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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骚 第六章

人生是痛苦和欢乐的往返。很多痛苦和欢乐的往事都可以被岁月的风沙深深埋葬,成为无须挖掘的永恒过去。

但张几几无法忘记那一夜晚。尽管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冲淡他心头刀砍斧刻的痛悔,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事态的变化使他精神的枷锁越来越沉重。

如果他在那天夜里不是违心地表现得那么怯懦和无能的话,那么他就可以留下六秀儿,得到他为之平生追求的爱情,同时挽救一颗苦难的灵魂。但是他怯懦,他无能!放走了平生最大的幸福,留下了平生最大的痛苦。

六秀是在那天深夜从石头垭的魔窟中逃奔出来的。

这个命运苦难的年轻女子自从嫁到石头垭后就没过上一天人的日子。在家里,她除了象机器一样没日没夜地承受肺病鬼丈夫和公佬的轮番“操作”,没有半点人的价值。后来丈夫死了,她成了公佬的“私有财产”,这条老色鬼用他日渐枯朽的骨骸不分日夜地磨蹭她的生命,在残酷的蹂躏中,她的肉体和心灵都变得铁一般麻木。但麻木的灵魂里依然隐藏着一线无形的希望,这便是她求生的本能.她不想死,她还年轻,希望有朝一日能过上一天人的日子……

那一天她来月经。

为了不被公佬整死,她天不黑就把自己关进了阁楼上的小屋,闩紧了门拴,又用一根木棍将门抵死。但她心里还是发抖,因为那天店里没住一个客人,她知道公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个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夜晚。

果然不出所料,天刚擦黑公佬就关了店门,“啪哒啪哒”地踏着木板楼梯上了阁楼,六秀儿心里一阵紧缩,蜷屈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公佬象往常一样大咧咧地推门,但没想到门被抵死了,硬邦邦的门板触痛了他的手腕,他摇了摇手腕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年六秀儿虽然一直对他不满,但从没敢公开流露出反抗情绪,今天这是怎么了?于是他心头涌上一团怒火,使劲用脚踢门,但门象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

“开门!”他大声吼。

六秀不动,心头一阵阵发凉,但她已经决定不管怎样都不开门,她怕死。

公佬喊了一阵见无人应声,气咻咻下楼去了,六秀儿暗自高兴,把憋在心里的一大口气慢慢放了出来,但是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又听见公佬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是斧头砸门的巨响,“嘎嘶”一声,门板被斧头劈成了两块。还没等六秀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公佬已经冲进门来,丢下手中的斧头,掀掉她身上的被子,狼一样扑到了她身上。

那是一条野蛮的狼。

那是一条残酷的狼。

那是一条愚昧的狼。

那是一条丑恶的狼呵……

“爹,”六秀哭着挣扎,“我身子……”

“少放屁!”“我身子……”她还想求饶,但话没说完就已经不必要说了。她只觉得公佬象是用钢钎撬石头一样在撬她的身子,血一股股往外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公佬才微弱地喘息着从她身上软爬下来,然后就死了似的睡着了,喉管中发出从浓痰里挤出来的鼾声……

血还在流,越流越多,她只好揉一张纸塞住。这时候她鬼使神差产生了逃跑的念头,她不能就这样等死,她要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尝尝人的日子是个什么滋味……

于是那天夜里她鼓出生平最大的勇气离开了石头垭,是含着最后一线求生的希望来投奔张几几的。

但是张几几没有收留她。

夜黑风寒,她在这宁静而自由的黑夜里继续往前走,吸着清凉新鲜的空气,她决定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走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是她没走多远就突然看见了一栋她熟悉的草房,又一线生之光亮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她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那栋草房的木门。

她是走进了曾被她抛弃过的二莽子的小屋。

当二莽子迷迷糊糊被她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这条本来就迟钝的汉子更傻眼了,他使劲用手揉扒粘连了双眼的厚厚的眼屎,然后摸索着从床边的墙洞里掏出火柴点上了油灯,昏暗的光影里,他瞪大眼睛望着六秀儿,半晌无语。

“莽子哥!”

