我别着急,再好好回忆回忆。
就在我丢了钢笔不几天,沂蒙山区举行了一次数学竞赛,赛场就设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我们班出三名代表,我是其中的一名。我拿着蘸笔端着墨水瓶进赛场的时候,小保姆突然就把我叫到旁边,说是"你用我的钢笔吧!"说着就从兜儿里掏出一枝钢笔。她的钢笔跟我的那枝颜色相类似,可牌号不相同,是三、四块钱的那种铱金笔。我没用,我说用这玩艺儿考不好。后来我就寻思,她什么时候买了钢笔呢?
很快我就知道,就在小保姆买钢笔的那几天里,我们班的同学也全都买上了钢笔,一个没落。
后来我的那枝钢笔还是找着了,是我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忘记从钮扣儿上摘下来了。小保姆知道后很激动,攥着我的钢笔几乎掉了眼泪,很奇怪的。点评家唐玉流即批注道:乃其母做保姆之故也,保姆即最怕主人丢失东西矣!小保姆耳濡目染,焉能不受影响?
再后来,我就带着这枝钢笔参了军,学写通讯报道及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待唐山地震,作者去抗震救灾时才将那枝钢笔彻底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