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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中的帝制 复辟三巨头

倪嗣冲说起来,原是个文官。祖父中过秀才,父亲中过举,自己也有秀才功名。这在他的家乡皖北,就算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了。其父倪淑,闹太平军时,组织过乡团,跟着苗沛霖打过仗,还属于那种清末以来有武装的实力派人物。跟张勋一样,倪嗣冲的发迹,在于跟上了袁世凯。所不同的是,张勋是草根,而他有来头。不过,无论是在山东剿义和团,还是进京宿卫皇宫,抑或出关在东北剿匪,他的地位,都在张勋之下,半属于跟着张勋混的。辛亥革命爆发,已经被革职多时的他,因袁世凯的关系得以起用,被任命为河南布政使。为了跟革命党争夺安徽,袁世凯派他回到皖北。他以家乡子弟兵为基础,聚拢了一支杂凑的军队,在他的家乡打败了革命党人,占据了皖北。二次革命,顺势驱逐国民党都督柏文蔚,成了安徽王。袁世凯称帝,西南抗命,倪嗣冲被派往湖南平乱,张勋变成安徽将军。但倪嗣冲并没有全军赴湘,不久,帝制完结,他的军队又撤了回来。但是,接任的总统黎元洪却任命他为安徽省长,张勋为安徽督军。实际控制安徽的是倪嗣冲,张勋则依然驻扎在徐州,占着江苏督军冯国璋的地盘。在那个时代,张勋、倪嗣冲和冯国璋的关系,是最为奇特的组合。

倪嗣冲做省长,但他并不是文官。他另一个头衔,是安武上将军。跟张勋一样,他的部队,基本上是巡防营的底子。类似的部队,比如陆荣廷和张作霖的队伍,都变成了新式陆军的编制,唯独他和张勋,还有毅军姜桂题部,没变。他的部队叫安武军,张勋的部队叫定武军,依旧巡防营的编制,营为基本单位,若干营上设统领。根据日本黑龙会的情报,张勋应该是安武和定武军的总帅,拥有精兵五万。[12]这话有点夸张,但在很多事情上,倪嗣冲的确都听张勋的。

虽然说,安武军没有留辫子,但官佐和士兵,头脑却很旧,他们的统帅更旧。跟张勋一样,倪嗣冲做督军也好,做省长也好,还是前清巡抚的派头。府里的所有规矩、仪式完全抄袭巡抚衙门,大门如何,二门如何,卫士如何,侍从如何,都是前清的规矩,连端茶送客,都是老一套。不管什么人介绍来求官谋职,备好红帖、履历,双手奉上,他就乐意接,否则,事情就麻烦。部属见他,一律行跪拜大礼。发号施令,动辄发出令箭。上级有公事下来,需要通知下属,不用电报,也不用通信员,依旧沿用前清时代的“滚单”方式,一个通知交给部下传阅。据说,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王法、王法,有王才有法。没有皇上了,还谈得上什么法。”[13]

这种一脑子前清规矩的人,按道理,应该是张勋的同道。《盛京时报》就说倪嗣冲和张作霖,是军头中对复辟“赞成最力”的人物。[14]其实,倪嗣冲也不是没打算做同党来着。最后一次徐州会议,商议复辟,别的军阀,也许是虚与委蛇,但倪嗣冲应该是当真了。只是,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张勋并没有事先跟倪嗣冲交底。张勋复辟,虽然仅仅给了倪嗣冲一个安徽巡抚的名分,但他立即响应,恢复宣统年号,下令全城挂龙旗。据他的侍从讲,复辟当日,倪嗣冲就把收藏多年的袍褂顶戴花翎找出来,辉煌地穿戴起来。[15]若不是段祺瑞那么迅速地马厂誓师,宣布讨逆,他的拥戴复辟的电报,说不定就拍出去了。