六秀儿含着热泪呼叫。

“你——”二莽子终于认出了六秀儿,结结巴巴问:“你……你从哪来?”

“我是逃出来的。我快死了。你救我……”

二莽子从床上一弹而起,一把抓住六秀儿的胳膊,“你说哪样?”

“我快死了。大出血……”

二莽子低头一看,不竟吓得面色苍白,六秀儿的两只裤筒已被鲜血染得殷红殷红。他什么也顾不得说了,什么也顾不得问了,一把把六秀扯到背上,冲进了茫茫黑夜……

第二天早晨,二莽子背着止住了血的六秀儿从医院打了回转。躺在二莽子山一样宽阔的背上,六秀儿轻声说:“莽子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媳妇,往后我要好好伺候你……”

声音虽小,但在二莽子听来却是晴天霹雳,他目瞪口呆,雷击一般立在山道上不动了,好久好久,他才从巨大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于是铺天盖地的喜悦强烈地冲击着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摊上这般幸福的时光。他期待了多么久,多么久啊,在无数冷寂的长夜,在秋日绵绵的雨季,身上那不安分的部位无情地躁动,残酷地折磨他,他绝望地大声呼嚎,绝望地捶打床铺……

如今他有媳妇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真切切,地地道道的事实。他真想对着黑黝黝的群山狂声呼喊,向世界宣布他心头惊天动地的喜悦……

狂喜中,他把六秀儿从背上扯到了怀里,抱着她小心翼翼往回走……

但是麻烦并没有从此了结。

三天后,六秀儿的公佬带着民兵连长追了过来,二莽子毫无惧色,他手握铁斧立于门前,虎视来者,两眼血色燃烧,火气灼人。

“喂,快把人交出来,你霸占别人媳妇是违犯国法,知不知道?”民兵连长胆颤心虚,远远立在稻场边对二莽子喊。

“就是,你放清白点!”六秀儿的公佬随即附和:“再不交人就叫张连长逮捕你,让你进去坐大牢!”

二莽子根本不听他们的嚷叫,厉声吼道:“老子不管国法不国法,想活命的快些滚回去,想死的就给老子站着不动——再不走老子砍人了!”言毕,举着斧头直朝二人逼近。

吼声震动山岳,气势力敌万军,莫说枯瘦如柴的老色鬼吓得浑身筛糠,就连威武雄壮的民兵连长也魂飞魄散,倒退三尺。

两人见势不妙,当下落荒而逃……

六秀儿就这样成了二莽子的老婆。

有了老婆,憨头憨脑的二莽子忽然变得聪明和细心了。他每日背脚回来,总要给六秀儿带一样礼物,有时是一袋杂糖,有时是几根油条,但更多的则是布料和衣服。他要把他的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这周围邻近的人都看看他二莽子不是猪嫌狗臭的孬种,而是有本事弄了个“俏婆娘”的大能人!他百般地体贴和疼爱六秀儿,使六秀儿枯瘦的身子象一根遭霜打过的柿树迎来了春天,逐渐返青抽芽,绿意盎然了!丰腴的身段上频繁地更换着二莽子精心购买的各式新装,使她更显得美丽年轻,楚楚动人了……自从嫁给二莽子后,她总算尝到了被人疼爱的滋味,体验到了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做人的尊严和权利。做为女人,她终于找到了一座遮风挡雨的靠山,她在这坚实的山梁上恣意打滚,呼吸着新鲜而又自由的空气,她幸福得快要溶了!这时她才深刻地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二莽子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是她最结实的依靠。她常想,今生今世当牛当马也要报答二莽子的恩爱,为了照顾二莽子的身体,她规定他每次背脚不准超过一百斤;背三天必须歇息一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给二莽子备好早餐和路上的干粮,然后就挑水劈柴,喂猪拴羊,等这些做完了之后,她才准二莽子起床,二莽子出门后,就开始背土打砖,打了砖就把原先的一间草房隔成了两间,把厨房和卧室分开了。屋里也收拾得亮堂堂的,很是象个家了。每天太阳西斜的时候,她都锁了门去接二莽子,从他背上分个三、五十斤的背着,两口子亲亲热热摸黑回家……

