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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骚 第五章

小说开头我说过,我仇恨一个女人,这女人就是张几几的养女艳儿。应该补充的是,除了仇恨艳儿,我还仇恨张几几——如果不是因为他,艳儿是断然不会离开我的。

还是艳儿在后来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中告诉我的。她满含热泪写了她和父亲之间那种超越人类任何感情(包括爱情)的父女之情。她说为了父亲,她不能不牺牲爱情……

因此我仇恨张几几。

这种没有理由的仇恨隐隐约约的,时常在我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蹦出胸腔的机会。

这机会终于有了。

黄牛坳村的王村长专程到县城来找我,要求我代表全村群众给当地政法部门写一份诉状,揭发张几几“投机倒把”、“奸污妇女”等违法行为。

怀着强烈的报复欲,我欣然答应。

我问王村长:“有证据没有?”

王村长说:“有,有。我们正准备组织捉奸呢!”

“可他们是通奸。”我说,“这属道德问题,不一定会受法律制裁。”

“这不难。”王村长胸有成竹,指着我桌上的纸笔说:“你先写他为了个人发财,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是最重要的一条。”

“他有无偷、抢、诈、骗等行为?”

“这倒没有。可是他那钱都是赚的国家的。你想,国家的钱要是不被他赚去,就可以用来搞‘四化’建设,救济困难户……可他倒好,拿着国家的钱嫖女人!喏,我这里有证据——”王村长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我,“这是我从供销社抄来的数据,近几年他一共从供销社结了九万三千多元的运费……”

“可这是他劳动所得啊。他给供销社拉了货,供销社当然要给他付运费。”我觉得王村长越说越走调,令人啼笑皆非,不得不把他的话打断。

好象是扫了王村长的大兴,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了。沉吟有倾,他结结巴巴地说:“可他……他这钱来得太便宜了!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不如他轻轻松松干一天!这不合理!”

“但这合法。”我不得不直截了当,“这不能算他的问题。”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明白告词不是写着玩的,闹不好会弄个“诬陷罪”。

王村长似乎很失望,他掏出烟口袋埋头卷烟,嘴里喃喃道:“反正……反正全村群众都讨厌他!”

我明白,王村长说的“全村群众都讨厌他”,实际上是全村群众都对他眼红。这话真正道出了王村长请我写告词的内心目的。尽管我觉得他的用意滑稽可笑,理由站不住脚,但我还是决定写这份诉状。该把心头那隐隐约约的仇恨释放出来了。想了想我说:“这份告词只能揭露他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

“行!”王村长又来了精神,“这条罪能告他坐牢不?”

“那不行。”我说。

“拘留总够吧?”

“也不一定。”

“那……那告个毬!”王村长又耷下脑袋,丧失了信心。

“至少能罚他一笔款吧。”我说。

“罚款?也行!”王村长又有了兴趣,“能杀杀他狗日的威风也行!”说着走到我身边,象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肩膀,“你是文化人,是从咱们黄牛坳走出来的秀才,看在你爹妈的份上,也一定要把这告词写好,一定要告灵!”

我点点头。立即动手写了起来……

王村长心满意足地揣着两页纸的告词走了,望着他歪歪倒倒的背影,我心里无端难过起来,这就是我的故乡的村长,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的“父母官”!难怪我的故乡如今还在愚昧和贫穷中挣扎呢!这时我想起张几几,想起他艰难曲折的人生旅程,忽然觉得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使那片贫瘠的土地发生大阵痛、大震撼、大超越的伟大人物!但是我却写了他的告词,尽管我心里明白这告词也把他“告”不到哪里去,但心里总还是象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忐忑不安。他张几几能有今天确实不容易啊!王村长说他这钱来得“太便宜”。其实我知道他这钱来得并不便宜。尽管他如今腰缠万贯,富得流油,可他的精神并没有真正富裕起来,常常有一种深深的痛苦冲他花天酒地的生活迎面而来。这种给他幸福生活带来不幸的烦躁情绪,便是他觉得他对不起血骨相连的女儿,尤其是当他越来越多地听到女儿婚后生活的不幸时,他的心便象刀剜一样难受……

