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陪着折腾了一天的流苏终于躺到了舒适绵软的床榻上。褥子的厚薄正合适,褥单与锦被都是新换的,就连枕头也换成了织锦软枕,睡着十分舒服。老太君当众杖毙如墨的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下人们这么快都学乖了。
流苏正要闭上眼睛,便听见窗外几声促织的叫声,随后窗户一动,一个青色的影子来到床榻前的紫榆百龄小圆桌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轻抿一口,方才说话:
“流苏小姐果真好计谋!听说那二夫人吃晚饭时手抖得都快拿不住筷子了。”
“青竹公子大半夜入我闺房,就是为了来夸我?”流苏只隔着层层床幔瞟了一眼外面的青影,就又把眼睛闭上了,懒懒地说,“这些年二娘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是该吃点苦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不先习惯一下怎么行?”
青竹哧的一笑,“瞧你那舒服样?可怜我还要假扮家丁去引人注意匪首身上做了手脚的银票,那些人一个个就想着救下四小姐去领头功,也就武功将军还有点干实事的样子。”说罢他有些不甘心地晃了晃脑袋,“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让她逃脱了。”
“这点小事还扳不倒赵梨容,我不过是不想让她继续得意罢了。”流苏轻哼一声,“只要吴侯爷与韦右相的恩宠在,这女人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宁家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这可就麻烦了。”青竹摇摇头,又问,“你怎么知道二夫人一定会趁你出门时对你下手?”
怎么知道?是啊,前一世流苏被郑屠户摁着头拜了堂,落下了把柄,又那样善良单纯,一直被上头那些人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二夫人根本不用费这心思对付她。而且宁家为了掩盖那桩丑事还一把火把郑屠户跟他的破屋给烧了。现在想来,郑屠户倒是没能逃脱上一世的结局。
“别说你是猜的,我可不信。”
青竹除了坐在桌边喝茶,并没有其他的动作,甚至不曾回过头看一眼重重床幔里的流苏,仿佛多年的老友,有着无须言明的默契。
流苏回道:“若论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程香儿当仁不让,不过要是比起心机深重、蛇蝎狠辣,还是赵梨容更胜一筹。但凡她想要的就会不惜一切手段,我是跟着程香儿出门的,不论是被杀殒命,还是被掳失节,程香儿都跑不掉监护不利的罪名,这样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她怎么会错过呢?”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轻轻地笑着,好像今天她从不曾置身于危险中一样,其实她比谁都清楚,今天被掳的人若换作是她,她绝不会有宁流妍那样的好命,宁家一旦得知她被掳定会在第一时间放弃她,绝不会去救,甚至恨不得她死于匪手!
“那你怎么知道那支金钗是关键呢?”青竹又问。
“二娘这次太舍得下本了,那样好的羊脂玉,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流苏悠悠地翻了个身,换个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道,“宁流珠只是个庶女,就算她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也绝不肯轻易送人,更何况是送给我这无根无势的人,那只能是二娘交代她做的,尤其钗子才到我手上,如墨就着急要我戴上,后来看到我要把钗子给流妍时又非常着急。”
青竹一轩眉毛,“也是,你们贵门女子规矩多,出门都戴着面纱,认脸极易弄错,倒不如头上的发钗好认。”
流苏不禁想笑,也有眼毒的,比如那循王。只听青竹嘲笑道:“掳你们一个贵门千金也真不容易,除了发钗为记,还要想把办法单独引开,免得惊动护卫,大白日的动手招惹许多麻烦。”
“是呀,所以才请你帮忙,让流妍误以为如墨偷吃糕点,这才奔出去责骂她。那如墨还不争气,受了打只知道跑。”
流苏说得风清云淡,却是把每个人的心思都参透了的。其实二夫人何尝不是,想她一个乡下长大的女孩看到这么漂亮的钗子怎么舍得不戴?还派了如墨一路紧盯,不可谓行事不周密,只不过遇到了今世的流苏,她的那点心思就不够看了!
“我不过用个土块击那丫环的肩,她自然会回头看,见漂亮的裙子脏了,可不得回头又擦又弄?偏偏从楼上的雅间看下来就像是在偷吃东西。”青竹又抿了一口茶,“倒是你,怎么能把三夫人她们都弄走,放了四小姐跑出来?”
“说来也是凑巧,我只知道三娘为着她姐姐的生辰贺礼很是费心,原还想着撺掇她去内库找找是否有合意的,没想到竟有一尊现成的玉观音。”倦意阵阵袭来,流苏不禁声音渐弱,她还在想那尊观音明明价值连城,掌柜却故意平价出售,只怕另有文章……
“你会不知道那玉观音的来历?”青竹显然不信。
流苏心想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都事先安排好?嘴里说的却是——“我倒想知道你与追风,谁更快……”然后全身一松,睡着了。
追风?瑞王的那个侍卫?青竹秀眉一皱:他的轻功确实了得,看来得找个机会与他比比了,不然不是辱没了自己“影子”的名号吗?