日子就这样过去。在这以后的年月里,无论岁月多么艰涩,生活多么困难,两口子始终过着“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日子。大半辈子过去了,却没想到人生最深重的灾难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晚年——

那天下午,六秀儿照例提前做完了一天的家务,去接二莽子。刚刚出门,迎面碰上了满头大汗的王村长。王村长脸色铁青,见了六秀儿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快带钱到响镇!”

六秀儿一时不知所云,但她本能地想到了二莽子,心里不觉一紧,忙问:“出什么事了?”

王村长喘了几口粗气,说:“上午我到响镇开会,见街上围了一大砣人,走拢一看,天哪!……”

“到底出了什么事?”六秀儿已经有所预感,脸色变得苍白。

“二莽子被车轧了……”王村长好象是不忍描绘那惨不忍睹的细节,转了话题:“我当时想抓住那司机不放,可一打听,全是二莽子的错,他贪便宜要人家司机带他一截,人家不同意,他就偷偷扒车,没想到摔了下来,被车轮子压断了两条腿……人我已经送到了医院,这会儿正在抢救,你赶快想办法借两千块钱送去交费,不然医院就要断药。”

“天哪!”六秀儿惨叫一声,差点昏了过去。

“你还磨蹭个啥!”王村长吼了起来:“还不赶快找钱救人!”

六秀儿呆了,两千块钱,天哪!这可是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数目啊!她到哪里去借这么一笔大数目的钱?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到了王村长而前,声泪俱下:“王村长,求求您帮忙想想办法吧,只要能救活二莽子,我当牛当马还您的情……”

“我,我有啥办法?”王村长也为难了,他虽是村长,可在这地方两千块钱也是个足够他倾家荡产的数目啊,眼下他身上倒是有一笔钱,恰好也是两千块,可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四个村干部辛苦了一年的工资,一人五百块,费了好大劲才从组里收起来,还没发给他们。可这钱——

“求求您!求求您!”六秀儿泪如雨下,磕头如捣。

王村长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衣袋,但他并没有急于把钱掏出来,他清楚几个干部的家境,一年上头就这点指望,眼下正眼巴巴等着这笔钱花,如果他作主把他们到了手的钱又借给别人,他们一定会找他问罪,他如何交待?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骑虎难下,于心不忍。把他推到了一个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的境地。沉吟了一阵,六秀儿泪涟涟的苦求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他咬了咬牙将钱掏了出来,对六秀儿说:“钱我可以借给你,但丑话说在先,这笔钱是牛书记、向主任、张会计和我—年的工资,每人五百块。我的好说,他们三人的你得上门去说清楚,给他们打上借条,叫他们以后不要找我。你看行不行?”

“行,行!”六秀儿终于磕头作揖从王村长手里接过了用五层报纸包着的两千块钱。

二莽子终于没有死,但却永远成了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瘫子。

苦难的六秀儿,又一次经受了命运的劫难,又一次变得孤苦零丁了。二莽子出事后不几天,就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她又要服侍丈夫,又要耕种两亩责任地,还有杂七杂八的家务,她一天比一天精疲力竭,孱弱不堪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家还得撑着,这是她自己的家呀!可她单瘦的身子又如何拉得动这艰涩苦重的日子?

