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1年8月15日,我和县外事办张主任从垣曲驱车去运城机场迎接日本友人。
抗日战争时期垣曲是“中条山战役”的主战场,因此常有日本友人光顾,或忏悔赎罪,或祭奠亡灵,大都是在一张纸上写满曲曲弯弯的日文,呜哩哇啦念上一阵就完事走人。与一往不同的是,这次来的是一家4口3代人,而且是专程来祭奠一位中国朋友的。
在机场外宾会客厅里我们见到这4位日本友人。年岁最大的那位女人应该是奶奶。一见面,她就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主动向我们介绍她的家庭成员;孙女叫广田成子,儿子叫广田浩成,儿媳叫下河边米。当论到她自己时,说:我叫马如花。
资料上显示奶奶叫上野惠子,怎么成了马如花?其他3位名字都对,看来不会有错。张主任安排我和奶奶、孙女坐一辆车,他和那两位年轻日本朋友坐一辆车。
从运城到垣曲县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两辆东风轿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广田成子似乎对中国图书很感兴趣,她独自坐在前边的座位上翻看着一本《西游记》连环画册。我和马如花坐在后排座上。
我弄不明白,上野惠子怎么会成了马如花?尤其她那一口标准的京腔更使我意外。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冲我微微一笑:对不起,是我没讲明白。马如花是我的中国名字。我叫下野惠子。她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得意,也有着几分自豪。
哦!原来如此,我也礼貌地一笑回敬了她。
她向我靠近一些,近乎神秘地:垣曲王茅镇有条玛茹沟。春天山上开满黄黄的花,秋天结得是圆圆的紫红色的果实。她一手掐着另一手的小指尖比划着:我就叫这个花。
哦!天哪!她说的是玛茹果。我顿然彻悟,她不叫马如花,而是叫玛茹花。
她既而问道:姑娘芳龄几何?
她的问话使我肃然起敬。因为“芳龄几何”这个词就是当今的中国人也很少用了,可见她的汉语程度绝非一般。我笑了笑:18了。
噢——当年我来垣曲时比你还小两岁哩!
她竟然到过垣曲,还是当年?我暗自思忖;她两鬓斑白,肌肉松弛,尽管皮肤细腻,眼角那重重叠叠的鱼尾纹已表明她年龄在60开外。这样算起来,她来垣曲应该是在40年初,是中日战争时期。日军中没有女兵,她又是怎样到垣曲来的?我想问却不能,外事规定;不许询问外宾隐私。
正午的阳光泛着炽热的惨白,各种物体的反光映射进车里。她从小手包里取出一付太阳镜,戴上。
哇!她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眼角的鱼尾纹不见了。标准的鸭蛋型脸庞,轮廓分明的嘴唇,端端的鼻子,小巧玲珑的身段隐隐显示出女人特有的曲线美。尤其是那落落大方又娇柔可人的气质,足以使人联象到她当年是何等的俊俏标致。
我的思绪伴着车轮飞转;她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她16岁来中国干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位中国朋友?这一连串的疑问我只能藏在心底自己慢慢的琢磨。
日本友人要去垣曲王茅镇玛茹沟,百十公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两辆轿车下了高速,顺着一条乡间土路开进了玛茹沟。
几年前“退耕还林”,沟里的人家搬到了镇上。沟两畔的坡坡岭岭已被郁郁葱葱的树林覆盖,只有沟沟坎坎上还依稀可见一片片玛茹花枝丛。时值8月,红得发紫的玛茹果挂满枝头,倒也十分灿烂。
下了车,惠子原地瞅了两圈,一脸地陌生。她认真地审视着沟两畔的山坡,沟底的小河,沟坎上那一簇簇耀眼的玛茹果,突然兴奋地:是这儿,就是这儿。
时隔多年,旧地重游,那种别梦依稀的感觉自是让人激动不已。惠子在河边选了块较为平坦的地方,打开箱包取出一块很洁净的白布,平平整整地铺在地上。接着又将各种各样的食品、献果一一摆放停当。她的家人只是把东西递到她手中,一切都由她亲手布置,其精心细致的程度不亚于日本的茶道与插花。
当他儿子广田浩成从箱包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时,她一声吆喝,广田浩成捧着匣子的手就停在了空中。她紧忙走过来,双手接过匣子,像一个佛教徒恭迎“舍粒子”那样,十分虔诚地将匣子举过头顶,迈着细碎轻缓的小步走过去,把匣子端端正正放在白布中央。
这个小木匣3寸见方,四角镶嵌,油光锃亮,从那紫褐色的质底就可以看出是檀木的。她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一串紫褐色的珠子,轻轻地放在匣盖上。
起先,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定睛一瞧,就是一串玛茹果。虽然干瘪地表面已显出凹凸,但它那奇特的形状与固有的颜色,我一眼就认得出来。在当地,到了秋天,孩子们常把玛茹果穿成项链,手镯玩,没什么稀奇的。
惠子端跪在匣子前,她儿子、儿媳、孙女跪在她身后。刹时,她眼眶里就闪动着泪花,极其庄重地:五成哥!惠子跟家人看你来了!一语未罢便哽咽不止,匍匐在地上呜呜大哭。
她的家人也都跟着抹眼泪。
良久,她才直起身来,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叠非常精致的书签,慢慢舒展开来,一字一句地放声朗读。尽管吐字清晰,却是日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毫无疑问,她朗读的是一篇祭文,而这篇祭文也一定是献给她五成哥的。五成是什么人?她和五成又是什么关系?什么样的朋友值得她同家人飘洋过海来到中国祭奠?而且还痛哭流涕,大放悲声,一付痛不欲生追悔莫及的样子。就凭这一点,我大胆地判断;是爱情!只有爱情才有如此大的魅力。
解放前,中国留日学生很多。一定是五成留学日本,与惠子一见钟情,阴差阳错最终未能结合。五成先世,惠子前情不忘,来此祭奠。
惠子凄凄哀哀,悲悲切切。哽咽抽泣,捶胸顿足。怨忿哭诉,声泪俱下。呜呜地哭咽与哗哗的河水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流水声。感染得我和张主任还有那两位司机眼圈都红红的。
世事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美好的、刻骨铭心的,终生怀念的。古往今来,多少有情人含恨而终,又有多少情痴甘把遗愿寄来生。真个是“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好不容易惠子与家人才敛住哭声,擦干泪水。惠子缓缓起身走过来,深鞠一躬:很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张主任自是一番客套。
惠子说:我想采一些玛茹果,可以吗?
玛茹果是野生的,谁愿采谁采。只是惠子虽然身子硬朗,毕竟是60多岁的人,上高爬低多有不便。张主任吩咐我留下陪惠子,他和那两个司机同惠子的家人去坡上采玛茹果。客随主便,惠子只好答应。
这当儿,我陪着惠子在小河边溜达。河边横七竖八地站着几棵柳树,这些柳树很是有些年头了。枯老的树桩上挺出一丛丛犟牙,细嫩的枝条在微风中向我们招手。惠子看看这棵,摸摸那棵,一会儿凝视,一会儿叹息,欲言又止,仿佛与这些哑木头有着某种不解之缘。
不一会儿,采玛茹果的人们满载而归。张主任还特意为惠子采回两枝挂满又红又大的玛茹果。惠子双手接过,亲切地将玛茹果久久贴在脸上,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亲人,激动,亲昵、还有几分撒娇。
人们已坐进车里,惠子还迟迟不愿离去,很是凝重地举着那两枝玛茹果朝着河沟里那几棵柳树晃动,好似与谁告别,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车开了。我还是跟惠子还有她的孙女同车。惠子依然攥着那两枝玛茹果,紧紧地捂在胸前,微微闭着眼睛,像是用心在与玛茹果在交流。望着她那全神专注,凄凄哀哀的样子,不免让人也有了几分辛酸。
惠子慢慢睁开眼睛,见我盯着看她,讪然一笑: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否认地摇摇头。
