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陪着刘彻读《鸿烈》,子夫对这部黄老巨著渐有一见就头疼的恐怖。不过细细观察刘彻,发现其实他读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畅。
“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恣,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
“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一日刑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 ①
子夫经常听到刘彻轻念这几句话,但一定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厌恶——极度厌恶!因为每每读完这几句,刘彻必然铁青着脸把手里的竹简狠狠扔到墙角去。可苦了小唐或子儿,刘彻扔他们就得跑去捡,一来一去最高纪录一天竟然上演了数十次!
如此不情不愿,分明失去了读书之乐。子夫好几次想劝解刘彻索性就别念了,反正稍有历史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汉武帝喜儒不喜道,子夫也弄不明白刘彻做什么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了,”子夫捏着笔杆在竹简上练习所谓的小篆,“皇上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怎么好多天都没出现呢。”“三天了。”子儿道,“皇上……也许在忙别的事情呢。”“别的事?有什么事?”子夫放下手里的笔,看到了堆在一旁的《鸿烈》,“他不是说过现在读这些最重要么!”子夫想了一想,站起身来,“子儿,帮我换衣服,好不好?”子儿莫名的看着她,“换衣服,换什么衣服?”“换你的这种衣服啊。”子夫笑笑,开始解身上的束带,“我们去未央宫……”
“啊!”子儿倒抽一口气,“去未央宫……做什么?”“去看看皇上啊,看他在忙什么呢。”子夫催着子儿快拿衣服来,“这时候差不多,大家都忙着晚膳的事情,要再过了,可就去不了啦。”“可是……未央宫离这儿……”子儿一脸的担忧。“好了,有时间想来想去,一半的路都走了!”子夫忙着套侍女的衣服,“快快,帮我把头发绾起来。”她又一把扯掉自己的马尾辫,“早去才能早回么。”“太傅,你知道未央宫怎么走?”子儿无奈,只得配合行事。
“……应该知道,”子夫想了一下,上次闯进未央宫该算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但是,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可是特意记了一下路的,这回算是第三遍了,问题应该不大。撇眼看到子儿惶惶的模样,子夫安慰,“放心吧,没事的,我一定认得路的。”“那让青儿……”“青儿可不能去,”子夫摇头,“他跟着我们才不像话呢,就我们两个!”
说走就走,打扮停当,子夫便拖着子儿出门去。一路上,子儿战战兢兢,一直低着头,生怕半路会跳出个猛兽怪物把她一口吃了。子夫却有模有样,有过上回的经验,她心里明白大汉皇宫的禁卫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恐怖。不过,似乎白天和黑夜里毕竟有些不同,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一拨一拨,有的捧着器物有的拿着册子,好些还是小跑步似的急促。不过好在大家都忙着各自的活儿,可没空来管子夫两人的生面孔。
入得未央宫门口,子夫照着记忆中的方向往里头走,忽然听到了两个声音,“站住!你们两个,哪里来的?”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侍卫,虽没有执兵器,却一脸的严肃。子夫暗奇上回似乎没瞧到有侍卫守在这里啊?嘴里却恭敬道,“奴婢奉命来伺候皇上……”“谁传你们来的?”侍卫问得很仔细。子夫道,“当然是皇上……两位大人……”
还待说,听到“吱呀”一声,半个人从那门缝中探出来,“什么人这么吵?皇上不是关照了要安静……”“奴婢见过唐公公……”子夫眼尖,认出了那人正是刘彻身边的宦官小唐,连忙站直了身子。“啊……”小唐看清来人,脸色一僵,竟没说话。子夫业已走过去,“唐公公,皇上等久了吧,奴婢知罪。”“唐公公……”门前那两个侍卫也看着小唐。
子夫忍着笑,看向小唐。小唐脸部抽搐几下,终还是挥手,“好了好了,你们给我站好了去,别再让别人打扰皇上。两位姑娘,随我进去吧。”“谢公公。”子夫目送着两个侍卫转身到门口站好,心中窃笑。
踏进宫中,并没有见到刘彻的影子。小唐道,“皇上在寝宫里头。”子夫微觉意外,大白天的,晚饭都没吃就上床?这皇帝,还做得挺舒服的。也不说话,跟着小唐转过前殿往里头去。
进入寝宫,光线一下暗了许多。子夫往四周看了一圈,才发现原来所有窗户的帘子都被放了下来,唯有四角的灯架上点着十多盏青铜油灯,忽明忽暗的火光弄的房间有些氤氲的怪异。不及看清内里的情况,一股扑面而来的香气让子夫皱起了眉头——这是她最讨厌的气味之一——本草药方的苦涩之味!
“子夫?你怎么来了。”刘彻的声音从矮几后面传来,带着嘶哑,又有些气促。“你……病了?”子夫循声而去,见到一个人影扶着矮几站起来,光线微弱看不清脸色,却依然清晰感觉到人影的虚晃。“哪有病!我好的很,你多心了。”
“没病怎么会有这样重的药味儿?你当我闻不出来?”子夫快步过去,刘彻欲避开身去,却被子夫拉住,“呀,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病了好几天了么?”这才意识到刘彻这几日一直没出现的缘由,心下轻轻抽搐了一下。刘彻讪讪,“我真的没事,这几天睡不好……”子夫看到了矮几上摊着的竹简,拾起来一看——竟是离骚,却只写到一半。抬头去看刘彻,刘彻笑笑,拿过那竹简,随手放在了身后的木柜中,“闷得慌,随手写的……”
子夫却抓回他的手,“这么烫,你发烧了!”她又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额头,“真的发烧了!”她拉他往床榻边拖,“快上床去休息。”“我没事……”“你没事,难道我有事?”子夫不理他,硬要他躺到床上去,“你知道放下帘子不吹风,怎么不知道生病了要休息?小唐,太医处看了说什么?在煎的是什么药?”“太医……太医……”小唐结结巴巴。子夫急了,瞪着他,“太医到底说什么?”“太医没说什么。”
“什么意思?”子夫一愣。“太医他……”“小唐!”刘彻喝止了他,“我真的没事,等下喝了药就好了。”子夫看看刘彻,又看看小唐,心中着实奇怪。盘算了一下,不理会刘彻,转了身去拉住小唐,“小唐,你说,太医到底说什么了?”她指了指刘彻,“这可是皇上,要是有什么闪失……”“皇上……皇上他不让传太医……”小唐“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奴才几次想传太医,可是皇上就是不允许……”
“什么!”子夫圆了眼睛,“为什么不传太医?都病成这样了,当儿戏么?那煎的药……”“那……那是皇上逼着奴才,硬说奴才身子不适,去太医处要的方子……”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儿来,子夫回头去看着刘彻,他似乎还在为小唐出卖自己而恼火,暗暗瞪着地上的人,子夫几乎厥倒,“刘彻,你疯了么?这样儿戏!你……气死我了。”她拉住子儿的手,“走,子儿,我们去请太医来。……啊,不对,你不认识太医处,小唐,你跟我去,子儿你留下照顾皇上。”
注①:自《淮南子》卷九——《主术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