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虎不跟老猫比上树 九
曾金凤小心翼翼地把手绢展开,包在里边的巧克力糖就象可爱的小玩具一样露了出来。曾金凤数了数,一共有五块。
这是史爱玲一把抓给她的,史爱玲的手很大,她抓的那一把看上去也很大,谁知道才有五块糖呢。曾金凤被史爱玲扯着,从厂门口保安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紧张得魂都吓掉了。出了厂门口往南走,不多远就是一条僻静的背街,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停靠在路边,史爱玲和曾金凤走过去,车门就打开了。
钻进车厢,就象钻进了脏兮兮黑糊糊的小储藏室,一箱箱的酱油醋,各种调料,香烟,酒……,几乎将车厢塞满了。当着开车男人的面,史爱玲就脱了连衣裙,卸下“马甲”,把那些巧克力糖哗哗啦啦地倒进盆子里。史爱玲随后又解下了束在曾金凤腰上的那条袋子,把里边的巧克力糖也倒了进去。曾金凤有些惊讶地望着那个盆子,她们俩带出来的巧克力还真不少,怕有十几斤哩。
男人叼着烟,笑着拍了拍史爱玲的屁股。曾金凤连忙说,自己要下车走。史爱玲就一手扯着她,另一只手伸进盆子里大大地抓了一把……
这是动物形的巧克力糖,一块是小兔子,一块是小鸟,还有三块是小熊。曾金凤把小鸟挑出来,放在旁边。把小兔子挑出来,和三个小熊排列在一起。她心里甜甜暖暖地想,三只小熊是给常宝贵的,他那个样子,可不就象是憨憨实实强强壮壮的小熊嘛。小免子是羞羞怯怯的,就象曾金凤自己。小鸟是赵小盼,心气儿高,扎着翅膀要往天上飞。
五块巧克力糖在灯光下熠熠闪亮,让曾金凤看得入迷。忽然,她听到大门响了,接着门厅那边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宝贵哥——”
曾金凤兴冲冲地从自己的房间来到门厅,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看到眼前的常宝贵整个脑袋肿成了一个怪怪的肉南瓜,肉瓜上的眼睛一只闭着,另一只半开半合。下边的那张嘴就象是被人捅出的一个大口子,旁边粘着红不红黑不黑的血痕。
“你你你,你咋啦?”曾金凤的嗓音打着颤。
“不咋呀。”常宝贵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一说话,更糟了。鼻子和耳朵歪斜起来,象是被人揪拧着。
“瞧这血,瞧它肿的……”曾金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那脸上抚了抚。
“嘿嘿,摔的。”常宝贵笑着,移了移脸。
“不对,和人打架了!”
曾金凤用的是那种埋怨的口气,听上去就象是农家的女主人在数落自己的男人。曾金凤的心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娘在家里埋怨爹时的样子。那一回爹是和邻家争宅基地,也是打的头头脸脸都肿着。
爹和他一样,也推说是摔的。等到被娘说中了,就心虚,就嘿嘿地笑。
“嘿嘿,就算是打架吧。是他先动手,不,先动脚哩。”常宝贵辩解着。
“看看你,还不赶快擦擦。”曾金凤一边说,一边用脸盆去打水。
“哎哎哎,擦过了,洗过了。”
那是曾金凤的脸盆,那是曾金凤的毛巾,常宝贵本能地躲避着。
曾金凤却不由分说地揩了上去。
“擦的啥呀,洗的啥呀,瞧瞧,还是土,还是血。”
常宝贵又躲了一下,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就碰上了曾金凤的胸脯。软软的,绵绵的,是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就象做了什么坏事,常宝贵怯怯地望了曾金凤一眼。对方的眸子很近很近地亮着,常宝贵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忙闭上眼,象是凝住了一般,再不敢动。
他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着,任由对方摆布。他不住口地讲着他和鹰哥比试的事,他让那声音延续不断,他害怕停下来之后在两人之间会出现沉默。那沉默会让他尴尬和难堪。
爹也是这样给娘讲他打架的事情哩,曾金凤心里想着。对于曾金凤来说,眼前的情形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和满足。这情形如同逢年过节在饭桌上看到了平时见不到的好东西,就会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尽量延长那种愉悦的快感。
曾金凤用湿毛巾在常宝贵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揩,她揩得很仔细,很慢,她把这难得的时光拖延着,拖延着……
常宝贵有生以来还从未和一个姑娘脸对脸地如此贴近过。姑娘的鼻息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宛如七月里嫩嫩的玉米杆。常宝贵尽量摒住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觉得自己就要憋爆了。
终于揩完了,终于讲完了。
当沉默如期而至的时候,两人忽然默契地发现彼此拥有了一种崭新的亲近。
这感觉给曾金凤带来了如愿以尝的欣喜,她亲昵地拉起常宝贵的手说,“宝贵哥,你来,你来呀——”
常宝贵随她来到了小桌前。
灯光下,五块动物形巧克力糖块显得又光润又可爱。
“是糖吧。”常宝贵说。
“是。好看吗?”
“好。”
曾金凤就把那块小兔子拈起来,放到自己嘴边,然后用小巧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一点点。“嗯,可好吃啦!”
“唔唔。”常宝贵点点头。
小兔子忽然就来到了常宝贵的嘴边。
“你尝尝,你尝尝呀。”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常宝贵无法招架,他不知所措地咬了一口。
常宝贵在巧克力糖块上留下了齿痕,那象是一个允诺呢,那象是一个誓言呢,曾金凤看着那齿痕甜滋滋地笑了。
这是曾金凤小小的心计,她就是要考验他哩,就是要测试他哩,得到的结果让曾金凤很满意。
“宝贵哥,这三块小熊是送给你的。”
“不不不,你吃吧,你自己吃。”常宝贵推辞。
曾金凤的神色霎时黯淡了下来,明亮的大眼睛变得泪水汪汪。曾金凤很容易就会伤心,仿佛她是一个嫩生生的荀瓜,轻轻一碰就会出水。
“中中中,我拿住,我拿住。”
常宝贵又一次不知所措了,他连忙伸手将那三块巧克力糖抓起来,放进了他的裤袋。
曾金凤这才露出了笑容。
……
已是深夜。
常宝贵说,“我得走了,我得去接赵小盼。”
曾金凤说,“我也去,我跟你一起。”
每天的这个时候,公交车已经停驶。常宝贵去接赵小盼是连走带跑的,赶到“海轩”夜总会要花四十多分钟。
“你就别——”常宝贵迟疑地望着她。
“放心,我跑得动。”曾金凤说。
“不,我是说,人家借给了我一辆自行车。”
曾金凤乐呵呵地拍了一下巴掌,“那好哇,你就带着我们俩。我坐前面,她坐后面。”
“不中不中,”常宝贵摇摇头,“是女车,只有后座,没有前大梁。”
“女车?”曾金凤疑惑地盯着常宝贵的眼睛,“不会吧,谁的车?是哪个女人借给你的呀?”
“有啥女人呐,是丑蛋儿,一个小兄弟。”常宝贵解释着。
是丑蛋儿献殷勤,说是他的车用不上,让常宝贵尽管骑。常宝贵想到可以骑着它去接赵小盼,也就接受了。
既然是哥们儿的,难道会是女车么?曾金凤将信将疑,她随着常宝贵一起来到楼下的门洞里,这才看到那果然是一辆24的小坤车。看不到车闸和车铃,轮圈和车条上锈迹斑斑,只有车身残留的朱红,能让人依稀辨出当年的秀色来。
小坤车陪着常宝贵走了。
望着常宝贵消失的背影,曾金凤对那小绅车忽然生出无名的嫉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