你的眼神告诉了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长叹一声:有一个人在我心里整整半个世纪了。这50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最亲密的中国朋友。我希望人们都知道他,知道这世上有个好人叫五成。
果然被我猜中了。她与五成之间必然有一段非同寻常的情缘。她既然希望人们知道,我当然求之不得,便坦率表示愿洗耳恭听。片刻之后,她缓缓讲起那个我急于知晓而又期盼多时的故事。
二
1941年5月,随着“中条山战役”国军的惨败,黄河以北平陆、永济、芮城、夏县、垣曲一线尽被日军占领。
5月末,日军避实就虚,由垣曲东滩渡河,直扑渑池,进逼洛阳。垣曲也就成为日军中原战场重要的军需物资补给地,并在垣曲王茅镇建立了“大日本皇军司令部”。
王茅镇地势狭长。东临亳清河,西靠麻姑山,距东滩渡口20华里。在这条通往渡口唯一的公路上,日军骑兵战车昼夜巡逻,一切军需物资都由这里运往前线。前线的伤兵、调防的部队也都又运回垣曲治疗、休整。从此王茅镇就变成了日军的兵营。
在日军驻王茅众多的军事机构中,有个叫“慰安所”的地方,在镇子西边的玛茹沟里。
玛茹沟距王茅镇3里许,沟里原有七、八户人家。日军要在这里建慰安所,这些人家就统统被撵走,又强迫民夫沿沟畔挖了20几孔窑洞。山顶有岗楼,沟口有卫兵,闲杂人等休想进得去。时值5月末,沟两畔的玛茹花依然盛开。鹅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煞是耀眼,到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中国大地上,倒也算得上一块难得的安宁之地。
没过几天,镇上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年岁大都在16~17岁。一个个身着日本和服,脸上抹得粉白,嘴唇图得艳红。头上盘着个高高的髻,脚上穿着叫木屐的那种鞋,迈着小碎步,走起路来就像叫花子打莲花落一样“吧哒吧哒”响。
这些日本女人中有的会说中国话,还特别爱跟中国人交谈。老实把脚的当地人那见过这世面,吓得掉头就跑,惹得那些日本娘们儿叽哩哇啦地一阵怪笑。
自从这些日本女人住进慰安所,成群结队的日军官兵白天黑夜往玛茹沟跑。
慰安所的这些日本女人叫慰安妇,是专供日军官兵发泄用的,由一个40来岁、叫井川的日本人负责管理。慰安所定时对士兵和军官开放。每个慰安妇都编了号码,不得进入所认定号码以外的慰安室。
虽然慰安所有规定,却不能约束那些疯狂到了极点的日军,开张的第二天就出了事。
已经过了开放时间,一位日军军官还硬往窑里闯,吓得那个慰安妇使劲顶住窑门。日军军官抽出军刀从门缝里劈下去,砍掉了那慰安妇的胳膊。
每天都有酗酒闹事的日军官兵光顾慰安所。日军司令部不得不派一个叫秋田纯的少佐率宪兵队来维持秩序。
这些慰安妇很爱干净,一天几遍地冲身子,用水也就特别多。一天,井川
领回个叫五成的中国人。
聪明人是十成,五成就是只有聪明人的一半。也不知五成的名字就叫五成,还是他缺心眼别人叫他五成,总之五成确实不算机灵。
五成又粗又壮,拗黑的皮肤和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隐隐显示出老实人的那种本分。他挑起两只大水桶,不到半晌工夫,院子里的几口大水缸就盛得满满的。井川看上的也正是这个只有五成的中国人。
这些慰安妇大多是朝鲜人和台湾人。真正的日本人才4个。同样都是慰安妇,日本女人却显得尊贵些。日本女人专供军官享用。而那些朝鲜、台湾女人就惨了。
窑洞里经常同时挤着3个日本兵。一个刚完事整理衣服,一个正在身上施暴,一个已经解开裤子迫不及待地等着。每个慰安妇每天的任务是接待30人,多时能达到100多人。一天下来,慰安妇被蹂躏地躺在炕上动弹不得。
日本女人相对来说要好些。尽管日本军官的并不亚于士兵,但他们总还要拿出一点军官的姿态,起码一个出去,另一个才进窑来。
在这4个日本女人中,身份最为特殊地要数一个叫上野惠子的,她专门接待高级军官。
上野惠子16岁,不但漂亮文静,琴、棋、歌、舞,样样精通。她父亲是日本黑龙会成员,以经商为名在中国北平从事活动多年。上野惠子从小在中国长大,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七七事变”后,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才随父母回了日本。在日本天皇的感召下,尚在中学读书的惠子踊跃参加了“女子挺身队”,为“大东亚圣战”服务,为此曾获得日本天皇嘉奖。
慰安所分为3个院子。最前面的院子为1号院,接待士兵;中间院子为2号院,接待普通军官;最后面的院子为3号院,也就是上野惠子住的这个院子,只有高级军官才有资格进入。构建也比较讲究,青砖铺地,窑洞里香气缭绕,摆设着各种考究的家具,一派富丽堂皇,还特意为她安装了一部专用电话。上野惠子的身份地位明显地高于其他慰安妇,待遇自然也比其他慰安妇优越。慰安所里所有的人都对她都毕恭毕敬,亲切地称她惠子姑娘。
三
五成的家在老深山里。他是到王茅镇来卖柴被抓了苦力,弄到了慰安所。五成家就他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无论在哪儿干活,只要有口饱饭吃,他就心满意足了。再说,日本人那刺刀可不是吃素的,不来由不得自己。挑水这活难不倒五成,他有的是力气,挑完水就干别的,从不闲着。井川也时不时给五成两粒糖蛋作为奖励,还竖起大拇指称赞五成是“大大的良民”。
每隔5天,日军医生就为慰安妇作一次身体检查,这天慰安所停止接待。
慰安妇们脱得净光,只在腰间围一条大毛巾。叉开两腿,翘起屁股让医生看,却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一跌进6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火辣辣的日头烤得五成嘴唇起了一层白皮,干裂的口子下浸出鲜红的血丝。五成挑水经过这里,感到那些光屁股的女人格外刺眼,便绕着道走过去。
一个慰安妇见五成那羞怯怯的样子,“哧”地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小铁盒,掀开盒盖。走到五成跟前,指着盒里那东西,用手比划着要五成往嘴上抹。五成瞧着那亮亮的脂膏却不敢抹,他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马上就又凑过来几个慰安妇,嘻嘻哈哈的说着半懂不通的中国话,要五成把那脂膏抹到嘴唇上。
五成心想,这油腻腻的东西抹到嘴上大概有好处,就很是感激地扣了一些抹在嘴上。霎时那几个慰安妇脸上就露出诡秘的笑容。五成刚把水倒进缸里,就觉得上、下两片嘴唇直往一块儿抽,刹时就像包子折儿似的皱到了一起,还奇痒无比。难受地他呲牙咧嘴,抓耳挠腮。
那几个慰安妇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她们让五成往嘴上抹的是她们的专用品——缩阴膏,可以使持续收缩2~4小时。她们闲得无聊,见五成老实就捉弄他。
惠子检查完毕,从椅子上下来。她见五成那难受的样子,又见那几个慰安妇开心地狂笑,就知道她们在恶作剧。她快步走回窑里,拿来一个圆圆的小瓷瓶,扣了些脂膏要往五成嘴上抹,吓得五成急慌躲闪。惠子说:抹上这个就好了,请相信我。
五成见惠子一脸的诚恳,但他还是提心吊胆地把脂膏涂抹在自己嘴唇上。片刻之后,他那嘴就不再抽了,也不痒了。
惠子两手垂膝,对着五成深深地鞠一恭:很对不起,她们是和你开个玩笑,请不要介意。
一个中国苦力,对这种事焉敢认真。五成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只是“嘿嘿”一笑,一吸溜鼻子,挑起水桶走去。
世上有些事很难说得清。明明自己正被别人欺负着,却还要欺负那些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不能把这种行为简单地归结为人性,而是长期被欺压所导致的一种精神变态。
这天,五成挑水回来,井川吩咐他把水挑到3号院去。
平日,3号院的门总是关着的。墙上有个流槽,五成只是把水倒进流槽,从未进过3号院里。井川的吩咐就是命令,五成只能照办。
3号院门虚掩着,五成推开院门,把水挑进院里。他不知把水倒在那里,正在寻思。一个日本女人从窑里走出来,对着五成一鞠躬:谢谢!
当这日本女人抬起头时,五成怔住了。这不是那个好心的日本女人吗?她头上没了那高高盘起的髻。乌黑的秀发自如地飘洒在肩头,白皙的脸蛋上透着文雅与恬静,身着一件大花袍,俨然就是一朵盛开的鲜花。
那日本女人快步近前:我叫惠子,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五成正要问水倒在那里,惠子抿嘴一笑:可以帮我个忙吗?