当然他的这种内心世界,都是艳儿在写给我的那封信中告诉我的。艳儿还写了她爹一步一滴汗把她从背脚的山道上拉扯成人的艰辛经历……

……有了女儿,几几结束了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悠哉乐哉的生活,为了把女儿养活,他背上背着货物,怀里揣着女儿,兜里装着奶瓶,一步一步在漫长的山道上爬行……

女儿两岁时,他用一趟背脚的力钱买了两瓶好酒,请学校里教书的老师给女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艳儿。

艳儿会笑,会叫“爹”了,长得又白又胖,脸型儿和她妈一模一样。几几真的觉得艳儿是他的亲生女儿了,他常常找一面镜子放在他和女儿面前,挖空心思地在两张脸上寻找相似之点……

……艳儿渐渐长大了。高中毕业后她毅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离不开爹,爹也离不开她,她的命运和爹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须臾不可分离。爹一步一点汗地供她念完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又要爹肩挑背磨供她读大学,她狠不下那个心!只要一想到有可能和爹分离,她就预料到爹的世界将是怎样地充满黑暗与绝望!为了不离开爹,她对爹谎说她体检不合格,没有资格考大学,不等高考便回到了家里。她记得当时爹哭了,硬要把她拽到医院里治病,说是爹的罪过,耽误了她的前程……回到爹身边后,她操起了全部家务,白天喂猪放羊、挑水打柴、做饭洗衣,晚上就坐在灯下给爹剪布做鞋……从此后,爹再也没有喝过一口冷水,穿过一件破衣,蹬过一双草鞋。

艳儿每天愉快地忙碌着,也许正是因为劳动的风雕雨塑吧,她本来就漂亮的脸蛋更加漂亮了。黄牛坳老一辈的人都说,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世上有这么秀气的姑娘哩!艳儿虽然住在大山沟,可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却远近闻名。她闹不明白那些单位上的,城市里的青年小伙子哪来那么多闲功夫,没完没了给她写信,给她寄照片。而她呢,在看过那些信和照片之后,付之一笑,就都烧了,她觉得她必须那样做,因为她心上已经有人了,那人也正深深地爱着她……

有一天,父亲从响镇上回来,身后跟着个瘦长瘦长的青年。那青年满嘴金牙,梳得光溜溜的头发上涂着厚厚一层发油,见了艳儿便眉开眼笑,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得成,在响镇供销社工作。父亲是响镇农业银行的行长……”

艳儿好象听了也好象没听,她冲李得成笑笑,点点头,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到厨房里做饭去了,父亲带来的客人理所当然应该热情招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李得成没有一点儿好感.她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他那样子很不自然,别扭得很。特别是那满嘴金牙和白朴朴的一层头油简直让人看了不舒服。但出于对客人的礼貌,她表面上没有露出丝毫不高兴的神色。

吃饭的时候,几几喝了几盅“二锅头”,突然指着李得成对艳儿说:“艳儿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也到了这个年头……这个,是响镇供销社张主任给你介绍的男人……你看中不中意?”

李得成急忙站了起来,忙不迭给几几倒酒,眼睛却死死盯住艳儿不放,脸上挤满了怯怯的渴求的笑。

艳儿惊呆了,骤然间脸色苍白。她猛地放下碗筷,大声说:“爹,您说什么酒话!”

“你是瞧他不好?”

“不是……”

“那么是爹不该过问你的事?”

“不是。爹——”

艳儿扑通跪在爹面前,仰着泪汪汪的脸,说:“我不是瞧不起他,更不是说爹不该过问我的事,可我……我已经和……和狗子……好了。只怪我以前没对爹说,我对不起爹……”她又把脸转向李得成:“李大哥,请你谅解我!”