他将杯中最后一口茶一饮而尽,人影一闪,房间瞬时恢复了安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流苏接下来的生活过十分简单,除了每日昏晕给老太君请安,逗老太太开心,就是去看望受惊的宁流妍。
流妍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从未经历过这种可怕事情的她结结实实地被吓到了!除了她母亲、若兰以及循王外,不肯让其他人接近。大夫说这是心病,只能看病人自己的造化。
流苏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罢了,更多的是看着流水般的赏赐不断进入妍芳轩。除了老太君与宁丞相刻意补偿三夫人母女的,还有镇西侯府送来的,吴夫人不是派武功将军来送就是派端靖县君来送,或者两人一块,显然是跟老太君杠上了,这气一时半会都消不了;裕王也派人送来了补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循王龙炎彬更是借机常来走动。
只是这么多的人打着关心宁流妍的名义到府里来,真正关心她的也就只有武功将军吴宗嗣一人罢了。最过分的就数那循王,一逮着机会就捉住流苏不放,嘻皮笑脸的,你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冷颜相对。
“我以为帮了别人,别人就会记着他的好呢,没想到——”龙炎彬故意摇头叹脑,这位身份高贵、外形俊逸、侠义心肠,又是深得皇帝宠爱的循王殿下还是第一次在女孩子这里受到冷遇。怎么能不伤心一下呢?
“殿下,是宁相府欠下的。”流苏温温有礼地更正道,口气却是拒人千里的淡漠。宁流妍是生是死,是清白还是受辱,都不关她什么事!要人还恩,找宁府当家作主的人便是。
“我说的不是那件事。”龙炎彬一挑剑眉。
那便是他在桥上救自己的事了。怎么?自己还非得承这个情不可了?流苏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流苏就——”
龙炎彬急忙摆手,“不必言谢,你记得还就是。”一声谢就想还情,才没那么便宜!
流苏的眼神微微一滞,这家伙的脸皮还真是厚得可以!
只见她不急不恼,缓缓开口道:“那丫头承蒙殿下所救,惹怒了二娘,说是被殿下见证了此事,无可挽回,事后又被嫁了过去,如今已经葬身火海了。还真是多谢殿下仗义出手!若说那丫头还真是大胆,要死就一头扎进水里便是,竟连累殿下出手,要是把殿下也拖下水,岂不该下十八层地狱!”
这口气里盛着满满的讥讽之意——殿下若真是明白人,就不要多管闲事!帮了倒忙害了别人都是轻的,要是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划算了!
龙炎彬漂亮的剑眉抖了抖:好个厉害丫头,从她那里讨点便宜比登天还难。再抬眼去望,佳人早就行过礼飘然走远了……
这次之后,龙炎彬果然好几日都没有出现。可是流苏的境遇却突发好了起来,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只有流妍有的都少不了她一份。首饰、衣裳、胭脂水粉等等,也都一一置办齐全了。管家还把最新买来的珍贵墨菊都搬到了她的院子里来。老太君与宁丞相对她更是和蔼了三分,连带着下人们都对她尊敬起来,巴巴的来讨好她。
“老爷对二小姐可真好,府时新进的时鲜东西都让小姐第一个挑!”丫头翠翘笑道,“就说那盆墨菊吧,可是从奢香楼出来的名品,大小姐可喜欢了,讨了好几次老爷都没舍得给呢。”
流苏只是眉眼淡淡,她父亲存的什么心思她能不知道吗?
她是喜欢花,对菊也十分欣赏,可是这世上最爱菊的人不是她,是循王!她父亲还真是行,竟叫管家把她满院子都塞满了菊花,生怕她身上不能沾上菊花的味道去讨循王欢心吗?还请了舞剑师让她学看舞剑,又请来酒师,教她如何品酒,这样费心打造女儿去巴结男人,宁正阳怕是天下第一人!
“要我说,老太君对二小姐更好。”丫头翠芬笑咪咪地接过话头,“奢香楼的胭脂水粉发油香料,样样千金难求,别说小姐姑娘们,就连二夫人每个月也就那么一小盒,咱们小姐却是一样不落,用的可是最好最时兴的呢!”
“是呀,可真是羡慕死人了!”翠翘笑意更浓。
翠翘与翠芬就是管家奉老太君之命送来的新的管事丫头,看着都还老实本分,人机灵嘴又甜,对流苏也很尊敬,这院子管得也比如墨在时要好上许多。原先二夫人派来的那些丫头仆人都被派到屋外做粗活了,轻易进不来。
“真不知那奢香公子是何方神圣?”翠芬的个性更耿直一些,不及翠翘会拿捏分寸,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