五成不知要他帮什么忙,也就不敢答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惠子指着身边的小木桌:你站在上面帮我冲水好吗?原来是帮这个忙,五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放下水担,一吸溜鼻子定定地站在那里。
别人吸溜鼻子只是轻轻地一“嗤”,五成却不然。随着这声响五官便挤在一起。两眉微弯,眼睛眯成一线,鼻根皱起几道折,嘴巴托着鼻子逆时针地转了一圈。这仿佛是有意夸大而复杂的动作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既他的一种表示方式,也囊括了他的全部情感。
当惠子再次从窑里走出来时,五成两眼直了。
惠子光着身子,高挺着两个圆嘟嘟的,只在腰间围了一片布,拖着两只木屐“吧哒吧哒”走过来,很自然地站在小木桌前。
五成从没见过光身子的女人,更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她那皮肤白净得就像个小瓷人儿。尤其那两个鼓囊囊的大,走路时一颤一颤地晃人眼睛。面对这样一个女子,五成既紧张又羞怯,心里不住“砰砰”乱跳,急忙把脸转向了一边。
惠子喊了一声,五成这才拎起水桶站在小木桌上朝他头上浇水。惠子把全身弄湿后,便拿起一块像豆腐似的,白白的、四方形的东西在身上到处抹。霎时她身上遍都是白泡泡,一股浓浓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五成不能自制地吸吮着这诱人的香味,心里充满神秘与好奇,而脸却始终扭向一边。他虽是山里人,但却知道男人不能看女人洗澡,尤其是偷看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确切地说,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或者说是不能看。因而,只是把水桶稍稍倾斜着,一股涓涓细流浇在她身上。浇完一桶,五成又拎起另一桶,还是把脸扭向一边。浇着浇着就听惠子“咯咯”地笑起来。
五成不由地转过脸。不知什么时候惠子已洗完了,站在了一边。水桶里的水“哗哗”地浇在了地上。
惠子知道自己有多美,多么招男人喜爱。凡是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偷看她两眼的。唯有这个中国男人——她袒胸露臂,就在他眼皮下。他却不看她一眼,还把脸转向一边。她觉得这个中国男人很傻,傻得可笑,傻得不可理解,却也傻得可爱。她禁不住地笑,那笑声又响又脆,仿佛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痕来。
五成不知这日本女人因何发笑,却被她那酣畅淋漓的笑声弄得心里毛茸茸的,脸胀得通红,挑起水担就要走。
惠子喊了声:请等一下。便折身返回窑里端出两碟吃食,恭恭正正地放在小木桌上,顷刻间,一股甜丝丝的香味便肆无忌惮的钻进五成鼻孔。惠子做了个手势:请用。
五成当然明白惠子的意思,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却不敢动手。他不知道那碟圆饼饼是啥东西,却认出了另一碟里是糖蛋。只是这些糖蛋都包着一层玻璃纸,跟井川给他的糖蛋不一样,他不知为啥。
惠子看出了五成的拘谨,便拿了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
这香味扑鼻的圆饼饼本来就很馋人,何况已到了嘴边,五成不由地就张开了嘴巴。不料,那圆饼饼到嘴里就化了,还没来得及咀嚼就滑进了喉咙里。他看看惠子,又看看碟子里那圆饼饼,不能自制地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这回他品出了那圆饼饼的味道;又酥又脆,又香又甜,油腻腻、滑溜溜,味道好极了。他真得还想再尝一块,但伸出去的又缩了回来。
惠子笑着斜他一眼:都吃了。五成眼盯着碟子里的圆饼饼直摇头。惠子端起碟子递到他嘴边。
碟子里还剩下3块圆饼饼,就是3碟圆饼饼,对五成来说也不在话下。他没再客气,一块接一块地塞进嘴里。惠子又抓起一把水果糖塞进五成兜里。五成这才挑起水桶摇头晃脑地走去。他忍不住在心里偷着乐,旦愿天天来给惠子冲水,同时他也觉得日本人也不都那么坏,这惠子就是一个好人。
惠子三天两头要五成为她冲澡,五成也特别愿为惠子服务,他倒不是为了那点好吃的,也不是为了看惠子那光溜溜的身子跟那圆嘟嘟的。他知道女人那地方不能随便看,却还是很想见到惠子,一天不见就心里痒痒。
这天冲完水后,惠子指着山坡上那些黄艳艳的花朵,问:那是什么花?五成说:玛茹花。惠子说:真好看。五成记住了,就采回一大把玛茹花送给惠子。
惠子高兴地脱口而出:你是好人,可惜你是支那人。
啥是支那人?五成不知道。
支那人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一种贬义的称呼,指愚蠢的、精神有问题的中国人。五成当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
惠子很珍惜地把那些玛茹花插在瓶子里。
黄灿灿的玛茹花呈单层梅花状排列。时值6月中旬,花期将过,菲薄的花瓣在微风中颤颤巍巍,显得弱不禁风又不胜娇柔。一股淡淡的清香把她带回了岛国日本的千叶。
一个偏僻的山村。苍凉的天地间蜷伏着几座整齐的木屋。一片如醉如梦的恬静,使人忘却世尘的烦恼,在不大的小院里盛来着几株米黄色的花朵。
这些米黄色花朵也是单层花瓣呈梅花状排列着,也有着淡淡的清香。惠子贪婪的吸吮着那醉人的清香……去年的今天她还在千叶老家跟父母撒娇。大东亚圣战的狂热使她不顾一切,远渡重洋来到中国……
“叮呤呤——”电话响了,惠子急忙奔回窑里。刹时她就忙活起来,上装、盘头,换上艳丽的和服,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院门口静侯。不一会儿,德川司令官威风凛凛地走进了3号院。惠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晚上好?司令官阁下。徳川傲慢地微微一点头。惠子随手掩上院门,尾随德川走进窑里。霎时,清脆悦耳的丝竹声和着咿咿呀呀的歌声悠悠扬扬地飞过墙来。
四
日本军医每隔5天就要为慰安妇作一次检查,是怕慰安妇把疾病传染给日军官兵,影响了战斗力。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一个叫陈洁贞的台湾籍慰安妇染上了伤寒。
日军对伤寒这种传染力极强的疾病缺乏有效的防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杜绝传染源——活埋。
陈洁贞被推进深坑里。脚下的黄土迅猛的上长,到了膝盖,到了腰部,到了胸口……她一点也不畏惧,脸上反倒漾着欣慰,仿佛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只有无声的泪水汩汩地淌。
死是每一个人最终的归宿,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期盼死亡。只有那些觉得死了比活着更幸福的人,才会欣然面对死亡。
深坑很快就被填平。没有坟堆,没有墓碑,过不了多久就不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埋过一个活人。这种结局对陈洁贞这个被抓来的慰安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来骚扰她、蹂躏她。她真的可以安息了。
慰安所发现了伤寒,日军如临大敌。大清扫、撒石灰、药物消毒,采取了一系列力所能及的措施。尽管折腾5~6天,但在半个月后的一次检查中仍查出一个叫久美子的日本籍慰安妇和惠子染上了伤寒。日军司令部下令活埋。
久美子被拉走了。惠子拨通了徳川司令官的电话,声泪俱下地:司令官阁下,我是获得天皇嘉奖的“日本女子挺身队”员,不能把我等同与一般的慰安妇。请让我静静地死去。
德川答应了惠子的情求,但也对她采取了严厉的隔离措施。
惠子搬出了慰安所,住进沟对面坡上的两孔破窑洞里。她毕竟还活着,生活需要别人料理。她患得是传染力极强的伤寒,谁与她接触谁就会被传染,天下人没有不惜命的。川田把这个差使派给了五成。
五成不知道啥是伤寒,也不知道伤寒会传染,更不知道染上这种病就必死无疑。他只知道惠子病了。但他想不通,病了就住进这破窑洞,太君也太狠了。他觉得惠子是好人,不象其他日本人那样凶,还给他好吃的,所以他情愿去伺候惠子。他就是知道这一切,不愿意去,由得了他吗?在慰安所现有人员里,只有他的命最下贱,最不值钱,他不去谁去。
沟对面那两孔破窑洞原本是牛圈。一孔住人,一孔喂牛。惠子住在人住的那孔窑里,五成住在牛窑里。窑洞破旧地没了门窗,好在天气渐热,没有门窗也过得去。
既然是隔离,惠子跟五成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这两孔窑洞和到沟底取水。川田派人把所需用品和药物放在沟底,由五成来拿,不许任何人走近窑洞一步。
五成是光棍,他过去做饭只是给自己吃,而今天却要做给别人吃,而且是一个日本女人。他使尽全身解数,要为这个他认为是好人的日本女人做他最拿手的汤面条。
惠子住得那孔窑洞进门就是一张土炕,她在极度的哀伤中躺在陌生的土炕上。午后的阳光斜刺刺照进窑洞,把窑里分为阴阳两半。随着日头西斜,窑后那幽暗的阴影朝土炕漫过来,已爬到了惠子身边。她感觉这一明一暗就如同阴阳两界,死亡就像这阴影一样,正一步步向她袭来。当阴影把她完全笼罩时,病魔就夺走了她的全部生命。她无奈地一声长叹,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这一时刻来临。朦胧中,她似乎走进自己黑洞洞的躯体。里面空无所有,只有一颗紫黑色的东西,无力地收缩着,吸送着粘稠的液体。她几乎不认识这是什么,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脏。那儿送来冰凉的乌血,汩汩地流向暗处。她的躯体犹如地下坑道,空荡荡的没有感觉,甚至也没有疲劳。只有无法摆脱的麻木……她往那深处走去,像一条无尽的隧道,没点亮光,没有出口……
五成端着碗汤面条走进窑来:吃饭。
惠子摇摇头。
五成说:汤面条,可好吃了。
惠子很不耐烦地:请不要打扰我。
五成又说:你多少吃上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惠子突然翻身跃起,手指着门外大声吼道:滚!滚出去!
五成懵了,把碗放在炕沿上,蔫蔫地走出窑去。他不知这个平日很和蔼的日本女人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到了晚上,五成把饭端进窑里。惠子还是那样蜷曲在炕上,理都没理。第二天还是照样,惠子不吃饭,也不搭理他,一动不动得躺在哪里。五成在窑里站了很久,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呆呆地站着,也想不起来应该做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连两天惠子不吃不喝,五成不知该说啥,要说啥。川田曾告戒他:日本人不高兴的事不要做,不然就——用手在脖子上一横:死啦死啦的。五成倒不担心惠子会把他死啦死啦的。她不吃饭就把他难住了。他虽然不知道惠子为啥不吃饭,却知道不吃饭就不能活,就要死。他觉得,像惠子这么好的人不该死,她那么善良,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死了就不能再活了。他急得两眼冒火,愁得在地上转圈圈,越想越替惠子惋惜伤感,鼻子一酸,竟抽泣起来。
整整两天了,惠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她希望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死去。虽然她心如死灰,思想却静不下来。她越是克制自己,那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越是天上、地下,日本、中国……漫无边际地狂奔。脑子里就像有个硕大的飞轮,不停地转呵,转呵……转得她昏昏沉沉,失去了自我。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注入她的脑海。这是一种来自意识之外的声音。这窸窸窣窣声慢慢把她拽了回来。
惠子缓缓睁开眼睛,见五成眼圈红红的,问道:你哭啥?
五成没吱声,吸溜了一下鼻子。
你为什么哭?