李得成满脸尴尬,垂下了头。

几几见女儿下跪,心头猛地一颤,他一把把女儿搂进怀里,颤声说:“是爹不好,是爹不好!爹不晓得你和狗子……”哄了女儿一阵,他毫不犹豫地对李得成说:“我女儿已经有人了,这事就算了。”

李得成没有搭腔,他猛地抱起一瓶“二锅头”,咕咚咚一气倒进了肚里,喝完酒他就站起身走了,临出门还象掉了魂似的盯着艳儿看了一阵,目光贪婪悲哀……

从这以后,为了使女儿高兴,几几再没过问女儿的婚事。凡是来找他提亲说媒的,不论人才多行,条件多好,他都一口拒绝了,她的事应该由她自己做主,女儿喜欢他就喜欢,女儿满意他就满意。

父女俩就这么相敬如宾地生活着。

但是半年以后,这个家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乱”。

几几做梦也没有想到,雇了他几十年的供销社,会突然在一个早上轻而易举地把他们这些背脚佬统统辞掉!理由很简单:山里已经通了公路,往后有汽车运送货物,再不需要背脚佬了!这简单不过的理由,却是如雷击顶般地砸了他祖上传下来的饭碗!几几在这沉重的打击面前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女儿却高兴极了,拍着手叫:“爹?这是好事啊!”

“好事?屁!要人的命哩!”

“往后你不用肩挑背磨了。”

“可这是饭碗,祖上传下来的饭碗啊!”

“我想好了,爹。”女儿乐不可支,一头扎进爹怀里,神秘地说:“我们买辆拖拉机吧,那东西拉一趟能当你背半年呢!”

“说得好听!一辆拖拉机要几万块,你偷天卖?”

“我们贷款。”

“贷款?你得罪了人家银行行长的儿子,到哪里去贷款?前几天我碰上张主任,他说人家李行长大发雷霆,骂我不识抬举……”

女儿沉默了。她望着爹,久久地望着,粉红色的脸上,慢慢淌下两行泪来。

几几也伤心了,为丢掉祖上传下来的饭碗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天夜里父女俩都失眠了。

已经半夜了,艳儿还坐在床上。隔壁房间里,爹一直在“叭哒叭哒”地抽着山烟,“吭吭”地咳嗽着。艳儿晓得爹在想什么,十多年来,她从小到大,多少个夜晚,听惯了爹辗转翻侧的声响。一想到爹的身世,她心里便好伤感,好痛苦。她知道,爹的心里只有女儿,女儿是爹的世界,爹的欢乐。爹拼命地背脚,供女儿念书,供女儿零花。每次到响镇上领货,发现铺子里来了好看的布料,总要给女儿买回一段。……如今爹老了,沉重而漫长的压迫使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佝偻下去,而直到这时候,他还不愿意丢掉这“饭碗”,怕家里没钱女儿跟着受苦……

在别人眼里,爹是个下贱的背脚佬,而在女儿眼里,爹是座伟大的金字塔!

艳儿如今到了做梦的年龄,这时候她才明白,爹一辈子除了沉重的体力负荷,精神上也是多么的苍白和悲哀!爹是人,爹也有梦,爹的梦是含泪的……

艳儿小时候,有一次问爹:“别人都有妈,我怎么没有?”

爹突然间怔住了,伸手把女儿拉进怀里,女儿感到,爹象是穿着单衣在大雪里行走,身子抖得厉害。半晌,爹说:“你妈……死了。”

“死了?我妈怎么死了?我要妈!我要妈……”女儿哭起来。

爹低着头,一双手死死插进蓬乱的头发里,颤声说:“是爹……整死了你妈。”

女儿幼小的心灵受到残酷的伤害。她奋力挣脱爹的怀抱,举着一双小手拼命捶打爹的脸庞。爹一动不动,任女儿捶打、发泄。直到女儿的拳头被爹的泪水淋得通湿,爹的脸被捶肿了……

艳儿读初中时,一天从学校带回一张画来,画面上是一个丰满的农家少妇。女儿把画交给爹,说:“同学送给我的。把它贴到咱家墙上。”