二莽子彻底成了个废人,再也无法挣一分钱了,生活一天比一天紧巴。六秀儿心疼丈夫,家里唯一的一点细粮都给他留着,而她自己却常常碗里拌了野菜。吃野菜对她没什么了不起,嘴巴一抹就过去了。令她伤心的是二莽子一天比一天变得怪僻的脾气。无论她怎样精心地照顾和体贴他,给他喂饭喂水,端屎倒尿,擦洗身子……但却唤不起他一丝感激和一句好话。也许是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躺久了的缘故吧,他的身子每天不停地象石磙一样住床铺上滚来滚去,双手打得床板“啪啪’直响,嘴里杀猪一样嚎叫:“我要背脚……王八蛋!我要背脚哇……!”有时喊着喊着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摔得脸上青紫青紫的。因此六秀儿每天不得不用一多半时间守候在他的床前。有时给他喂水喂饭,他也会突然发起脾气来,一掌把碗或杯子打出去老远,嘴里依然喊道:“我要背脚!我要背脚哇……”

六秀儿流着泪,轻声开导他:“我晓得你心里着急,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受不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你的腿断了,我的腿没断,还能养活你……”

“王八蛋!你不晓得我的苦哇!我是烂死在床上哇!我是烂死哇!”他开始冲六秀儿发泄,骂了不上算,还要伸手揪住她的头发,尖刀似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又抓又刨,直到抓得她满脸鲜血。一阵发泄之后,他又痛悔得放声大哭,用手摸着六秀儿脸上的伤口,面目变得更加狞狰可怕,他一边嚎啕一边质问:“你怎么不还手?怎么不把我打死?你让我活受罪哇……”

六秀儿不动声色,默默地忍受着。她理解二莽子心里的苦楚,发泄一阵也许好受些。尽管她脸上常常挂着带血的指甲印,但那是她自己男人抓的,没什么了不起,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觉得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个内容。真正让她提心吊胆日夜不安的不是内部的忧患,而是外来的压力,是那笔要命的欠债。

六秀儿请人把二莽子从医院里抬回来不几天,讨帐的就相跟着进门了。四个村干部除王村长在外,其他三人几乎是一天一趟,人家也不是故意逼债,进门话都说得好听,不是婆娘住院,就是儿子上学,实在没有办法才来讨这笔钱。讨得最凶的是向主任,他家里三间瓦房遭火烧了,一家七口借住在别人家里,急等着这笔钱做屋。六秀儿了解他们的家境,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情,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眼泪巴巴地求人家再宽限几天,可过了几天又几天,门槛都被别人踏烂了,还是没有钱还给人家。时间一长,人家也就不客气了,那点微薄的面情磨光了,认钱不认人了。

这天向主任又带着他的两个兄弟来讨帐,进门都黑着脸,气色极不好看。六秀儿看出阵势不对,不敢言声,坐在墙角里一个劲地发抖。

“这笔钱你到底还不还?”向主任进门就问。

“怎……怎不还呢。”六秀儿声音颤颤的。

“你居然还承认还,那么现在就得拿钱来。我好话也说尽了,腿也跑短了,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钱拿到手。”

“王八蛋!你们逼死人哪!老子和你们拼了!”二莽子在床上乱打乱滚。嚎骂起来。

“莫莫……”六秀儿急忙制止二莽子,扑上去捂住了二莽子的嘴。

“你还骂人?”向主任发怒了,指着二莽子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救了你的狗命,你还反过来骂人!我给你说,你家庭困难是事实,可我比你还不如,你还有两间草房住着,我连茅坑都没有!现在实行生产责任制,鸭子下水各顾各,谁还认我这个干部?今天把话说穿,偷天卖你也得把钱还给我!”

六秀儿制住了二莽子,急忙给向主任赔小心:“向主任,您莫听他胡说,这钱我一定还给您。等我……”

“等你翻了身有了钱再还?废话!你这不又是骗人!你这辈子还有翻身的指望?”