你不吃饭。
我不再需要吃饭了。
五成说:你是好人。
好人?惠子反复念叨着。突然,她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里沉浸了太多的悲伤,支支愣塄地在窑洞里恣肆地碰撞。两行泪水顺着她面颊滚淌下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好人。尊老爱幼,孝敬父母,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她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大和民族,响应天皇号召,踊跃参加“女子挺身队”。为大东亚圣战奉献自己的贞操,奉献自己的肉体,奉献自己的青春。一个日本女人所能做到的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
惠子望着抽抽泣泣的五成,她怎么也不能理解,就问:我不吃饭,我死,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五成吸溜一下鼻子:我不让你死。
原本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在惠子心里掀起了狂澜。她知道眼前这个支那人没有文化,幼稚的想像个孩子。她与他无亲无故,他有什么权利不让她死?她不知这个支那人以什么身份说出这不着边际却又感人肺腑的话来。她何尚不想活?在这异国它乡,举目无亲。在她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那些曾经以不同方式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们,就像冬天的鸟儿那样,扑棱一下,一个个全飞得无影无踪了。待在她身边,照顾她、伺候她的竟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中国人。她鼻子一酸,就觉有一股凉凉的东西顺着喉咙滑下去。她不愿在这个支那人面前哭,强忍着内心的楚痛,咬紧住嘴唇,头抵在炕上,两手抓挠着炕单。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凄凄厉厉的啜泣声不住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五成说了一句:想哭就哭,哭出来好受些。
她“哇——”地一声哀叫,接着就号啕大哭。那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像冲破隘口的山洪,肆意地激荡,任意地迸溅,从这狭小的窑洞里涌出去,在空旷的山涧里颤颤地回荡。
五成也傻兮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陪着哭。
惠子绝不是怕死而哭,她是为自己惋惜。16岁呵!一枝含苞怒放的花朵。她从没有想到过死,她觉得那像冥王星一样遥远。也绝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更没料到会在这破窑洞里结束自己。她在鲜花与欢呼声中离开日本,而回归本土的充其量不过是一坛骨灰,怎能不伤感悲痛。
惠子有两个哥哥,家里就她一个女孩,父母对她百般疼爱。她对父母的养育之恩分毫未报,却已化为灰烬。她仿佛看到了父母悲痛欲绝的样子,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人世间还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惨的么?
父亲身子还算硬实,母亲患风湿病常年卧床。此时她更惦念母亲,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淌。
冥冥中她恍惚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惠子,我的女儿,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活着回来——惠子听得真切,那是母亲在一声声呼唤。她陡然觉得自己不能死。身体是自己的,也是父母给的,她没有权利自暴自弃。为了父母、为了家人、为了自己,也要活下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憋住,好似要用这口气来坚定自己的意志,而那嘤嘤的抽泣却像水一样在炕上流淌。片刻之后,她倏地仰起头,泪眼婆娑地对五成说:我要吃东西。
五成擦一把鼻涕抹在鞋帮上,蹶起屁股奔出窑去。一会儿就端来的一大碗面条。
惠子接过碗,狠狠地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胀得她倒不过腮帮喘不过气,泪珠儿唰唰跌进饭碗里。
五
第3天惠子就开始发烧,一天到晚身子像火炭似的,服两粒白片片药稍好些,一会儿就又烧起来。惠子懂得一点医学知识,她要五成给她冷敷,就是把毛巾沾湿敷在头上。这条毛巾敷热了就换另一条,两条毛巾不停的替换。五成白天黑夜守在她身旁。
半个月过去了,高烧还是不退。惠子吃不下饭,每天只能勉强喝一些稀面糊糊。日渐憔悴,颧骨高突,眼窝凹陷。这还在其次,她下面那个地方也开始溃烂了,一股恶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光得了伤寒,也患了性病。尽管她很注意,那些高级军官也都戴着“冲锋一号”避孕套,却还是被传染上了性病。既是伤寒痊愈,这性病也将成为她终生的耻辱和永远无法医治的创伤。她才16岁,将来怎么嫁人呵!又有何颜面回国见她的父母,见她的亲人?每天苦煎苦熬与病魔搏斗,等待她的却是耻辱与痛苦。即便侥幸活下去也只能是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偷生。什么抱负、理想、使命,对她来说都已不复存在了。
当所有的希望都成为失望的时候,失望也就变成了绝望。此时的惠子对生已不再留恋,只想尽快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她挣扎着从炕角探过那个蓝花小包袱,打开,从衣服夹层里摸出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支勃朗宁手枪只有巴掌大小,统体烤蓝,寒光袭人,是德川司令官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如此精美的武器原本是防身用的,现在却用它来自杀,真是天大的讽刺。惠子颤抖着手把枪口顶住太阳穴,两行泪水便涌出了眼眶。她右手食指扣紧了板机——就在这时,五成走进窑来,“啊”地一声惊叫,扑过去夺下她手中的枪。
惠子死的愿望也破灭了。她拼命地揪扯住头发,头使劲地往炕上撞,直至精疲力竭才放声大哭起来。
虽是一场虚惊,五成却吓得不轻。他怕惠子再有不侧,便纵身一跳把枪放在窑门顶上的疙拉拉里。这个高度惠子绝对探不着。
转眼已进入8月。山里的8月满目灿烂。枫叶红遍,层林尽染。山坡上,一簇簇玛茹果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些扣子大小、圆圆的、紫红色的果实倔犟地挺出叶片,向世人展示它的风采。
五成知道惠子喜欢这些花呀草呀的,就连枝带叶的采回一大把玛茹果,放在炕头上,刹时,窑里就溢满淡淡的清香。
此时,惠子身体已渐渐不支,屎尿也要由五成端来倒去。她连死的力气都没了,那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与她生命无关的东西。而寂寞与无聊却迫使她对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不由地就伸手摘下一颗玛茹果,仔细地观赏;红里透紫的玛茹果,光闪闪,滑溜溜,似珍珠、似玛瑙、晶莹剔透,格外招人喜爱。
玛茹果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甜,这股气味勾起了她的好奇。她试探着轻轻地咬下一小片表皮,细细地品味。哦!酸酸的、甜甜的,一种非常爽口的感觉。她急不可奈地把这粒玛茹果送进嘴里,刚合上嘴,就“啊”地一声又吐在掌中——牙被硌了。她掰开玛茹果细细观看:玛茹果只是薄薄的一层皮,里面包着几颗硬核。在皮与核之间全是亮晶晶、毛茸茸的芒刺。她怔住了;玛茹果外表娇艳,腹中却忍受着意想不到的刺痛,这是何等地残忍与痛苦呵!她不经意间就由玛茹果联想到自己。她何尝不是一位相貌出众的女子,而内心里却填满不为人知苦楚。不由地一声喟叹,感慨世事之乖张,造物主之神奇。
尽管玛茹果只有那层薄薄的表皮可食,但它那酸甜可口的味道却很诱人。她摘下几粒玛茹果,小心翼翼地剥下表皮,用指甲刮去那毛茸茸的芒刺,送入口中。
一个多月来,惠子口苦咽涩,不思饮食。此刻,玛茹果的味道竟使她如品甘露,胃口大开。就又摘下几粒,贪婪地咀嚼着,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忽然,她觉得眼睛发花,头晕目眩,接着就恶心想吐。肚子一阵“咕噜噜”响,便觉得下急。她想叫五成为她拿便盆已来不及,湿漉漉的东西从下面窜了出来。她光着屁股爬下炕,刚蹲在便盆上,“唰——”地一声,粘乎乎的稀水便就灌了半盆子。肚子一阵搅疼,又拉了两泡稀水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浑身一软,便不省人事了。
五成听见隔壁窑里有动静,就过去看。才到要窑门口,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就见惠子躺在地上,确切地说是躺在屎窝里。他匆忙抱起惠子,不!应该说是捧起。惠子本来就矮小,又瘦得皮包骨,充其量不过50来斤。五成捧起惠子放在炕上,此时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扯过一块布为她拭去身上的粪便。
惠子没有任何反应,软得像坨泥巴,任有五成摆弄。
五成又端来一盆热水。好在惠子下地时光着身子,上身很快就擦干净。当擦到下身那地方时,五成吓了一跳。惠子那地方烂乎乎的,还流着血。他想一定是被便盆划破的。擦完身子,五成慌忙从坡上拽回一把翻白草。
山里人都知道:“外伤药,翻白草,今天抹上明天好。”五成在山上砍柴,弄破了手脚,就拽一些翻白草,放在嘴里嚼成糊糊,抹在伤口上,立时就止疼,不几天伤口就好了。他如法炮制地给惠子那地方抹。
几泡稀水便拉得惠子虚脱了,经过五成擦洗、休息这一阵子,渐渐又恢复了知觉。她隐约觉得下边那地方有什么在动,侧过头一看,是五成爬在她腿裆里。她疯了似的奋力跃起,不由分说地挥起巴掌就煽在了五成脸上,恶狠狠地:你干什么?无耻!下流!
