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堕正于寻香阁内屋里忙着忘忧酒的最后一道工序。
许是由于人并不像其他五界生灵一般具有法力的缘故,人间的酿酒工艺,在六界中最是繁杂。单她所知道的,便有数十种之多,更不说其中有许多因为种类不同而要求增删的环节。在无林山时,整日百无聊赖,她便学着用人界的方法酿出平日用法力催化出的酒,倒也打发里不少时间。人界的酒于口感上与她平日所酿并无多大不同,但胜在其是由时间自然催化的,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以前与欢伯酿忘忧酒,只要所需材料备齐,最长用时也不过十天。此次酿忘忧酒,她决心用人界方法酿出来,对仙力损耗虽不比之前大,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从制曲、下沙、摊晾等直至蒸煮,她均是亲力亲为,除中间时有用法力将其进程推快之外,与人界酿法并无多大不同。其实要说特别,忘忧酒并不及有“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之称的松醪,要论味道,也不及“色比凉浆犹嫩,相同甘露永春”的桑落,但六界之酒,虽种类无数,酿造它们之困难却远不及忘忧酒半分,是以,举凡六界的酿酒师,无不以能成功酿出忘忧酒而自豪。
忘忧酒需经二次投料、一次续沙、十次蒸煮、九次发酵、八次取酒,才能初具模型,且这无数次的工序中不能有一丁点差错,而这,几乎只是将其酿成功的第一步。与别人来说,或许会很难,于白堕倒还不算艰辛,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欢伯的酿术已是天下一绝,她归隐前就已比他的技艺高出了许多,且她这三万年几乎日日与酒坛子为伍,别的不说,这酿术,她还是颇有自信的。
更不说,这忘忧酒,本就是她第一个酿造的。
此时,离忘忧宴只差五日,忘忧酒的酿造也到了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勾兑。不能太浓,亦不能太淡,需完全凭借酿酒师的经验和直觉。参加忘忧宴的人数众多,虽只有少数能喝到忘忧酒,但众口难调,如何勾兑,确实是对白堕的一大挑战。
白堕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一环节中,她性子虽淡漠,对允诺了的事情便有种执拗要把它做到最好。一点,再一点,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将事先的百花基酒放入其中,一次又一次。她不厌其烦,凭借自己的味觉进行搭配,如同五行相克一般,把不同轮次的酒调在一起,终于,当品尝到其中一口酒的时候,她放下了手中的小勺,紧绷汗湿了数个时辰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终于。”这么久的辛苦总算看到了点成果,接下来,就靠这几万年荒废不用的仙力了。
只是,这几天损耗终归有点大。那日之后,她去曲生坊看了看,四十九种酒除些许小问题,均已酿制妥当,她指点了下欢伯的弟子,又用仙力一一使酒味更加隽永持久,几番下来,任她酿术如何精进,修为如何高深,也有些吃不消。
这两日,便歇息一番,放松点用些许法力催化吧,过了这几日,再取酒也还来得及。
明晚,叫凰女这丫头一起好好大醉一番,这数日只顾着酿酒,她体内的酒虫早就将忍不住了。
思虑妥当,她将忘忧酒盖好,心情愉悦,此时夜风正好,她打算去院中小憩一会。
不料想,刚走出里屋的门,便撞进一双亮如星辰的漆黑眸子。
她脸上愉悦的笑僵在脸上,欢脱的脚步也顿了一顿,讶然道:“夜深人静,帝君怎的在此?”
云梵看她双颊红润,汗湿了双鬓,明显十分劳累,偏偏她眸子亮得惊人,唇角的笑也分外愉悦,竟有着自见她以来少有的小女儿姿态。
他不知为何慢了半拍,后来才淡笑着说:“深夜无事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寻香阁来了,又闻得似有酒香,便想进来碰碰运气,看可否向上仙讨口酒喝。”
白堕看他盯着她良久,也知这时的姿态与她平日颇有不符,于是赶紧使了个净身术,方才自在了些。
听了云梵的回答,白堕心思如电,长乐殿离寻香阁远了不止到四个平阳殿那么远的路程,仙宫那么大,他无事走走便能走到这最僻静的寻香阁,倒也是奇事。
她虽心有计较,但也不说破,只决定看他想干什么,当下笑道:“帝君好兴致,想喝什么酒,去曲生坊便是,虽是夜深,成远仙官却也是在的,我这处却无好酒可招待帝君了。”
云梵却是像听不懂似的,径自走了进来,白堕平日性子慵懒,每处居所必有她喜爱的秋千,此时却叫云梵占了去。
白堕气急,六界凡知道她身份之人,无不对她毕恭毕敬,以礼相待,偏偏他这最该对她这个前帝后恭敬有礼的帝君,却生似忘了她的身份,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
虽说她对他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但此时她累极,只想自己好好休息一番,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院子里,却是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了。
“帝君礼数倒是周全。”她开口,不冷不热的音调。
云梵笑得无辜:“我走了半宿,甚是疲累,既然酒是讨要不到了,便想着借上仙的秋千歇息一下,上仙不会介意吧?”
白堕实是累极,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有心找茬,只是这时她却无心搭理他是何用意了,只勉强道:“承蒙帝君不嫌弃,你便在这里歇息吧,我今日确实累极,便不奉陪了。”
转身便想往寝屋走。
“上仙且慢。”云梵叫住了她,他何等聪慧,如何不知道自己已经有点惹恼了她,当下也端正了姿态,道:“刚刚是我的不是,其实,云梵深夜前来,是想问上仙一件事。”
“何事?”她回头。
“忘忧宴将至,昨日殿中议事时,礼部仙官将各界确定到来的宾客名单交给我时,我在魔界的名单中看到了一个名字。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深夜打扰。”
白堕看他面色严肃,大抵真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只放低了声音:“是谁?”
云梵自秋千上下来,紧盯着她疲累却仍清亮的眸子,似是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他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开口:“隅、婳。”
白堕的眸子猛然睁大,睡意走了大半,只觉全身冰冷。
“你说什么?谁?”
云梵仍不紧不慢地开口:“上仙明明听到了,不是么?”
白堕想起那女子绝美艳丽的容颜,想起那日,漫天的红里,她在她耳边喊得凄厉。
“你切莫得意得太早,我终归还是会回来的。”
她整个人似被冻住了一般,冷如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