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别说“对不起”
19楼到了。
张夜挤出电梯的同时,第一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男人。当他转过头来,电梯门已缓缓合上,只能从越来越窄的门缝里,看到一张冷漠无情的脸。
忽然,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可他闭上眼想了许久,几乎要把脑袋撑破,也不曾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公司前台的实习生在煲电话粥,原本近百人的办公室,午休时间只剩下十来个,有的戴着耳机在网上看电影,还有在起点中文网上追看唐家三少的新文。
回到办公桌前,张夜痴痴地看着屏幕保护——北极星空的画面,美到让人心悸,是一位挪威摄影师不眠不休七天拍摄的组图。
他的办公桌很整洁,刚洗完的马克杯里,见不到一丝水垢。电脑屏幕旁边是常见的小仙人球,他缓缓把手指放上去,触摸坚硬的针刺,几滴血落到桌面上。
他将手放入嘴唇,用力吮吸了几下,不小心碰到了鼠标,美丽星空瞬间消失,变成一张布满各种数字的报表。
张夜厌恶地吞了一下口水,把这个EXCEL文件最小化了。
电脑桌面上出现了一张外国人的脸,黑色头发,双目明亮,脸颊消瘦,薄薄的嘴唇,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弗兰兹·卡夫卡。
张夜曾梦想成为一个像卡夫卡那样的小说家。来这家名不见经传的保险公司上班,也与卡夫卡有某种关系——1908至1922年,卡夫卡在布拉格的波希米亚王国劳工工伤保险公司工作了十四年,直到因病退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作品,都是在保险公司任职期间写出来的。离开那家公司不到两年,他就在默默无闻中死去了。
二十岁时,张夜几乎每月都要写一个中篇小说,但从没机会发表,哪怕贴在网上的BBS,也会很快被海量的帖子淹没。
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最近只写QQ空间的日志——“JACK的星空”。
下午,一点。
“张夜!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一个人怎么能笨成这个样子?”
一个男人粗暴的声音从脑后响起,张夜机械地站起来,走过同事们奚落的目光——这些家伙刚回来上班,嘴边的油还没抹干净。
理赔部经理办公室,张夜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他还活着?
不错,在张夜眼里,他已是一个死人了。
经理把一叠报告摔在地上,对张夜破口大骂了二十分钟。
“对不起,经理,我会重新调整报告的。”
“明天早上,如果报告还拿不出来,那你就可以滚蛋了。”
整个公司都回荡着理赔部经理的声音。
傍晚,六点。
经理回家了,张夜没有留下来加班,那张报表也还原封不动。
随着下班人群走出写字楼,他坐上地铁七号线,两站路后到静安寺。没有回到地面,直接上了久光百货七楼,有家不错的日本料理。
昨天就订好的座位,安静的日式包厢,只等了五分钟,她就来了。
她叫林小星,比张夜小三岁,身高一米六出头,体形还算苗条,梳着齐耳短发。她不算漂亮,中人之姿,只有那双细长眼睛,有时让人多看两眼。她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护士,但从不在男朋友面前穿护士服。
不过,张夜很喜欢她。
“不是说过了吗?吃香辣小龙虾就很满足了,下次不要再订这么贵的餐厅哦。”林小星微笑着接过张夜递来的小礼物,打开是施华洛士奇的水晶挂件,“谢谢!这个我喜欢。”
其实,她明白这个挂件在淘宝上只卖299元,这是两人之间约定好的,每次送礼物价值不要超过三百元。
他们是七个月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太平间。
张夜是人寿保险理赔员,大部分时间在办公室,偶尔也要跑外勤去现场查勘,尤其是意外死亡的重大案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起杀人案。
被保险人是出租车司机,五十岁,早年丧妻,与女儿一起居住。深夜空车回家,目睹了一起交通事故,有辆法拉利飙车闯红灯,撞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开法拉利的富家子想要逃跑,被出租车司机拦下。想不到肇事者非但不停车,反而对着人加油门撞过来。中年司机被撞飞出去数米,浑身十几处骨折,被送到医院抢救不治身亡。
三天后,张夜才接到保险理赔的报案。因为在故意杀人与交通事故间存在争议,这两种定性的赔偿标准不同,理赔员必须调查清楚才能定损。他特意跑了一趟医院,硬着头皮走进太平间,看到了死者遗体——身体与四肢已扭曲得不成样子,那张脸倒还算完整。
做了五年的寿险理赔员,处理过至少三十次意外事故理赔。这次还不算死得最惨的,两年前他看到过高楼火灾事故中,烧得几乎只剩下焦炭的尸体。
冷静地看完死人,张夜看到了一个跟死人同样沉默的活人。
她是被撞死的出租车司机的女儿,林小星。
尴尬地相持几分钟,他看到她脸颊上掉下的眼泪。张夜向来见不得女孩子哭,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在屁股口袋里放了半个月,几乎发出霉烂的味道。她并不介意地接过纸巾,颤抖着擦去泪水。
“爸爸一辈子胆小怕事,只有这一回才表现得像个男人!我开始崇拜他了。”
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太平间到处都阴森森的,如果不看林小星的眼睛,难道要去看死人吗?