冯国璋是大兵出身,但他这个大兵有点特别,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淮军武备学堂学生身份考上秀才的。当年武备生多出卒伍,冯国璋考中之后,李鸿章很是高兴,说:“武校出文生矣。”[16]后来,跟上了袁世凯,在北洋军里,冯国璋步步高升,每到需要考试的时候,都基本上没有问题,不像他的老把兄段祺瑞,动不动就得袁世凯出面疏通。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袁世凯出山之后,武汉前线的指挥官是他冯国璋。冯国璋一口气把武汉三镇拿下了两镇,革命军那边,黄兴亲自督战,照样节节败退。眼看第三镇武昌,也指日可下,革命军自己也打算放弃了。冯国璋因此而得到朝廷的嘉奖,得了二等男爵。但是,在这个关节眼上,袁世凯却下令停战。冯国璋几次三番发电报,要求接着打,但袁世凯就是不肯。担心冯国璋妄动,袁世凯用段祺瑞换下了冯国璋,让他回来坐冷板凳。新上任的段祺瑞在前线随袁世凯起舞,配合得天衣无缝,而退下来的冯国璋却郁闷得要死。据他自己后来说,曾经上书隆裕皇太后,只要再发四百万两饷银,他就可以独自领兵平乱。隆裕拿不出那么多钱,冯国璋退而求其次,要求发三个月饷,也可以,隆裕还是拿不出来(宫里的内帑,都给了袁世凯)。[17]清廷最后一次御前会议,满人王公不肯屈服,可说来说去,可以依仗的,却只有一个冯国璋。溥伟大着胆子,说他可以上前线,但这个公子哥,从来没沾过兵,谁能信呢。隆裕说载涛管过军队,问他兵力状况如何,但载涛说:“奴才没有打过仗,不知道。”[18]

在那个历史性的关头,就算冯国璋有心力挽狂澜,事实上也做不到。北洋军,是袁家的,他自己,也是袁系人物,离开了袁世凯,他什么也做不了。南北和谈告成,清帝退位,冯国璋很不满意,“公以无位则帝号不存,位为虚,政为实,政可让,位不可去,力争累日”[19]。但是,从武汉前线回来之后,他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兵权,就是想干点什么也干不了。尽管如此,在满人亲贵眼里,他却跟张勋一样,是一个可以依靠和信任之人。正因为如此,也只有他,可以去统领基本由满人组成的禁卫军。只求自保的禁卫军,也可以相信他,能捍卫他们的利益。这个大兵里的秀才,对清室的感情,硬是跟别人不一样。进入民国之后,某些奔走复辟的遗老遗少,一直都把冯国璋视为争取对象,冯的幕僚里,也有胡嗣瑗这样的复辟狂。虽然说,他没有听这些人的鼓动,轻举妄动,但也没有把这些复辟分子抓起来,送到北京究治。袁世凯称帝,他显然不赞成,但是他的不赞成却和段祺瑞不一样,好像是说,既然共和不好,要恢复帝制,那还不如还政于清室。后来袁世凯皇帝做不成了,要退回到总统。他作为北洋大将,当然不好明确反对,提出的意见,却跟西南反袁者根本不一样。他说,袁可以继续做总统,因为是当日清室授权的。“遵照清室赋予组织共和政府全权原旨,承认项城仍居大总统之地位。”[20]这样的调子,跟遗老们所说的,袁世凯是奉清室之旨办共和,几乎一模一样。

第四次徐州会议,冯国璋自己虽然没有与会,派代表来的,但对张勋毕恭毕敬,一个劲儿地表示,“谨当追随其间,遇事总与我哥取一致行动”[21]。但是,另一方面,他安排在日本的情报人员,将日本的寺内政府跟段祺瑞的秘密交易情形,也都告诉了他。他非常清楚,他的老把兄段祺瑞的本钱有多大。[22]所以,张勋挂起龙旗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响应。尽管曾经在他幕中的胡嗣瑗已经提前来南京游说,但毫无作用。