“等我年底卖了猪……”

“我一天也不等了,现在就赶猪走!”向主任说完手一挥,带着两个兄弟扑进猪圈里捆走了六秀儿喂了一年多的三头肥猪……

望着向主任兄弟三人大摇大摆地赶着猪出门,六秀儿反倒松了口气,总算少了一笔帐。只是这一来打破了她的计划,她原准备把三头猪再喂段时间,等年底多卖些钱,分着一家还一些帐。

向主任刚出门,张会计就又进门来了,他象是在参加长跑比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进门就冲六秀儿嚷道:“你真会骗人啊,六秀儿!每次讨帐你都说等年底卖了猪还,现在向主任把猪赶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六秀儿眼泪漱漱,无话可说。

“王八蛋!你们逼死人哪……”二莽子又在床上骂了起来。

张会计没有象向主任那样责骂二莽子,等二莽子骂了一阵之后,他说:“莽子哥,我确实不忍心讨你这笔钱,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孩子他妈子宫上长瘤子,人快死了,急需到医院做手术,可手头没钱人家医院不收……”张会计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呢,六秀儿想到了这个家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能值钱的家当——柜里的几百斤粮食。那是她每日每餐吃野菜为二莽子节省下来的,现在到了这步境地,只有把粮食卖了还帐。于是她打开柜盖,对张会计说:“这柜里有五百斤谷子您背去卖了吧,能卖多少算多少,差的钱我二天再给您补。”

张会计进退两难,要吧,等于断了人家的生路,不要吧,老婆的生命危在旦夕。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柜粮食就是这个家里能变成钱的最大财物,失去了这个机会,恐怕这一辈子都难讨到一分钱了。想了想,他终于一咬牙,顺手拿了条麻袋开始装粮食……

总算又打发了一家债主,可还有两家呀,要是这两家跟着又来,那就真是走投无路了,唯一的办法是上门去给人家说情,免得人家找上门来。时间紧迫,怠慢不得,六秀儿踉踉呛呛出了门,她先朝王村长家走去,走到王村长屋旁,猛然听见王村长的老婆金贵嫂正在粗门大嗓地骂人:

“王得发,你还有不有这个家!瞒着老婆孩子把钱借给别人,三番五次催你去讨,你死抗着不动,一家老小还吃不吃?”

“人家没有,讨也白讨。”王村长的声音。

“没有?哼!向主任不是赶了猪?张会计不是背了粮食?人家讨都有,唯独你讨没有,我看你是被那骚婆娘迷住了,想拿钱买她的身子!”

“你少瞎说!”王村长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是干部,怎么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干部?向主任张会计都不是干部?他们能拿你为啥不能拿?现在分田到户,各奔前程,还有啥干部不干部的!我看你就是心思不正,想打那骚婆娘的主意!”

“就是想打她的主意又怎么样?”王村长吼了起来。

“你个砍脑壳死的!”金贵嫂哭嚎起来,“你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我早就晓得你被那骚婆娘勾了魂儿,嫌我胖了,丑了,当初你为啥搂着我直喊宝贝?你个没良心的……”

“少给老子嚎丧!老子就是嫌你胖了丑了!就是看上了她!你能把老子怎样?”

“老娘和她骚婆娘拼了……呜呜……”金贵嫂满地打滚,越哭越凶。

一直站在屋旁的六秀儿,这时如雷击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转头就走,走了半里路,一头扑倒在路旁麦田里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喊道:“六秀儿!”

六秀儿抬起头,一眼看见是王村长,急忙抹了把泪水。

“又为什么事伤心啊?”王村长说着,伸手拉她起来。

“没……没什么……”六秀儿急忙往起站,想挣脱王村长拉她的手,但是王村长的手象钳子一样紧挟着她的胳膊,挣不脱。

“我知道你日子难过。”王村长说:你晓得我为啥一直没找你要钱?”