爹接过画,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得好认真,好入迷。

女儿催促道:“老有什么好看?贴呀。”

爹没动,仍然痴迷地看着。嘴里喃喃道:“这女的,好象……好象你妈。”

女儿震惊了,忽然间觉得爹好孤独。爹此时的神色使她猛然醒悟过来,这么些年爹一在怎样深爱和怀念着妈呀!女儿不知道妈的身世和下落,但她坚信,妈绝不是爹整死的,绝不是!想起那次捶打爹的脸庞,她心里便充满深深的自责与痛恨……

为了女儿,爹做了一个男人不容易做到的事啊。一天,村头的柄山叔和爹在屋子里说话,女儿听见了。柄山叔说:“几几,我给你找了个女人,下湾三队的。她男人修水渠被炮炸死了,日子过得很苦,愿意马上和你结婚……”

爹说:“我不要。”

柄山叔说:“我还没说完呢,人品不错啊……”

“我不要。”

“你真就不想个女人?”

“我不想。我怕别人对我女儿不好。”

……艳儿就这么想了一夜。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爹。天快亮的时候,一个痛苦的抉择浮上她的心头:她要用自己作代价来扭转爹的命运!一想到能扭转爹的命运,她笑了,笑着笑着笑成了哭……

鸡叫头遍的时候,艳儿悄悄出了门。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太阳已经落山了。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爹孤独的背影,爹正怔怔地站在门前一棵桃树下,弯弓似的驼背上披着暗红暗红的夕阳。艳儿慢慢走到爹的背后,轻轻叫了声:“爹!”

几几猛地转过头,他看见女儿时眼里倏地一亮,随即漫上一层泪来,好久他才凄怆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爹象丢了魂的到处找你。”

艳儿平静地告诉爹,她到响镇农行贷了两万元的款,然后到农机公司买了辆“25”型神牛拖拉机,顺便还给爹找了个传授拖拉机驾驶技术的师傅。

几几惊呆了,他嘶哑着嗓子问:“这……这是真的?”

艳儿点点头,掏出拖拉机提货单递到爹的手上。

几几象从梦中醒来,猛一下把女儿横抱起来,顺着稻场转开了圆圈。边转边喊:“我女儿好大能耐!我女儿好大能耐……”

为了不破坏爹的情绪,艳儿强作欢颜,她笑了,笑得十分艰难。等爹平静下来之后,她对爹说:“我要出嫁了。”

“出嫁?!”几几目瞪口呆。

“出嫁。”

“嫁……嫁哪里?”

“响镇。”

“响镇……哪……哪个?”

“李得成。”

几几睁大眼睛望着女儿,他突然觉得女儿好陌生,陌生得象他从来没有见过;陌生得使他感到恐怖。从女儿眼睛里他看到这是一种不可怀疑的事实。突然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发疯似地大声吼道:“这事不行,马上把贷款给我退掉!”

艳儿却说:“爹,您莫胡思乱想,这门亲事是我自愿的。我已经和李得成办了结婚登记手续,您不满意也迟了。”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几几抱着艳儿嚎啕大哭起来……

几天以后,男方拟订了娶亲的日子。几几决定不让男方上门来迎亲,只让他们在响镇街头等候,他要顺着他背脚的山路亲自把女儿送到响镇。

那是一个星空迷朦的清晨,几几背上背着一口木箱和两床被盖,送女儿出门了。女儿在前,爹在后,默默无语。

上路了,这条路几几走了几十年,以往每一次走在这路上,无论身上背着多么沉重的货物,他都觉得这条路很宽很平坦,全不象现在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每一步都艰难……

树把路遮严了,树荫很浓。正是黎明时分,风摇动树梢,露珠一串串落下来。林间的小鸟醒了,叫声哀怨如缕,好象一根细细的游丝,直往人的心里攀绕……

过吊颈弯时,女儿说:“爹,我好怕。”

爹说:“你是在这条路上喂活的呢。这路两旁,还扔着好些个奶瓶……”

