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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脸狐 家族里的女人

太太

太太是母亲的姑奶奶。小脚、瘦个,袖珍而古典。太太常提的话题是“开脸”,旧时做新娘的一种仪式。细线、白粉,由经验老道的女人手牙并用,哧哧绞动,片刻将额间鬓角茸毛旋光。刺疼和欣喜尚未消尽,太太的“外头人”忽得急症暴逝。太太孤身新寡,三次割腕未遂,娘家人奋力救回。太太定居娘家,外婆还没过门。外婆90大寿,太太依然健在。那天,太太拿捻线的铜陀螺,连击自己朽得发乌的寿材,殷殷叮嘱:看远哪!百年之后千万送我回去和那死鬼合葬,小辈们不亲了,这事你得盯着!外婆嘴上应:好好好!这心思都被你揣出霉了。心里却说,那地方鬼子的炮弹轰过,八路军的地雷炸过,修过高炉扒过大沟,前两年铺上铁轨又跑起了火车,别说是坟,怕是魂也找不到了!小辈们也愁:太太真要仙逝,怎么立碑?太太一生没名儿!

外婆

外婆姓高,乡集上大户人家的靓女。18岁家道因吸白面中落,屈就嫁了胆小怕事的外公。迎娶佳期,外公踮脚尖掀掉蒙头红,滋润得两眼发直瓷了半日。洞房花烛夜,外公说:啥都好,就是脚大!外婆叹:赶牛爬坡,少不了大脚!

大脚损了外婆,大脚也救了外婆。跑鬼子反外婆扶老背幼牵羊拉猪,大脚板比鬼子的子弹头还快。外婆脚大胆也大,戴礼帽穿长袍鬼子眼皮底下救外公。鬼子进村寻女子作乐,外婆一个主意,十个鬼子同时烫死在牛草缸里。外公读过私塾识文断字,闲月雨歇,外公翻动那些线装竖版泛黄的书页,津津有味地唱三皇五帝吟商周隋唐。外婆听得兴起,忍不住撩长衫甩水袖,口念“令仓令仓令令仓”,来段神采飞扬的小花场,一口清音嘎嘣脆,余韵悠悠长,挺像回事。外婆爱土地爱庄稼。外婆说,庄稼是人的孩子,人不尽心照料它,它就不长。外婆又说,人是庄稼的孩子,没了庄稼,人就没法活。外婆的庄稼总是长得好,日子过得不坏,外婆抠牙缝省钱买田置地。可是那一年,外婆却一声不响地把心尖尖上的岗地卖了一半,钱变成粮全送给了民兵担架队。淮海战役打得紧,外公心痛不敢嚷,他领教过“大脚”的难缠!后来土改划成份,因土地不够,给外公评个中农,成了团结对象。外公心服口服,悄悄对外婆说,原来你头发长见识也长啊!入高级社上户口,社里给外婆上个名字叫赵高氏,外婆知道了大骂:你爹你娘才是赵高呢!赵高指鹿为马,我就那么混帐吗?外公姓赵,外婆姓高,旧时已婚女人随夫叫,不叫赵高氏又叫啥呢?众人皆为难。外公出来圆场:人家裹小脚,你放大脚,人家置田你卖地,你比别人有眼光,就叫高看远吧!外婆化怒为喜,乐颠颠地应了。90大寿那天,红光满面的外婆乐极生悲,指着外公的灵位泪莹莹地说:老头子,我说不要死不要死,咬牙忍过去好日子在后头,你不信!你受不了漏划地主的高帽子,非要去死!瞧瞧,现在的光景,可不又叫我看中了。

母亲

母亲十指匀称修长,插花描云织布纺棉剪裁烹煮编筐打篓,唱中听的曲儿,说捧腹的笑话,除了不识字,啥都没挑剔。母亲比父亲大两岁,嫁到这个孤儿寡母的小姓人家全是算命先生作的祟。母亲过门八年喜得一子,长至三岁突患疟疾,求救庸医,误诊夭折。母亲哭了七七四十九夜,眼滴血嗓冒烟,哭得天降豪雨洪水泛滥,淹了千里之地,只留下母亲赖以为生的几亩沃岗。农活中最难的是撒种,特别是撒芝麻种,村子里能拿起这活计的男人,几乎都是母亲的高徒。四乡八村有一句歇后语:赵满天撒芝麻种——绝活儿!赵满天是母亲的名,自个儿起的。儿子夭折后,母亲连生五女。三代单传,危如累卵,父亲暴躁,祖母忧怨,母亲头顶几重山。有一年村里发选民证,母亲当着众人高声说:别给我填上赵氏这是那不是,我有大号,就叫赵满天!众人喷饭大笑,起哄说这名字蹊跷。母亲说:什么蹊跷不蹊跷,你们嘴上打漂心里藏刀,不就笑我没儿吗?今天挑明说了,东西南北中,五女满天下,我比谁也不差,一个花木兰胜你一百个王连举儿呢!众人哑口不语。自此母亲就理直气壮地有了大名。外婆过寿,小辈皆说恭词,母亲却说,这辈子啥都好,就是个睁眼瞎!外婆佯怒:你呀你,心胸太高,你家毛头掏过云南的鳖蛋,喝过蒙古的羊汤,拜过武陵的人祖,照满天下了,你还不满意?

毛头

毛头是我,出世时难产,将母亲在冰窝里折腾了5天5夜。产婆说,这妮子恁磨牙,必有妖孽之气,便命家人取红布包了罩在筛子下驱邪。3日过后掀筛子,母亲痛断肝肠,心想必死,不料,红布一揭,嘶鸣如锥。太太说,不祥之兆扔了算了。外公却说,不可!天降大任者皆与众异。母亲便将毛头权当儿子立门户养了。逮鱼摸虾砍柴打草,挨过饿罢过课,流浪半生没工作,口袋里常常没有一分钱。苦了心志,劳了肌肤,终究成了记述凡尘轶事的小笔工。外婆祝寿,我的礼物是两本新书,一本《百年守望》、一本《大脚姥姥》。舅父刚读了作者介绍,外婆便朝着母亲嚷:瞧,你的毛头摆阔呢!咱娘们一个名都求不得,她有小名、大名,还有个啥笔名,老书上皇帝爷才有几个名呢!寿宴上,太太、外婆、母亲最喜啃猪蹄,她们牙劲好。我嗜烈酒,和舅爷表兄众人连碰八圈。女儿乐乐不吃不喝,好奇地瞅太太的月牙脚,摸外婆的龙头拐,然后打俄罗斯方块。甜食所至她患龋齿,咀嚼不力,只舔蛋糕上的奶油。她是吃奶类食品长大的。

原载《安徽日报》

1995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