“您是干部,是好人。”

“没猜对。”王村长的黑红脸膛这时胀得发光,脸皮不自觉地上下抽动。

“您晓得我现在没钱。”

“可我晓得你有猪,有粮食。”

“这……”六秀儿浑身打颤,连连后退。

“我是看上你漂亮,想……想……”王村长猛地把六秀儿搂进了怀里。

“不……不……这不行!”六秀儿使劲挣扎,“王村长,这不行!”

“怎么不行?只要你答应,那五百块钱我不要了。”

“您老婆,我怕……”

“咱什么?有我哩!”

“她,她要和我拼命!”六秀儿说完,猛地挣脱王村长,转头就跑。只听见王村长在身后跺着脚跳骂:“没良心的东西!你听着,三天内必须给我把钱送去,要不然跟我上法庭!”

六秀儿一气跑进家门,刚想坐下来喘口气,突然看见二莽子正用一根裤带使劲勒着自己的脖子,他想白缢!六秀儿大叫一声扑上去,解开二莽子脖子上的裤带,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把二莽子抱进了怀里。

“六秀儿,是我害了你,害得你走投无路,我不忍心看着你再跟我受苦哇……”二莽子放声大哭,浑浊的泪水一股股从眼里涌出。

六秀儿没有哭,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用粗糙的手掌抹着二莽子满脸的泪水,挖空心思找话安慰他:“是我不好,没有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你千万不能死呀,往后的生活我自有办法,你莫着急,安心在床上躺着,我现在就去借粮食……”

六秀儿安顿下二莽子,最后深情地环视了一眼这个破乱不堪但却和她血肉相连的家,蹒跚着迈出了大门,她到哪里去呢?横在她面前的也只有一条路:死!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残废的丈夫死在她的前面,她要先死!于是她径直来到供销社,买了瓶致命的敌敌畏。但她没有想到,就在她抬腿迈向阴府之门的时候,张几几会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把她拖了回来……于是那天夜里,在那片绿油油的苞米地里,她把一切都献给了救命恩人张几几,献给了她年轻时代的恋人。当她怀里揣着两千元钱,半夜时分返回家门的时候,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心中充满了灿烂的阳光。走到门前,她心里慌慌地对一路送她的张几几说:

“你回吧。”

张几几点点头,但并未转身。只说:“你进去吧,我呆会儿。”说完掏出一根烟点上,在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

六秀儿推门进了屋。她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地立了很久,待心慢慢静了下来,这才划燃火柴点上了油灯。昏暗的光晕里,她最先看到的是二莽子那对凸出眼窝的绿莹莹的眼珠。两道垂死的口光正阴森地朝她直射过来。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刚刚平静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好象她和张几几在苞米林里做的事都被二莽子知道了。她想叫二莽子一声,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内心愈发慌乱。倒是二莽子先说了话:

“没……没借上粮?”

暗哑的声音透出死一般的绝望。

“噢……借上了!借上了!”

这时六秀儿想到了怀里的两千元钱,情绪一下子又激荡起来。此时此刻的她和二莽子,除了钱和粮食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内疚和忧郁的呢。于是刚才的紧张和不安都在一刹那烟消云散了,一种告别苦难投身新生活的巨大喜悦使她按捺不住一边扑向二莽子,一边唱歌般地喊了起来:“我们有钱了!二莽子,你看,我们有钱了!……”

她将两千块钱举到二莽子眼前,眼泪漱漱。

二莽子懵了。望着眼前白花花一大沓票子,像望见一颗星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不可思议,就连朝夕相处的六秀儿也在他眼前变得陌生了,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六秀儿在他这可怕的呆滞中又一次感到了颤栗。

天保佑,二莽子总算没有惊骇得昏死过去,总算是确认了自己这不是魔鬼缠身白日做梦,而是确确实实面对着一沓货真价实的票子。他伸出双手将钱死死握住,嘴里一连声喊道:“钱钱钱钱钱钱……”

六秀儿说:“这是我们的钱。我们有钱了。”

二莽子的脑瓜开始转筋,他问:

“这钱谁家借来的?”