五成被这一巴掌煽懵了,大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滚!滚出去!惠子厉声呵斥。
五成低下头灰溜溜地走去。他觉得冤枉;给她抹药,她还打人。又一想;人
家是女人,自己是男人。一个男人咋能在女人那地方乱动。他悔恨地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两耳光。
惠子心绪烦乱地躺在炕上。她想起自己爬下炕,拉了几次稀水便,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又是怎样回到炕上的?她感觉到身上很轻松、干净,像是擦洗过的样子。她下边那地方凉凉的、麻麻的,不再疼了。她眼睛的余光瞧见炕边放着一把草,这草也散发着凉凉的、麻麻的气味。她用手摸了摸下边那地方,手指上粘着一些绿色的糊状物也有一股凉凉的、麻麻的气味。顿时她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太敏感,太鲁莽,却感到口渴得很,就冲着门外喊道:水。
五成端着碗水走进窑里,他不敢抬头,像做了贼似的。
惠子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下去,顿时就觉得舒适了许多。她把碗交到五成手里时很殷切地笑了: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向你表示道歉。坐在炕上向五成深深地一鞠躬。
从五成记事以来,从没有人给他道过歉,更何况一个日本人。别说打他一把掌,就是踢他两脚,他又能怎的。而且惠子那巴掌煽在他脸上就像给他挠痒一样。惠子不生气了,笑了,还向他道歉,他那委屈立马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六
惠子喝了两大碗水,乏困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她觉得身子很轻松。她摸摸头,一点也不发烫。往日这时烧得她昏昏沉沉周身酸疼。她忽然想到莫非是玛茹果的作用?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原因使她没再发烧?那些白片片药天天吃也不管用,她也实在是吃够了。事到如今,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何不大胆尝试一下。她摘下一把玛茹果叫五成给她熬水喝。
玛茹果熬的汤水酸酸的、甜甜的,惠子足足喝了一大碗,又出了点汗,就觉着身子舒服多了,这天夜里她一觉睡到明。
第二天没再发烧,也不再拉肚子。惠子断定是玛茹果的作用,就不再吃那白片片药,一天3顿喝玛茹果汤。
惠子不发烧了,也就想吃饭了,4~5天过去,渐渐就有了精神,只是下边那地方又难受了。她记起那天五成在她那地方抹了什么就不再疼了,便问五成,说:那天你给我那儿抹的什么。
那儿?
惠子白他一眼:还有哪儿。
五成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往她腿裆抹药那当子事儿,说:翻白草。
惠子:再去弄点来。五成很快就拽回一把翻白草。惠子好奇地看着这不起眼的小草。形状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叶子背面呈灰白色,问:怎么用?
五成:放在嘴里嚼成糊糊,抹上就行了。
惠子揪下几片叶子放进嘴里,才嚼了两下,“噗”地就吐了出来,接着就干呕不止,漱了几次口感觉才略微好一些。她不知道五成是怎样把这种不堪入口的野草嚼成糊糊的。稍稍平静之后,她很难为情地瞅了五成一眼,勾下头,嗫嚅地:你给我抹吧!
那天,五成是情急之下犯了糊涂,此刻他很冷静,就不会再做傻事了。
惠子见五成站着不动,只得央求:帮帮我,求你了。说着就脱去裤子,叉开两腿,脸扭向一边。
五成看出惠子是诚心求他。而且他也知道,翻白草那股怪味儿,象惠子这样娇滴滴的女人焉能嚼得,就只好免为其难了。
五成揪了一些翻白草叶子填进嘴里。平时他只是憋住一口气,快快地随便嚼几下,就赶忙吐出来抹在伤口上。今儿是惠子求他给抹药,他感到有一种责任,也就特别认真,细细地嚼,认真地研。他越是认真、细心,翻白草在他嘴里停留的时间就越长,那种怪味就越浓越冲,麻、辣、涩、苦,不一会儿舌头便麻木了。他却仍像老牛反刍那样,一刻不停地咀嚼着,研磨着。
五成给惠子那地方抹药格外地小心,轻轻地,柔柔地,像绣花一样,生怕碰疼了她。几天之后,那些溃烂的地方就结了痂,渐渐变得光溜了。惠子自是喜出望外,她坚持要五成天天为她抹药。然而,女性的酮体对一个光棍来说就像天上的蟠桃,有着魔幻般地吸引力。何况五成天天面对这令人馋涎欲滴的仙果,焉能无动于衷。对他来说,那个未知的世界里蕴藏着无限的奇妙与美好,这不可抵御的诱惑搅得他神慌意乱。甚至一对小鸟、两只苍蝇摞在一起也会引起他无限遐想。他没见过人与人,却见过狗与狗、牛与牛。那种粗暴、野蛮、强行的举动……这种下意识的联想撩拨着他每一根神经,勾起他本能的欲望,对异性的渴求一阵阵在心底里潮起。烧得他神魂颠倒,骤然间,他变成一头极度疯狂的公牛,贪婪地盯着眼前这头母牛,正要不顾一切地——母牛轻轻地一声咳嗽就变成了惠子。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充满安详与信任。
五成也回到现实中。他顿感羞愧,觉得自己下贱得不是人了。惠子那么相信他,把身子交给了他。他却要乘人不备干那种事,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但他下边那东西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蠕动着。他越是想不要这样,那东西就越是不安分。他生怕被惠子看见,紧忙用一手捂住。谁知这东西平日里除了撒尿再没啥用处,却惹它不得。他越捂那东西就越是狂躁不安。五成心里说:叫你再不老实。便狠狠地捏了一把。这一捏疼得他钻心,浑身颤栗,好半天缓不过气来。不过也好,这一疼就什么都不想了,那东西也乖乖地低下了头。每当此时,五成就采用这种办法,倒也百发百中。
惠子把玛茹果熬汤当茶喝,五成天天给她那地方抹药,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
人在万般无奈彻底绝望的时候只想尽快地结束自己。旦凡有一线希望,就会顽强地活下去。为了生存,为了活命,惠子拼命地吃。五成从河沟里抓的小鱼、小虾、小螃蟹本来是给她玩的,都被她吃了,只要是能吃的她都吃。10来天过后,惠子的脸色渐渐地红润了,也有了精神,就在炕上再也躺不住了。五成掺扶着她走出了窑洞。
深秋的日头依然火辣辣地烤人,才一露头就红了脸,晃得人睁不开眼。惠子头上顶着个小手帕,坐在一块石头上。在窑里憋闷了一个多月,乍一出来,对周围一切都感到新鲜、陌生,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玛茹沟两侧是那种不很高的小土山。惠子和五成住的牛圈在东面的半山坡上,从这里望去,对面山坡尽收眼底。树木掩映中的慰安所隐约可见,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隐隐约约地呼唤。惠子不想再看见那令她悲伤的地方,也不愿再想起那些曾经使她引以为荣的往事,她把目光移向远方。
此时的坡坡岭岭上已显出萧瑟与苍凉。山风阵阵,落叶纷纷。偶而一片枯叶被风扬起,在寂寥的天空里飘呵,飘呵……惠子也随着那片枯叶飞呵,飞呵……飞回了她的家乡——千叶。
千叶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在这个季节里,她总是同家人一起去村后的小山上拣枫叶做书笺。艳红的枫叶寓意着成熟与热忱。在那宽大的枫叶上写下美好的理想与祝愿,赠送给朋友、同学、老师……而今,她身边就有随风飘落的枫叶,垂手可得。然而此时在这同样宽大鲜艳的枫叶写什么?写了又赠给谁?不由地眼圈就红了。
五成弄不明白惠子为啥一会儿嘻笑,一会儿忧愁,但他却很会疼人,用马莲草穿了一大串玛茹果送给惠子。
惠子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礼物。她把这串玛茹果两端系在一起,哇!一条绝妙别致的项链。
把玛茹果穿起来玩,孩子们都会,五成并没当回事。惠子却如获至宝。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傻里傻气的中国人内心里竟是如此的细腻、丰富、多彩。她由衷地欣赏着,爱不释手的玩弄着,一种莫名的感激再次由心底里泛起:在她危难时刻,是他的玛茹果与翻白草使她绝处逢生。她心存感激地:以后就叫我玛茹花吧!
