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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末悲歌 第二节

人群一时比一时的凌乱,全然没有了秩序,简直就如同大雨过后柳河发下的滔天洪水一般,滚滚的旋卷着没有一丝章法。哭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人摔倒了,随跟着便会带倒一片的人,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跌跌撞撞骨碌在了一起,接下去就是一连声的哀嚎争吵,互相薅拽着强爬起来再接着拥挤,一些枯干瘦小的人儿竟被挤得两只脚离了地,倒也占了点儿支撑歇脚的便宜,一时间早没了最初进府时还略略残留的那份儿矜持。。。。。

韩可孤不觉生出些惊疑。

“驴儿,你出去看看又发生了什么事体。”

萧驴子垫脚一跃便下台阶到了人群面前,但未曾落稳,就又“忽”地折返了回来。虽然是直通通的肠子,却也知道虽然要以大人的命令为重,但再重也重不过老爷的性命安危。还立到韩可孤的身后,仍旧绷起脸双手握紧腰中利刃。恰在韩大人回过头要瞪眼开口训斥的时侯,刚才那名打探消息的便衣军士又挤了进来。

“禀大人,高将军帐下一员偏将带了一标人马,已闯到了府衙门前了一一”

“驴儿,快去府门帮忙导引,让百姓速速进来一一快去!!”韩可孤咬着牙对不情不愿的忠扈恨声说道,萧驴子略顿了顿,虽然是一万分的不乐意,但也不敢一而再的忤逆了主人的意思。

待萧驴子去得远了,韩可孤离开坐凳跨步回身进了大堂,面向堂上楹眉悬挂着的自己亲手用契丹大字篆写的“清慎勤”鎏金匾额立定。契丹大字是神册五年间太祖耶律阿保机令从侄耶律突吕不和耶律鲁不古参照了大量的汉字创制的,所以当初匾字未雕之时还与治下几个汉人老学究在酒桌上就汉辽文字的差异做了好一番的比对争论呢一一注目了一晌,韩可孤再不犹豫,探左手“玱喨”的拔出腰下斜跨着天祚皇帝御赐的那柄弯月宝刀便向咽喉抹去。在高军进城之初,他心里就早存下了计较,高永昌即冒大不韪持强侵闯本州,便宁可为玉碎也不能做瓦全,拼得身死也决难屈从,做下那助纣为虐的猪狗勾当。况且,高永昌即是协逼自己而来,己身一死,想来他但凡有一丝的恻隐之心也就不会再火上浇油的难为这一城百姓了吧。

锋口不及颈项,就已觉得寒气渗透了朝服袄领,冷森森的果然是御赐好刀。只是辜负了皇上对自己的一番信任,只得来生再把这一腔子的热血报效朝堂了。心思未尽,刃口已近了脖皮,正是要往里铩肉的时候,却从身后伸来一只黑黝黝粗糙的大手,轻巧的一个翻腕便把弯刀夺了去。陡的一惊回头,原来是萧驴子不知几时已回来了身边。韩可孤心头着恼,皱紧眉头吆喝道:

“使你去门前,怎的又回来了?”

“已经有人过去了”并不提方才的惊险,萧驴子只偷偷抹了把被韩可孤吓出的一头冷汗,顺着大人的话回道:“百姓们能进来的都已经进来了,府院也就这么大的地方儿,囤满了,怕有千来个人呢。”

“尽量的挤一挤,能躲进多少是多少吧......”韩可孤黯然低叹,知道自己这条命一时半会儿算是去不了了,对这位至忠的仆扈虽是着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略点了点头。

“只怕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呀。”兵祸猛如虎,这高永昌即然敢带兵杀进了北安州,就不会再存一毫一厘的顾忌,百姓们即使现在暂时躲进府衙,又有谁敢保证这许多的劣兵不会冲进来撒野祸害呢。

“大人,请随我出侧门避避吧一一”

韩可孤横眉不睬,萧驴子也只好倒拎着那把缴过的弯刀不敢言语了,依旧站到了他的身后再不肯离了左右。韩可孤索性理一理朝袍,绕过堂案,正襟在堂椅上坐了下来.......。

“交给你的刺史印鉴呢?”沉默了半响,韩可孤突然开口问道。

萧驴子拍一拍系紧纽襻的袍衽:“在这里”。

“好!”韩可孤吩咐道:“你立刻快马驰往上京临潢府,请见正在那里陪皇捺钵的北府宰相耶律石柳大人,把这枚大印还于朝廷,就说韩可孤无能失地,罪实当诛。。。。”

萧驴子按住不动。

“速去!”韩可孤语气加重。

“来之时,皇上亲谕,驴儿生死不得离大人左右。”萧驴子执拗起来。

“还再啰嗦,快去!!!”