“是别人给的,不要了。”六秀儿说。

“谁?!”二莽子又是一惊,“谁给这么多钱?”

六秀儿噎哽了一下,但她是天生不会撒谎,低了头说:

“张几几。”

“张几几?他……他白给你钱?”

六秀儿颤栗着。她不好回答。但她又无法欺瞒患难与共的丈夫,在二莽子锥子般锋利的目光追逼下,她终于说:

“二莽子,我……我对不起你,我和他……和他那样了。”

她低下头去,等待二莽子狂暴地打她、抓她、骂她……

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二莽子不但没有打她、抓她、骂她,脸色反而变得柔和了,两眼珠迅速转动了几下,就愣在那儿不动了。渐渐有一丝笑挤进树皮般皴裂的皱隙。

“把张几几给我喊来。”他说。

“你……你要把他怎样?”她更加恐怖。

“把他喊来!”

“这都是我的错,怪不住他。”

“你喊不喊?!”

“不……”

“不用喊。”这时有一个声音响起。原来张几几就站在他们身旁衣柜遮出的阴影里,已经站了很久。这时他走到二莽子床边,俯下头说:

“莽子哥,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打吧,打死我都不还手。”

一切都没发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二莽子定定望着张几几,望着他年轻背脚时结下的好伙计,望得张几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望了好一阵后,他说:

“几几,我们一堆长大,又一堆儿背脚……现今我成了这样,你,你把六秀儿领走吧。再跟着我她会死的……”

他哭了。泪水汹涌地漫过粗糙的脸颊。

“不能这样说,莽子哥!”几几的声音也在这一忽儿哽咽了,“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再也不做了。往后我天天都来你家,帮你照应家庭的事情。”

“你愿来这个家?”

张几几点点头:

“只要你看得起,往后咱们就是亲兄弟。我把你养起来,让你吃好睡好过上好日子……反正我也没个家,没啥牵挂。”

二莽子没有说话,好像在想着什么心思,屋里一时间又陷入寂静,只有六秀儿轻轻的抽泣声。

突然,二莽子伸手抓住张几几的胳膊,抓得生紧生紧。他说:

“几几兄弟,我晓得你年轻时和六秀儿好,现在也都还想着……你今天就搬过来吧,夜里就和六秀在外屋合一张铺睡。往后你们就是两口子……反正我是个废人,能跟上你们

过日子,就是天福了。”

谁也没有料到二莽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使张几几和六秀儿同时惊呆了!片刻之后,泪水唰地涌出了张几几的眼眶,他用双手捧住二莽子的头颅,大声说:

“莽子哥,你说什么昏话呀!我是说来帮你照应家庭,不是那个意思……”

六秀儿猛地把头埋到二莽子胸前,抽泣得更凶了……

二莽子没有激动,泪水早已从他的眼中消失。他平静地对张几几说:

“几几兄弟,我求你了!帮我救了这个家,救了六秀儿,我死都不会忘记你!”

几几说:

“我说过,帮你把家照应起来。”

“可你必须和六秀儿合铺,那样才算救了她!”

“莽子哥,不能这么说……”

“我求你了!”

“这……”

“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死!”二莽子说着从枕边摸出一把他早就藏下的剪刀,抵住自己的喉部,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张几几和六秀儿吼道:

“你们答应我!都答应!”

张几几和六秀儿同时在一刹那伸手抓住了二莽子握剪刀的手,两人声泪俱下:

“我们答应你!”

真正的故事是这以后才有的。一个崭新的但却畸型的家庭就这样组成了。于是张几几理所当然地扮演了一个黄牛坳有史以来最最“伤风败俗”的角色。其名字连同其丑闻以不亚于他驾驶的“神牛——25”的速度向四周辐射。这就使我们的故事有了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