为啥?五成不解。
惠子珍惜地捧着玛茹果项链:就为它。
五成只是“嘿嘿”地傻笑,一吸溜鼻子就算了事。对这种事他从不深究。
惠子弄不明白五成为啥这样对她。难道就因为那几块点心和水果糖?不!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然如故。他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甚至没有思想。有的只是让人难以拒绝的淳朴与善良。然而她不能相信一个异性对她的友善是平白无故的。出于女人多疑的天性,她要一试究竟。
五成怔住了。他虽然从未抱过任何一个女人,但他却知道一个男人抱一个女人以为着什么。他那手停留在她背上,不知何去何从。
抱呵!她再次地催促。
他对她历来是惟命是从。尽管这个动作使他为难,但还是很别扭地伸开双臂从后面轻轻揽住她。
抱紧点。她嘤嘤地说。
他稍稍搂紧胳臂。她头朝后一仰,面颊便贴在他颈项之间。霎时他便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急促不安,又异常着迷,是他一生中从未体验过,却又久久渴望的那种感觉。他闻见了她身上那股女人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使他呼吸急促,嗓子发干,那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像只猫咪那样温顺地依偎在他怀抱里,似乎感觉到他身子在颤栗。他那有力的心跳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后背,口中呼出的热气不住地拂过她的面颊,下颌轻抵着她头顶的发丝。对于男人这种本能的冲动她并不陌生,她知道紧接着将会发生什么,禁不住一声叹息。
在女人面前,男人很难克制其脆弱的一面,尤其面对一个他所欣爱的女人时。她就在他怀中,那软绵绵、滑溜溜的身子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烧得他神慌意乱,心旌摇荡。
五成是一个生理健全的男人,他同样具有男人的本能与要求。他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在他眼里,惠子大病初愈,宛如一滴弱不经风的朝露,轻轻一碰就会消失,焉能干那种猪狗不如的事。他遏制住心头那,两眼死死地盯着远天,强迫自己的思绪在蓝天白云之间游荡,不能自制地呼呼喘着粗气,汗水唰唰地淌。
好一阵子过去了,他就那样搂抱着她。她觉得不可思议。她坚信,如果此刻她躺在一位帝国军人怀里,那位帝国军人早就扒光了她的衣裳,而这个中国人却——恍然间她意识到,五成如果要干那事有太多的机会,他早就干了,焉能等到此时?刹时她脸上发烫,像是重重挨了一耳光,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发现自己灵魂里的龌龊,甚至是在以德报怨。知恩图报是做人的起码准则。可是自己用什么来报答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异族人呢?眼下除了这付躯体,一无所有。她似乎觉得:既然能把身体奉献给那些置她生死于不顾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把情操交付给一个为了她不顾生死的人。然而此刻她不能,她不知道自己所患的性病是否痊愈,更担心会把这种病传染给这个有恩与她的人。她嗅着他的汗味,一种她熟悉了的的汗味,这是谁也设计不出的香水。一阵心荡神迷,顷刻间就酿成倾慕之心。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面对面坐在他怀里,两臂一弯勾住他脖颈,嘴捂在他那两片厚嘴唇上。五成被她这突兀其来的举动吓懵了,身子朝后一躲倒在地上。她顺势骑在他身上,不由分说地在他脸上狂吻。
五成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虽然他对这种浪漫蒂克一无所知,但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快。她那热烈的亲吻像一只温暖的小手在他心里轻轻地抓挠,挠得他浑身酥软,热血迸溅,泪水横流。
七
“伏里天,娃儿脸”。前半夜还明月朗照,后半夜一声闷雷,狂风骤起,刹时间,铜钱般大的雨点就噼哩啪啦砸下来。
惠子住的那孔窑洞一进门就是土炕,狂风携卷着暴雨从毫无遮挡的门窗里涌泻进来,顿时炕上就湿漉漉一片。
五成光着脚丫跑过来,拿来褥子、单子还有几根木棍。用木棍把单子撑在窗户上,把褥子别在门框上。
山里风急雨骤。挡在窗户上的单子像是被风扬起的帆,缝隙处不时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哨声。雨鞭不住抽打着褥子,发出空荡荡的声响。偶而窑外一亮,一道闪电在天边折断,几缕刺眼的白光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只在眼前一晃,便消失在永久的黑暗里。接着就是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仿佛大地、山川、窑洞都在颤抖。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坡上,在这黢黑的暗夜里,也着实瘮人。
雨不停地下,风不停地刮,五成不能一直待在惠子窑里。他要走,她却不让。
窑里那土炕被雨浇湿了大半。就是没被雨浇湿,一男一女咋能睡在一张炕上呢?大长的夜就这样站到天亮咋行?他腰一弯,腿一弓,背靠着窑壁蹲在了地上。
惠子清楚地知道,这褥子和单子是五成的全部家当,就是回到他那窑里也是躺在溜光地上。她这炕上被雨水浇得只能勉强铺下窄窄的一条褥子,五成若到炕上来就只能同她挤在一起。尽管同男人上床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那是她的使命,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刻她和五成同睡一铺完全是自愿。这种自愿绝不是出于生理需要,而是良心发现。她不忍心让一个为她献出一切的人蹲在冰凉的地上,喃喃地:你上炕来吧!
不,不——五成一口拒绝了。
地下凉,上来吧!
不凉,这就行,好着哩!
就在闪电再次照亮窑洞的一霎那,她看清了;五成背抵着窑壁蹴在地上。两臂抱腿,头枕着膝盖,像一条毛毛虫似的蜷曲在那里。
风声、雨声、雷电声,还有五成那蜷曲的姿势,把她的睡意驱赶得一干二净。此时她又想起了家,想起她的哥哥。雨天,哥哥总会去学校接她回家。一把伞撑在她头上。她把伞朝哥哥这边推一点,很快,雨伞又回到她头上。哥哥的后背被雨淋湿了,却无所谓地一笑。那是在日本,那儿有她的亲人。而今是在中国,却有一个与她无亲无故像亲人一样疼她、爱她、怜她的中国人。她把与五成的这种缘分归结为前世所定,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由地在心里喊了声:五成哥!
又过了七、八天,惠子的身体渐渐复原了。她每天除了帮五成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晒太阳,坐在那里久久地眺望着远方。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牛窑外的那一小块空地,单调、无聊与寂寞使她渐渐地麻木了。在这只有她和五成两个人的世界里,却也享受着一种难得的清静。除了吃、睡,便是放飞思想渡时光。
暖融融的阳光格外撩人,也把远山近物梳理得十分清晰。晚秋的山坡上虽失去了清新的翠绿,却被一簇簇艳红的枫叶点缀得分外妖娆。
眼前的景物使她情不自禁地回到了日本千叶。同样的蓝天白云,同样的山川河流,同样的季节,同样景色。她突发奇想,若是中国军队占领了她的家乡千叶,那将会怎样?这种不切实际的换位思考只是一闪念,她更多知道的是帝国军队的神勇。那些高级军官们无数次向她炫耀;皇军的的飞机大炮如何把中国军队炸得血肉横飞。他们的武士如何像赶羊一样把中国军人集中屠杀。他们的战刀如何锋利,可以连续砍下多少中国人的头颅……惠子为这血淋淋的战绩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血腥与残忍。尽管她从心底里期望皇军胜利,却也发现“大东亚圣战”与她在国内所接受的渲染并不相符。他隐隐觉察到,所谓“圣战”就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占领与奴役。眼前的这个中国人五成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可以让一个比她强悍10倍的男人伏首贴耳,就像一根细细的麻绳牵一条雄壮的公牛那样。尽管她不会把五成看作奴隶,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中国人的愚昧与悲哀。她不会忘记来到中国的使命,只是盼望战争早日结束,回到本土与家人团聚。每当此时,她总是虔诚地双手合什在心中默默地祈祷。
半晌午时五成去沟底挑水,惠子在坡上看得真切。五成挑着两桶水一步一步地从沟底向上攀登,却也显得吃力。五成挑水回来,她殷切地笑着说:五成哥,你挑水那样子真好看。
你叫我啥?五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你五成哥呵!
五成情不自禁地咧开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笑了,那笑声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又响又爽。惠子叫他哥,还夸他挑水那样子好看,他飘飘然了。
对五成来说,只要惠子高兴,叫他干啥都行。惠子说他挑水的样子好看,就索性让她看个够。一吸溜鼻子,便挑着两桶水在空地上转起来。一边扭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呛,呛,齐呛齐,呛呛齐呛齐呛齐……
惠子看得出五成是在扭秧歌,不过这秧歌扭得实在不地道。其实,五成本来就不会扭秧歌,也从没扭过秧歌。他只是见过城里人扭秧歌,就学着那样子,按照秧歌的节奏朝前迈大步。肩上担子乱晃,水桶噼啪作响,水花欢快地从桶里蹦出来。一簇簇晶亮的水花在空中一闪,便在地上画出一片片形状各异,奇妙无比的图案来。
惠子自然知道五成这秧歌是扭给她看的。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水,更珍惜他那一片盛情,便上前抓住水担:别扭了,怪累的。
五成似乎尚未尽兴,说:不累,不累。
她抓住水担不松手;你唱歌吧!中国的民歌可好听啦!