萧驴子“扑通”一声跪倒,也不回话,只握紧这把铮亮弯刀,手背上青筋爆了起来,突突的抖动。

紧跺了几下脚,韩可孤又急又气。

“好,好!”紧抿着控制住嘴唇上的哆嗦:“好你个肉头,你不去,我自去便是。”

“那我随大人一起去。”萧驴子抬起头,眼神傻傻的有些期待。

再顿足“驴儿啊驴儿,平日里我也掰开揉碎给你讲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现在这高永昌明眼儿就是冲着我来的,你却想我临阵脱逃,这不是活活的把满城的百姓往狼嘴里送嘛?你这是想我撞死在你面前呀!”韩可孤对上这个只长了一根筋的汉子连哭的心思都有了。

萧驴子直吓得再没了言语,这终是关系到几千几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呀,更怕韩可孤再来个一时的想不开真去撞了墙。只好“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头顶脑门立时间便血丝丝的油青了一片,他爬起身拔脚向外而去,回身之际,这铮铮的铁汉子竟撩起袍襟偷偷的抹一抹眼中再难抑制的泪花。

韩可孤大叹了一口长气,又自端正地坐在了大堂之上,几个路过的衙役远远看见大人身边没了人伺候,便急急忙忙拥上来,韩大人手轻轻摇了几摇,示意他们全都退下。外面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显得这堂内有些空旷了,只传进些酸酸咸咸的腐朽怪味荡来荡去。虽然自己赴死的心很决绝,但始终还是对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些个眷恋。韩可孤脑子里有点儿海阔天空起来,忽然现出几幅与这不堪场面很不搭调的场景。那是北安府境的极北之地,也正是韩可孤的生养所在,那里的天好像永远都是瓦蓝瓦蓝的,偶尔有几片不大不小的白云飘过来,就像是蝴蝶儿轻巧地在翻飞,通流直下的柳河水透着青绿,很柔和地顺着河床向东缓缓流淌,山脚处几洼映山红开得旺盛,色调颇显浓重,一蒲蒲杂草努力地生长着,像极了顽强地活在这世间里最底层的平头百姓们,几群伶俐的雀儿闪转腾挪着飞来飞去,倒给天地间凭添了几分隽妙悠远的意味。最好看的还是漫坡遍野种植的白荞麦,夏天一片翠绿,秋天一片洁白。“三块瓦,盖小庙,里面住个白老道。”这则谜语就是猜的这种谷物。“去皮”“吊磨”…一系列的工序之后,把磨好的面粉用来蒸煮水饺、烙饼贴糕、捻窝子、搓鱼子.......,最好吃的就要数拨面了,面点师傅热烫冷揉,把面粉千锤百炼之后用特制的刀具拨切成筋道透亮的三棱细条儿,再用鸡汤、肉丝、蘑丁、木耳佐成卤料,吃起来润滑爽口,让人不觉的胃口大开。韩可孤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劳心劳力的能够坚持得住,全赖着年轻时候常吃这种粗食,保养的一副好体格呢。

在这百倾沃田的边缘,突兀着两座很具奇势的窟窿山,山体的中间天然生成两个不很规矩的孔洞。古老传说,这是二郎神杨戬同天门将打赌,一路挑下来的九天玄石,到了这里因为扁担承受不住重量,只好抛搁在了此处,当地的老百姓于是唤它做“二郎担山”。在很小的时候,老母亲曾经当成故事对韩可孤讲起,有人在他出生之时看到过一大朵牛形的青云,伴着雷鸣闪电如同实质一样,从天上直冲了下来,泛起淡淡紫光穿过了东面那座山中的窟窿,径直进到他家院子,只是那牛只长着一枝尖利的犄角。及到长大读了书才知道,这独角青牛乃是上古的神兽,叫做獬豸,最能辨善识恶,在上尧时期的王宫里就曾饲过一头,发现有奸邪的官员作祟,它就会用独角将其触撞在地,然后吞吃到肚里。所以历朝历代都把它当作正义的化身,按其形象制成朝服饰誌,素来就有了 “苍鹰下狱吏,獬豸饰刑官”的说法。

虽然自己并不信这一类的怪力乱神,但也禁不了许多人会由此联想到那位穿着紫色彩衣翩翩做舞的契丹神女源祖,铮铮的弹奏着那把发出天籁之音的九天琴器,沿湟河顺流而下,去向木叶山约会情郎时所骑的那头青牛。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段近乎神话的传说,才让天祚帝特别的宠信自己吧。可现在,韩可孤的性命却已在须臾了,看来老天爷是决定要收回自己这头老牛喽。若是死后有人收殓,能够把这副遗骸葬到村子西山上的那棵据说已经存活了有两百多年的老榆树下,便就了无遗憾了,想来后世的侄男望女们一定会在这棵树的前后左右植上些花草树木的,再选出两棵上好一点儿的做成神门,每到了年里节令把些个红绳祭礼挂到枝桠上,绕着这棵葬树翩翩蹈祈,办一场“瑟瑟仪”,来上一段“蹄林大舞”,倒也不觉寂寞了。唉,只可怜跟着自己担惊受累了大半辈子的糟糠老伴儿了,这一去,她和孩子们的天就算是塌了下来。但愿那些个平日里拥前呼后的亲朋好友们不都是浅眼皮子的势利之人,也整一出儿“人走茶就凉”的庸俗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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