于是,在一具扭曲的尸体旁边,张夜看着她眼里的泪水,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她已陷入绝境,肇事者虽被抓住,但一口咬定交通事故,不是故意开车撞死出租车司机的。林小星要求法医检验尸体,确定是否意外?因此,拖到现在还没拉去殡仪馆。
一个月后,肇事者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在张夜的努力下,林小星拿到了保险公司全额的赔偿。
做完七七的第二天,林小星单独请张夜吃了一顿饭,从此开始约会了。
林小星在十二岁时死了妈妈,张夜也在同样年纪失去了母亲。因为同病相怜,似乎两人相识是老天安排好的。张夜不太会引女孩开心,但他老实本分的样子,却颇得林小星的喜欢。而他是那么爱她,尽管她并不很漂亮,但对张夜来说并不重要。
每次看到林小星,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航空公司上班的前女友——也许“前女友”也应该打引号。
他并不是怀念那个女人,而是想要杀了她,哪怕她还愿意回到自己身边。
因为,有了这次真正的恋爱经历,再对比上次“谈恋爱”,就明白自己当初有多愚蠢了!
八点半,张夜与林小星走出餐厅,她在他耳边说:“说好了哦,下次由我来买单。”
“知道啦!”
只有跟林小星在一起,他才会露出由衷的笑容,而跟以前那个女人吃饭,自己所有的笑都是硬挤出来的,硬到脸上的肌肉都要抽筋了。
“对不起,今晚不能继续陪你了,是初中的班长召集大家聚会。”
“在哪里?”
“钱柜普陀店,不过——”
张夜并不想把她带去,并非因为那里有其他女人,而是当初那些嘲笑自己的目光。
“你们老同学聚会,好好玩吧,我会早点回家的。”
“对不起!”他害怕让女朋友不高兴,低头像做错事的小孩,“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那些家伙很多年没见,又喜欢喝酒吹牛,我怕你会不自在。下星期吧,我请你的同事一起去钱柜唱歌。”
“张夜,我并没有责怪你啊,我也不怕遇到你过去的初恋对象,你不带我去也很正常,干吗这么说自己?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最后的话让他心里一凉,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任由她继续说下去:“哎,我是真的不想去参加你的同学聚会。我不高兴的原因,是你为这种事也说‘对不起’——你应该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
“对不起。”
“我不需要‘对不起’这三个字。”林小星长吁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啦,晚上在钱柜别喝得太多,当心回家碰到变态杀手!再见。”
两个人在静安寺地铁站分手,张夜坐七号线回长寿路,林小星则坐二号线回家。
五分钟后。
最末一节车厢,难得留出几个空位。张夜垂头丧气,真想钻到铁轨底下去。脑中反复播放林小星最后那几句——每次说“对不起”或“抱歉”,她都会发脾气,而当他畏惧地躲到一边,她就露出失望的表情。
该死的?为什么要去那愚蠢的同学会?为了提醒他们怀念往事——比如自己一丝不挂地缩在女厕所门口的情景吗?
身边的空位坐下一个男人。他从不注意身边的人,这次却感到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下意识地转身,果然触碰到对方目光。
“对不起,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没想到有人主动对他说话,张夜不知所措地抬起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吗?”
这个人跟自己一样爱说“对不起”,张夜必须说话了,否则会被当作哑巴:“哦,没有。”
“1995年的暑假,你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踢过足球吗?”