啥是民歌?他放下水桶。
就是你平日里随便唱的那种歌。
哦!五成想起来了。他闲得无聊时也哼哼几句,不过那不是什么民歌,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山野小曲。在一种表现欲驱使下,他一吸溜鼻子,不管不顾地嚎起来:
山丹丹开花一对对
哥哥我日夜想妹妹
能跟妹妹拉上个话
狼吃了我也不后悔
过去五成在山里砍柴,胡哼八咧是为给自己开心解闷,而今却是唱给惠子听的,也就不好意思了。不料惠子竟为他鼓掌,还不住地赞扬。五成一高兴,接着又唱道:
小妹妹你打酸枣
酸枣儿酸不溜溜
妹妹你递过一颗来
我咬住了妹妹的手指头
小妹妹你打酸枣
酸枣儿滴溜溜圆
妹妹你眉眼一扑闪
我含住了妹妹的脸蛋蛋
……
五成的山歌是笑着唱的,而歌声里却充满淡淡的忧伤与深深地期盼。他期望跟妹妹拉上会儿话,期望咬住妹妹手指头,含住妹妹脸蛋蛋,同时也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妹妹的那份至死不悔的真情。这种苦苦的期盼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思念,一种精神寄托,只存在于意识中。这种潜伏于心底的意识就像一座活火山,在一定条件下就会喷发,就要释放。至于喷发释放后的结果,他想都没想。
惠子在中国长大,她不光熟知汉语,更喜爱中国音乐。她从五成那简易直白的语言,豪放粗旷的歌声里感知到一个光棍的心声。她窥视到他那丰富的内心情感和对异性的渴望。她在书上读到过“任何高尚的品格都斗不过性”。将近两个月来,五成与她昼夜相伴,却从没有任何不轨。她似乎隐约觉得五成对她的情感非同寻常。这种情感就像地心的岩浆,让人意识到它炽热灼人,却又隐藏于地壳深处难知究竟。原先她以为他傻,不懂男女之事。今天她才彻底明了,他并不傻,同样具有男人的欲望与需求,只不过把这种欲望与需求深深地强压在心底,融化在意识中。她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比其他男人更宝贵的东西——淳朴、憨厚、善良。
五成为她唱了山歌,她自然要予以回报。由于心境所限,此时她最思念的还是她的家乡。她要用汉语为五成唱了一首日本民歌《樱花谣》。
五成在慰安所就听过惠子唱歌。他虽然听不懂那咿咿呀呀是啥意思,却感到那声音很甜很美。今天惠子要为他唱歌,只为他一个人唱。他一吸溜鼻子,规规矩矩席地而坐,两肘支着膝盖,两手撑住下颌,眼巴巴地地等待着。
惠子毕竟是一位有教养的才女。她不会像五成那样张嘴就来,而是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进入状态后才缓缓旋转身子,轻移舞步,边跳边唱:
樱花呀,樱花,
三月里盛开的樱花。
樱花呀,樱花,
晴空间灿烂的云霞。
她不怕狂风吹,
她不怕暴雨打,
花辨虽然飘零,
花枝永远挺拔。
啊……
惠子翩翩起舞,步态轻盈。在丽日辉映下,微风拂煦,流光飞彩,宛如一束摇曳多姿的樱花。她那优美的歌声融入了浓浓的思乡之情,深沉浑厚,委婉缠绵,略显几分凄婉。在窑地上、在山涧里、在高空中悠悠地回荡。
突然,一串清脆的掌声响起,慰安所的宪兵队长秋田纯出现在眼前,是歌声把他引到了这里。
秋田纯早就仰慕惠子,他是下级军官,与惠子也就没有什么交往。如今惠子的身份一落千丈,秋田纯也就没了往日的拘谨,摆出一付帝国军人的姿态,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惠子跟前。两只皮靴后跟一磕,倏地一个立正,向惠子行了个点头军礼:惠子姑娘,久违了。
惠子微微一笑,很礼貌地予以回敬。
五成就不同了。他看见秋田纯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心里直发怵。他知道太君那皮靴踢人很疼,尤其是太君手中那洋刀,更让他不寒而栗,不由地就矮了一截子。
秋田纯鄙视地扫了五成一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不无嘲弄地:如此优美的歌声只有这个支那人独自享用,惠子姑娘不觉得可惜吗?说着便盘腿坐在地上,怀抱着军刀,很是自豪地:只有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才懂得欣赏大和民族的精粹《樱花谣》,请惠子姑娘高歌一曲。
以往惠子只接待高级军官,象秋田纯这样的少佐,她从来都不屑一顾。秋田纯鄙视五成已令她不悦,其傲慢与不羁更让她反感,刹时便一脸严肃地:对不起,我累了。这里是隔离区,请你离开。
秋田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待欣赏,没料到却被惠子一口回绝,还下了逐客令。这种尴尬与难堪使他颜面扫尽,顿时便恼羞成怒:难道在你眼中,一个帝国武士还不如一条支那狗!
惠子对秋田纯的蛮横无礼深感厌恶,鼻子里一“嗤”:秋田君,不尊重别人就是不尊重自己。
秋田纯“嗖”地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不能容忍你在一个支那人面前对帝国军人的蔑视,我要让这个支那人知道日本武士的厉害!
秋田纯的个子还没有五成肩膀高,却十分健壮,站在那里就象一根木桩。他不住地抖动着手中的军刀,摆出一付拼命的架势。惠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秋田君要以军刀同一位赤手空拳的人一比高下吗?
秋田纯轻藐地一声冷笑,扔掉军刀,撸起袖子。
五成傻坐在那里,他对惠子与秋田纯那些“噢咋嘎叨”的对话一无所知。他只看出太君发怒了,却不知为何。
惠子转向五成,说:太君要与你相扑。
相扑?五成显然不懂。他以为是太军叫他干活,忙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太君就扑上来,抓住五成两只胳膊猛地朝前一推,用脚在下边一扫,五成就像扔麻袋似的被重重摔在地上。他正要爬起,太君抓住他一只胳膊,一个倒背,他从太君头上飞出去。五成被直挺挺得摔在地上,只觉脑袋发瞢,眼冒金星,一刹时分不出南北西东。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太君为啥摔他。
惠子一时着急,把摔跤说成了相扑。她只所以敢叫五成与太君较量,是觉得无论个长、体力五成都占优势。却没料到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国汉子在太君面前是那样的怯懦,竟然不敢还手,急得她蹦跳着喊:五成,揍他!揍他!
太君一个箭步蹿上去,一只皮靴便重重地踏在了五成胸口上,狠狠地拧。两手叉在腰间,发出一阵胜利者的那种桀骜地狂笑。
五成虽然不知道太君为啥这样,惠子的话语他却听得真切,分明是要他还手。惠子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命令,也给了他勇气。他伸手便抓住了太君脚腕,只往上一举,太君就摇摇晃晃站不住了。他顺势跃起,抓住太君那腿像掷链球那样转起来。
太君连声惊呼,惠子嘻笑不止,五成旋转不停。
惠子大声喊道:扔!扔!
不用扔,五成只一松手,太君不残即伤。他清楚地知道手中攥的不是一只死狗,是太君,还是逐渐放慢旋转,停下来,轻轻把太君搁在地上。由于惯性的原因,太君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住身。此时的太君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满头、满脸、满身全是土。
太君摇晃两下脑袋,勉勉强强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地呆滞,晃晃悠悠,怎么也站不稳脚根。他瞪起一双死鱼眼四处撒摸,突然一弯腰,拣起地上的军刀。一声嚎叫,刀便出了鞘。
惠子一声尖叫,跑回窑里。
立时,五成就被那寒光闪闪的军刀吓傻了。他没见过太君杀人,却见过太君杀狗。一刀劈下去,狗脑袋像西瓜似的在地上骨碌了老远。他一想起那没了脑袋的狗,殷红的鲜血……就头皮发麻,浑身颤抖,一阵阵尿急。
太君双手持刀,呼呼地喷着粗气,眼睛里充满血丝,蹒跚着步态向五成逼来。虽然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那哆哆嗦嗦的军刀却像蛇信子似的,一步步把五成逼得贴在了窑壁上。“八嘎!”太君一声怒吼,吓得五成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在了秋田纯后背上。凭着一个军人的敏感,他知道顶在他后背的是枪口。
开枪吧!秋田纯并不示弱。
不要逼我,我只数到3。惠子厉声喊道:1——2——
“当啷”一声,军刀重重地落在地上。
请你走开!
秋田纯悻悻地离开原地。
惠子一转身挡在了五成前面,枪口仍对着秋田纯。
秋田纯正要发作,一见那支袖珍勃郎宁,顿时就威风扫地。
在军队里,枪支就是身份的标志。当兵的扛长枪,当官的别短枪。这小巧玲珑的勃郎宁只有将军才配有。惠子接待高级军官,这支勃朗宁自然就很有来头。秋田纯并不惧怕惠子,却怯于这支勃朗宁真正的主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故作镇静地: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惠子冷冷一笑:不劳关照。
秋田纯惹不起惠子,却敢迁怒于五成。他狠狠地瞪五成一眼,捡起地上的军刀,很是不快地向惠子行了个点头军礼,忿忿走去。
望着秋田纯远去的身影,惠子一脸地悔意,她咋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一步。
相扑就是摔交,是一种竞技,也是一种游戏,并不计较输赢。当秋田纯愤怒地拔出军刀时,她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个日本武士绝不会容忍一个中国苦力对他的羞辱。她更知道,只有比武士更强硬才能制服武士,就急慌跑回窑里拿出她的勃朗宁。把枪口指向帝国军人是绝对不允许的,然而她别无选择。好在五成安然不恙,只是一场虚惊。秋田纯会不会就此罢休?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五成原本想到这一百多斤就这么交代了,他闭着眼睛等死,却没料到惠子的小手枪比秋田纯那杀气腾腾的军刀还厉害。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抬胳膊擦去头上的冷汗,痴痴地盯着惠子那小手枪,说:这小东西真好。
惠子问:会玩吗?