女儿回过头来,凝望着爹,她哭得已经红肿的眼睛里,又一次泪水迷蒙。爹的人生的路,就是这条路啊!爹是怎样艰难地一步步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呢?靠的全是一线无形的希望吧?如今爹的眼前还有希望吗?好在他再也不用肩挑背磨了,他马上就会开上拖拉机驶向人生的另一条路……女儿想对爹笑笑,却笑成了哭,哭着叫一声:“爹……”

无语,默默向前走……

上石头垭了。爹站在石头垭上,站了好半天。女儿看见,爹脸上老泪纵横……

当然,女儿无法看见,爹此时此刻眼前浮现的那一幕一幕……

无语。默默向前走……

到响镇了。远远看见接亲的队伍立在街口,敲锣打鼓,喧哗连天……

女儿说:“爹,您保重!”

爹说:“婆家日子不好过,就给爹捎个信儿,爹接你回去。”

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一阵“突突”的闷响声由远而近,撕碎了黄牛坳暗夜的宁静。沉在睡梦中的人们起先以为是变天打雷,翻一个身依旧扯起了响鼻,待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轰鸣,震得屋檐和床架子都在抖动时,于是齐刷刷从梦中醒了,屋里便都亮了灯,且传出惊颤颤的对话:

“他爹,啥子在响?”

“象打雷……”

“不象。听声音象泛了洪水。”

“屁!没下一星点子雨。”

“天!莫不是后山崩岩了?!”

“了得!”

“……”

这声音使黄牛坳的家家户户出现前所未有的惊恐和骚乱。随着吱呀吱呀的门响,人们纷纷涌出屋,揉着腥松的睡眼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两道令人眼胀的红色光柱牵着一辆“突突”吼叫的拖拉机,在横贯村口的土路上来回奔驰。人们于是大惊,呼叫着围拢来堵住了路口,等那拖拉机开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开始揉眼睛,当他们揉了无数道眼睛,确认那个坐在驾驶室里摇头晃脑手扶方向盘的半老头儿是背脚佬张几几时,他们呆了!其惊讶程度不亚于发现谁家的公鸡生了只咸鸭蛋。

拖拉机停住了,但并未熄火。望着周围密麻麻铜铃一样的眼睛,张几几心里说不出的快活。他晚上六点多钟才通过考核拿到驾驶执照,连夜把拖拉机从响镇开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全村子人面前显示显示,抖抖威风!叫你们晓得我张几几还有翻过天来的一日!

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并没有将惊喜之色流露出来,而是装出不惊不怪四平八稳的样子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豪爽地撕开“喜喜”牌香烟,每人敬上一支。每敬一支都弯腰八十度:“嘿嘿,打搅了……”

“几几,这……这咋回事?”

“嘿嘿,小事,小事。”

不等人们问个究竟,他又钻进驾驶室把拖拉机开走了,留下一片疑惑一片唏嘘一片骚乱……

“突突突突……”

这声音从此再没间断过,黄牛坳也就从此不得安宁。人们生活的宁静被这从来没有过的怪异声响打乱了……

张几几就是从那一天起从驼背的行列中站出来的,弯屈的腰板逐渐挺直,精瘦的身子开始发福。他一天跑两趟响镇,一趟收入五十元,除去买油、修车的费用,一天净落七八十元。他就这样一天天富了起来,成了黄牛坳首屈一指的“大老板”。不仅盖了洋房,而且整日里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原以为人生莫说拥有这一切,就是看一眼这一切也就死而无憾了,而现在真正拥有了这一切,却并不觉得比当背脚佬快活多少。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报复?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常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心里酸楚、怅然、憋屈、烦闷、不痛快……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就在他心里这种复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遇上了那个走投无路的女人——瘫子二莽子的老婆。于是他的人生又有了一个新的转折……

故事讲到这里,不用说大家猜到了,二莽子的老婆就是当年和张几几有过诸多恩怨的六秀儿,那么六秀儿是怎样成了曾经被她抛弃过的二莽子的老婆,二莽子又是怎样成了瘫子的呢?那就要看下面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