来自文武两方面的复辟势力,自民国成立以来,活动是越来越频繁。从本质上讲,他们跟以满蒙王公为主体的宗社党是不一样的。宗社党的活动,没有什么社会基础。这些人,原本在晚清就是些无能之辈。说玩,什么都行,说干事,则百无一能。只有一个升允,稍微强一点儿,但他的基础,大体在回民那里,只要回民领袖不买他的账,也就无所能为了。如果没有一些日本人不断的支持,宗社党的活动,根本不值一提。(日本政府出于给袁世凯捣乱的心理,对此也暗中给以便利。)但是,以汉人遗老遗少为主体的复辟势力,却有相当的社会基础。很多前朝过来人,不管是不是希望清室回归,对于民国这种纲常紊乱、时局不靖的局面,都十分忧虑。

如果说,袁世凯在的时候,张勋心里还算踏实,袁世凯一死,他可是真动了清帝复辟的心。在袁世凯死后的那一个月里,由于遗老们的穿针引线,连冯国璋都被说动,打算跟张勋联合行动,实行复辟。1916年一位遗老胡思敬在给另一位遗老,也就是后来张勋复辟的谋主刘廷琛的信中,提到冯国璋的幕僚胡嗣瑗曾经说动了冯国璋,想要跟张勋一起行动,实行复辟,“允拨一旅先行,并济饷四十万,后即随时接应”。后来因为见了日本领事,临时打消了主意。[23]曾在冯国璋幕中做事的恽宝惠也回忆说,1916年袁世凯死的时候,他在幕中曾经见过张勋给冯国璋要求联合行动一起复辟的信,冯似有所动,但后来没有动作。也说是因为见了日本领事,因而打消了行动计划。[24]徐致靖的后人回忆,说康有为谋复辟,曾经跟徐致靖联系,说是“冯河间等已联络妥,事大有可为”[25]。这种事,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来自日本方面的情报是说,为了进军北京,张勋曾经给冯国璋亲笔写了信,但冯国璋因为国民党方面的游说,以及段祺瑞派的工作拒绝了,因此惹得张勋十分恼火。[26]虽然说,冯的思想的确靠近遗老,但让他行动,却也很难。那么大的事,只派一个旅,有点不像样。如果是真的,很可能也是半心半意,试探着来。冯国璋和段祺瑞同为北洋之杰,但行事风格却大不一样。段是有主见也敢干的人,冯恰恰相反,他需要人替他拿主意,拿完了主意,还要指挥他。这个指挥他的人,还得是有这个资格的。而在当时,举国上下,还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此番复辟未成,但袁世凯死后,中央政府权威坠落,割据态势已成。接掌北洋的段祺瑞,显然没有袁世凯的威望,连个黎元洪都搞不定,府院之争,国会的纷扰,不断地把张勋等人复辟的念头燃起,增加了他们的自信。张勋带了不到五千人马,就敢推行复辟,而且复辟之后,如果不是段祺瑞在第一时间宣布讨逆,各省军阀,多数的态度其实相当暧昧。如果张勋能站稳脚跟,对这些人来说,再有一个皇帝,也未必不是一种选项。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军阀,面临的问题,跟袁世凯一样,在三纲缺了关键的一纲之后,维系体系的忠诚,成了严重的问题。

对于那些遗老遗少来说,他们不仅忧心没有了皇帝之后,“道德廉耻之沦丧”,还痛感“时局犹如五代割据”。对复辟的追求,实际上根据有的学者研究,是出于一种“‘五代式民国’下道德的焦虑”。[27]同时,对于民国后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纲常紊乱、风习西化的局面,遗老们更是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这是顾炎武所谓“亡天下”的征兆。向往复辟,就是渴望通过王朝的复辟,挽回世道人心。