五成摇摇头。
我教你。惠子说着把勃朗宁递给五成,抓住他右手的食指伸进板机孔,说:对准目标,轻轻一勾。
五成很听话,只是他的力气太大了,食指轻轻地一勾竟扣动了板机。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长空。
八
片刻工夫,日本军医就来了,为惠子做了全面检查之后,不住地赞叹:奇迹,真是奇迹!恭喜你,惠子姑娘!你完全康复了,又可以为大东亚圣战服务了。赶快收拾一下回去,慰安所下午转移。说完,拎起医药箱走去。
惠子明白,是枪声招来了军医。她丝毫没有责怪五成的意思。她知道,只要她不死,回慰安所是早晚的事。
这两个月来,她虽然住牛窑,生活简陋,几乎与外界隔绝。却从这个中国人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关爱,什么是体贴,什么是真诚。尽管慰安所里生活条件优越,她却失去了真正的自由与自尊,只不过是一件帝国军人发泄的工具。她觉得帝国对她太不公平;康复了就要继续为帝国服务,发病的时候帝国又是如何对待她的?什么孝忠、圣战、博爱……全都是骗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快橡皮,只要用不坏、擦不烂、磨不尽,就要永无休止的被使用下去,一直到死。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蹂躏折磨到死。她想活,像一个人那样活下去。一个大胆的决定硬生生楔进她的脑海。逃!只有逃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摆脱帝国军人的纠缠。五成就是山里人,山里一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慰安所下午转移,正是逃走的好机会。便一把拽过五成,央求道:带我走,快!离开这里。
惠子那一脸惊慌的样子把五成弄愣怔了,他不知道她要到那里去。惠子急切地:带我到山里去,到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我给你做媳妇,为你生孩子,为你……
五成明白了,惠子是要他带她逃走。按说五成绝没有胆量带走一个日本女人。但这两个月的相处,他似乎再也离不开惠子了。这世上,只有惠子才把他当人看,还叫他哥。今天若不是惠子护着,他早就被太君砍头了。惠子回慰安所他打心眼里不高兴。如今惠子要离开慰安所,要他带她走,要给他做媳妇,为他生孩子。他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七仙女又下凡了。甚至觉得惠子已经是他媳妇了,咋能叫自己媳妇再回慰安所呢?惠子说的对,到山里去。山里地方太大了,随便往哪儿一钻谁也找不着。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而且还是日本女子要给五成做媳妇。五成自然就来了胆气,太君那皮靴、洋刀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惠子拎起她那蓝花小包袱,五成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拉着惠子就朝山坡上爬。
翻过坡就是一条沟,这条沟直通山里。五成心里说:只要到了山里,就不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山里的的路是人踩出来的,没人走就荒草疯长,荆棘横生。虽然有五成拉着,惠子还老是摔倒。五成一着急,背起惠子就跑。
逃跑是不敢公开的。若就五成自己,他会爬草窝,钻灌木,沿着沟沟岔岔,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走,背上驮着惠子就不行了,只能顺着沟底朝前跑。
五成是山里人,背着惠子爬坡越沟如履平地,七、八里过去,五成就汗如雨注,他气喘吁吁,却一点都不觉得累。这一带他很熟悉,再朝前二、三里有一条沟岔,只要进了沟岔就平安无事了,乐得五成打心里笑出声来。
陡然一阵犬吠声由远而近。刹时间一条日本大狼狗便追上来,拦住了五成的去路。扬起它那大脑袋,张开血瓢大口,不住地吼叫着朝五成扑来。
五成只得放下惠子,拣起石头。石头砸过去,大狼狗急慌躲闪,不砸了,大狼狗又扑上来。片刻工夫,秋田纯带着四、五个日本宪兵就赶到了。大狼狗不再躲闪,“嗖“地扑上来叼住五成衣袖,脑袋一甩就把五成撂翻在地,几个宪兵扭住五成。
惠子麻利地从腰里掏出勃朗宁,大声喝道:放开他!
宪兵一见这锃明瓦亮的勃朗宁顿时就傻眼了。秋田纯不无讥讽地一笑,严厉而又不失文雅地:请惠子姑娘不要误会。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绝没有别的意思。
我很安全,不需要什么保护。
这个中国人劫持你——
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惠子姑娘真的要背叛自己的信仰吗?
我没有背叛自己的信仰,是信仰欺骗了我。我履行诺言为大东亚圣战服务3个月,现已1年有余。请归还我自由。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应该和德川司令官交涉这个问题。秋田纯说完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要不跟你回去呢?
那就只好对不起了。秋田纯头一摆,几个宪兵围过来。
惠子一仰手,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上。
秋田纯慌忙摆手,几个宪兵停住了脚步。秋田纯一声冷笑:惠子姑娘有权选择自己的归宿。而他——秋田纯跨出一步,揪住五成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把五成拽过来,气势汹汹地冲着惠子,说:你想过吗?皇军会怎样对付这个中国人?
惠子愕然了。她可以一枪结过自己生命,而五成呢?皇军会采用一切残忍手段报复,折磨得五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不忍心再连累这个好心的中国人,手一松,勃朗宁掉在地上。
九
五成被宪兵队带走了。惠子送回了慰安所,关在一孔窑洞里。透过窗户,她看到慰安所里的人们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乱成一团。慰安所转移到哪里她不管不问,心里只想着五成。她想好了,一出窑洞她就立刻给德川司令官通话;这一切与五成无关,请他不要难为这个中国人。
半晌之后门开了。慰安所院门外停着两辆敞蓬卡车,慰安妇们排好了队,正在上车。秋田纯走进窑来:惠子姑娘,请上车。
惠子急切地:五成呢?那个中国人。
在沟底。
请允许我见他一面。
很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利。
请你给德川司令官联系。
司令官阁下到前线去了。
惠子冷下脸来:见不到五成我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秋田纯的使命是把惠子安全护送到目的地,因而他不想惠子有什么意外,沉思片刻之后,领着惠子朝沟底走去。
沟底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边歪歪扭扭站着几棵柳树。碧绿的柳叶已被秋风扫尽,裸的枝条无奈地随风摇曳,好似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
一声垂死的惨叫揪扯住惠子的心,她拼命地朝那声音奔去。
前面不远处的柳树上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两个日本兵在旁边狂笑着相互投掷什么,一条大狼狗在他们之间不停地左蹿右跳,企图扑捉那个投掷着的东西。
秋田纯一声吆喝,两个日本兵停下来。投掷物跌落在地上,大狼狗扑上去一口叼住。一边撕咬,一边发出捕获猎物后的那种得意的嘶吼。
惠子看清了,树上捆得这个人是五成。他浑身血肉模糊,无力地垂下头颅。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胳膊、胸脯、腿上的肉被剜去好几块,腿裆里那雀儿也不见了。被剜割的地方就像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深深地凹下去一个坑。殷红的鲜血泉水似的从深深的缺口冒出来,“滴答滴答”砸在枯黄的草地上。她恍然意识到,这两位帝国军人和那条大狼狗玩的是什么游戏。她一把揪住秋田纯,咬牙切齿地: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他!
秋田纯一点头:对不起。我是军人,只能执行命令。
泪水蒙住了惠子眼睛。在那一片彩虹里她只看到血;五成身上淌着血,帝国军人手中匕首上滴着血,大狼狗嘴上沾满了血……到处是血,遍世界是血。
她万万没料到;她所敬仰、崇拜的,一个气质高贵,举止文雅的学者、教授、将军,竟然采用如此灭绝人寰的酷刑。战争把帝国军人变成了杀人机器,他们会毫不手软地把五成身上那肉一刀一刀地割下,聆听欣赏那一声声垂死的惨叫。五成身上流着血,她心里也在滴着血。她清楚地知道,就是拼得一死也挽救不了五成的命运,但她不能容忍她的朋友被一刀一刀地宰割。当务之急是如何使五成免受这千刀万剐之苦。她略一沉思,靠近秋田纯,一手屈成喇叭状,像是对他耳语什么。秋田纯侧耳静听。她倏地从他腰间拔出他的手枪,枪口顶住他胸膛,声音不高却极其严厉地:命令他们后退!
这突兀其来的一幕把秋田纯弄愣了,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惠子姑娘,请你理智一点,别做傻事。
惠子语气坚定而又有几分哀求地:我不会对你不利。请命令他们后退。
秋田纯一声吆喝,那两个日本兵站退到一边。
惠子双手持枪倒退了几步,突然身子一转,枪口对准了捆绑在树上的五成。她缓缓地走到五成跟前,痴痴地面对这个使她死里逃生、自己却即将死去、她深深爱着的人,除了悔恨、愤怒、痛惜,她无话可说。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将枪口抵住他胸膛。慢慢地闭上眼睛,泪水簌簌而下。一声尖利凄惨地嚎叫:五成哥——一咬牙,颤抖的手扣动了枪机。
“砰!”地一声枪响,五成身子一抖,惠子脑袋里“轰”地一声,一种不可抵御的懊悔、自责、怨愤、将她重重包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愤的、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挤压出来爆发似的沉痛的呻吟。
惠子泣不成声,再也讲不下去了,她泪水汪汪地盯着自己那颤抖的双手。50年来,每当她看见自己这双手,就有一种负罪感,就追悔莫及,就心颤不已。她魔症了似的,不住地絮叨:是我杀死了他,是我……
她的孙女也挤到后排座上来,搂着奶奶抱头痛哭。
我眼睛里噙满泪花,一时无话可说。我并不想安慰她,因为她不需要安慰。此时此刻,或许只有泪水才能抚慰她心灵的创伤,慰藉她心中的怨愤。
好一阵子之后,惠子才止住哭泣,用手帕为自己和孙女擦去泪水。含着一种苦涩地微笑对我说;这次来中国,一是祭奠我亲密的中国朋友,二是把玛茹果带回家乡,让玛茹花开遍日本。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采那么多玛茹果是为了什么。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把胸中所有的不快全都吐了出去。孩子似的悠然晃动着那两枝玛茹果,同她孙女一齐轻声唱起:
玛茹花呀,玛茹花,
三月里盛来的玛茹花。
玛茹花呀,玛茹花,
晴空间灿烂的云霞。
她不怕狂风吹,
她不怕暴雨打,
花辨虽然飘零,
花枝永远挺拔。
啊……
歌声完全沿用了日本民歌《樱花谣》的曲调,歌词几乎是《樱花谣》的原词。只是把樱花二字改成了玛茹花。这首歌或许她同家人已唱过了无数次,而我却是第一次欣赏,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从她那歌声里,我感受到一个战争幸存者对往事的追忆,对和平的渴望,对生活的热爱。蓦然间我发现,惠子选择8月15日这天来祭奠她的中国朋友,似乎有着某种寓意,因为8月15日正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日子,只不过在1945年。
她已站在了飞机悬梯的顶端,还不住地朝我晃动着那两枝绚丽的玛茹果,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凝望着那渐渐消失在云端的机影,我心潮翻涌,思绪万千。惠子那低沉、委婉、热切的歌声又萦绕在我耳旁:
玛茹花呀,玛茹花,
三月里盛来的玛茹花。
玛茹花呀,玛茹花,
晴空间灿烂的云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