张夜一下子愣住了,迅速回忆起1995年,正是自己从小学五年级升初中预备班的暑假——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年,超过了被剥光扔在女厕所门口的那一年。
“不,我从没去那里踢过球。”
那一年暑期,张夜是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泪水中度过的。
“哦,那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这个男人年龄与自己相仿,或许曾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更不能让他盯上了,万一被他想起原来不是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而是在初中女厕所门口——张夜迅速离开座位,走到车厢的门口。
他不敢回头看那个男人。
地铁正好开到昌平路站,他提前一站下车,飞快地跑到地面上。
最近天气不错,晚上能见到许多星星,张夜对着天空深呼吸,步行走向新会路上的钱柜普陀店。
当他回想起地铁上那个男人,却再也记不清对方的脸,只剩下一团模糊的五官。
晚,九点。
钱柜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此处距上班的地方很近,公司同事也喜欢来这唱歌,但很少有人邀请张夜,除非是整个部门聚会。
从一群欢乐的少女中挤过,他来到全场最大包厢,传来郑智化的《星星点灯》。听到这首歌,张夜就想起初中的班长——果然是他,当年的小帅哥,竟发福成了胖子。四周暗恋过他的女生们,皆已青春褪散,尽管还有不少待字闺中。
张夜的迟到,丝毫未引起大家注意,他仍像过去一样被忽略,许多人不认识他了,或者认得脸,也叫不出名字——“那个谁”。
这样也挺好,最好没人能记住他的脸。他对于这场老同学聚会的意义,不过是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字。如果他没出现,也不会有任何人遗憾或怀念,只是有人会想:又有一个同学英年早逝了吧?
“喂,张夜!”
终于,有人没叫错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魁梧的身材,还有一张永远都不会被忘记的脸。
“大块头?”
“哇,你还记得我的绰号啊?”
但他在停顿两秒后,没喊出张夜曾经的绰号——杀人犯。
张夜不晓得大块头是忘记了呢?还是出于礼貌故意回避?
今晚之所以来参加同学会,冒着让女朋友生气的危险,全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许多年来,张夜从未放弃过杀他的念头。
因此,他强迫自己必须要来参加同学会,看看自己还没有冲动把这个人杀了?没错,当他重新见到这张脸,脑中又浮现起当年自己被剥光,扔在女厕所门口,被全校所有师生围观的景象。
张夜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还以为藏着一把尖利的刀子。
大块头已转身跟其他老同学寒暄去了。
昏暗的卡拉OK包厢内,张夜闭上双眼,再也不敢看那个人的背影——他看到了十多年前学校操场上,那个带着一群男生,默默离他远去的高大背影。
没人上来跟张夜打招呼,他也没有点歌,白痴般的熬了两个钟头。
他去过一次厕所,在走廊里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忽然,对方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正是地铁里坐在旁边的那个神秘男子。
张夜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意思是原来你也坐地铁来钱柜唱歌啊?
那个男人倒很大方:“哦,真巧啊,又碰上你了。”
张夜干咳两声作答,匆匆跑进厕所。
子夜。
张夜住在长宁区中部的一片六层楼的旧式小区内,平时上班要步行十分钟才能到地铁站。
他从不觉得这是家,最多只能说是“住处”。
六楼,每次爬楼梯都很吃力。楼道里布满各种小广告,偶尔还有硕鼠出没。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玄关处扔着几双廉价的皮鞋。他穿上一双拖鞋,先进厨房喝了口水。所谓厨房,不过是转微波炉和煮方便面的所在,灶台常年不用积满了灰,却没什么油腻。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张夜住在较大的一间,朝北的小间住着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张夜没有父母,这也不是自己的家,不过是每月付1500元,跟人合租的破烂公寓罢了。
开门进来起,就听到室友屋子里,传出电视转播足球比赛的声音。那个小伙子是狂热的AC米兰球迷,每逢比赛都会半夜守在电视机前。
从跟女朋友约会,再到老同学聚会,折腾了整个晚上,张夜感觉疲倦已极,倒在床上就想睡觉。
当他迷迷糊糊要失去知觉,隔壁传来一阵欢呼声,不仅是米兰看台上的球迷,还有电视台评论员的“GOAL……”,也包括室友本人兴奋的尖叫。
再也睡不着了。
室友显然看球看HIGH了,电视机音量调得很大。张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挂在墙上的卡夫卡的小相框都被震动。
最后,他爬起来敲了敲墙壁。
隔壁电视机的音量明显变轻。
张夜长出一口气,躺回床上熬了很久,刚萌生睡意,再度被室友的叫喊声吵醒。
愤怒地睁开眼睛,已是凌晨一点半。
隔壁电视机音量再度调高,心跳也随之而加快,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他暴怒地跳下床来,想要冲进室友房间。
可是,右手已摸到隔壁房门把手了,门里依旧是足球评论员高亢的声音,张夜却默默地缩回自己房间。
窗外,夜色沉沉。
对面六楼的窗户,似乎还有几盏灯亮着。
张夜,坐下来打开电脑,登陆“JACK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