但是,自打严复的《天演论》问世以来,社会达尔文主义风靡中国上流社会。这种风靡,有着学习西方包括日本的背景。制度的演进,有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支撑。而大小军阀,其中好些人,最初不过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产物。对他们而言,之所以投笔从戎,不过是遵从这个风靡天下的主义的命令。共和制度,是被西方印证了的先进制度,虽然在中国的实践有点乱,但让这些武夫全盘否定这个制度的魅力,他们还没有这个自信。他们中间,也就是张勋、倪嗣冲和冯国璋这样的人,以及一些绿林大学毕业的好汉,才会对遗老们的哀叹比较听得进去。即使是他们,一旦周围有了新人物,也会动摇起来。冯国璋身边的翰林幕僚,一个个离开,其实就是这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此时的中国政治,毕竟要受外交的影响。军阀们做什么,做了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看西方列强,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日本的态度。在摸不准日本明确态度的时候,没有几个傻子,会贸然蛮干的。

遗老们的忧心是真的,有些人学问做得也不错,但却拿不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工具,甚至找不到一个真心支持复辟的列强,做他们的后台。支持宗社党的日本人,其实也未必真的是想要清室重掌大权,无非是给中国添乱而已。复辟狂们,拿不出像样的货色,能让这些武夫对他们具有充分的信任。其实,遗老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是拜军阀们所赐。正是这些军阀(当然也包括张勋)的割据,才造成了当时的乱局。然而,遗老们复辟的大梦,偏偏又寄托在这些武夫身上。事实上,就算张勋复辟成功了,拥戴他的军阀们,也根本不可能交出兵权,放弃割据。有了皇帝,五代再现的局面,也还是依旧。五代一天都没缺了皇帝,但武夫割据,其统治远比北洋时期更残忍,秩序更混乱。北洋的武夫,除了极少数人外,由于欧风美雨的浸润,多少都会讲点文明,做事还有底线。

民国之后,复辟的烟云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的上空,但却始终只是浮云而已。张勋成不了气候,即使加上倪嗣冲和冯国璋,也照样威不了气候。

注释

[1]张孝若《辛亥革命前后》,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37页。

[2]张孝若《辛亥革命前后》,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38页。

[3]冯友兰:《冯友兰学术自传》,第3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5]张勋:《松寿老人自叙》,民国十一年刻本。

[6]冯玉祥:《我的生活》,第137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7]《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1050—1051页。

[8]张赣盦《复辟详志》,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597页。

[9]过来人回忆说,皇帝没有了,老百姓无论如何想不通。“世界怎么可以没有皇帝呢?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有皇帝。”没有了皇帝,老百姓钱粮不乐意交了。浮浪之人,大街上就公开聚赌,私盐,也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卖。县知事要禁,反而被私盐贩子聚众冲击公堂,吓得逃走。见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上),7—9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10]胡平生:《民国初期的复辟派》,第53页。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

[11]冷汰《丁巳复辟记》,见存萃学社编《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第42页。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77。

[12]《张勋与佃信夫》,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122页。

[13]吴学显《封建军阀倪嗣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军政人物(下)”,第436页。

[14]《盛京时报》,1917年7月5日。

[15]吴学显《封建军阀倪嗣冲》,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军政人物(下)”,第441页。

[16]张一麐《冯国璋事状》,见《近代稗海》第五辑,第598页。

[17]溥伟《让国御前会议日记》,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八),第113页。申君:《清末民初云烟录》,第75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18]溥伟《让国御前会议日记》,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丛刊》(八),113—114页。

[19]张一麐《冯国璋事状》,见《近代稗海》第五辑,第601页。

[20]张国淦《袁世凯与黎元洪的斗争》,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177页。

[21]《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52页。

[22]蒋士立《1917年美日拉拢中国参战密报》,见《1917年丁巳清帝复辟史料汇辑》,219—220页。

[23]《胡思敬致刘廷琛函》,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91—92页。

[24]恽宝惠《张勋复辟见闻》,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第689页。

[25]许姬传:《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第五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

[26]《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第9页。

[27]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180—187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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