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想开,自然就住得顺畅了。有了子儿和卫青的加入,原本淡的出鸟的日子立刻缤纷起来。除却刘彻总喜欢下了朝就到这里谈天说地,能和子儿、卫青朝夕相对,子夫同样深感荣幸。尤其是卫青,入了宫自是摆脱了很多平阳府里的杂役之事,子夫央着刘彻带来许多兵法战略之言,还有就是先秦战国的诸子百家,虽说在秦国战乱损失了不少,但就子夫所见,仍是比2000年后的存本多了无数。尤其是法家刑名、墨家兼爱的著作,许多根本就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卫青对兵书、战事尤其痴狂,遇到好的册子竟能捧着入味整整一天,当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至于读到艰涩难懂、词不达意的状况,子夫总是有意无意的把绣球丢给刘彻。一来也让刘彻花点心思看看兵书,二来则让这对君臣多些相处相融的机会,当然更可趁机制造些机会给未来的皇后。俗话说感情都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的,让刘彻和卫氏姐弟多接触,不论于公于私肯定都是利大于弊的。
经过子夫明里暗里的观察,发现刘彻和卫青的感情发展可用神速二字形容,刘彻似乎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上进和不倦,都有几次流露出属意调他去内禁卫军的念头。子夫当然乐见其成,还寻思着趁哪天刘彻心情好的时候再撺掇两下,也让卫青早日了了入伍的心愿,可谓大功一件!可是刘彻和子儿的情况就实在不尽如人意了,也真奇怪,除了请安和平身,他们两个人的单独对话基本上是不会超过三句的。这样下去,子儿怎么能够的着那大汉皇朝皇后的宝座?看着子儿腼腆娇羞的模样,子夫可当真有些“急死太监”的冲动。
“母后,今日急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刘彻跨步走进王太后的寝宫,便觉得气氛怪异,请了安立刻开门见山。“皇帝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王太后瞅着波澜不惊的刘彻,心中忧急。“此话怎讲?”刘彻接过宫女呈上的茶水,好整以暇掀着盖碗,轻尝慢饮,“母后,好茶啊。”
“还有心喝茶,”王太后脸色都变了,“莫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太皇太后是不是让你过去说话了?淮南王进宫这样大的事情,你倒一点也不紧张么?”
只听“当”的一声响,刘彻手中的盖碗没抓稳,落在了茶盏上,水珠溅起差点烫到了自己的手。刘彻放开茶盏,垂手用衣袖盖住了略显红印的手背,看着太后,“母后如何知道……舅舅进宫同母后说的?”“要不是你舅舅,我是不是要等到淮南王进宫来给东宫请了安,才能知道?”太后不悦,“皇帝,听说这次淮南王呈了一部书来……”“是啊,《鸿烈》①。”刘彻绷着脸,站起身来,“鸿,大也。烈,明也。淮南王叔也是好文博学之人。”
“彻儿……”太后站了起来,声音略带颤抖,刘彻连忙上前躬身扶住,“你从小也是聪明懂事的人……该知道这次淮南王入京来……”“儿臣……刚和皇祖母商量这件事呢。”刘彻道。“老太太怎么说?”太后急问。
“皇祖母说,这是先帝殡天后的头一次,虽不能太过奢糜,但毕竟好几位皇子皇叔当初都在宫内住过,所以定要把宫苑殿阁收拾干净了,该整葺修缮的也不能省……皇祖母说,虽然先帝走了,可不能让人觉得人走了情就淡了……”见太后不说话,刘彻又道,“特别是未央宫……”
“未央宫?未央宫怎么了?”太后脸面一怵。“未央宫是皇室的颜面,特别要收拾利落了。”“彻儿,你这还听不出老太太的意思么?”太后抓着刘彻的手,很是担心。“意思,什么意思?”刘彻反手握住了太后。
“好端端的未央宫,做什么要大肆修葺?彻儿你这都不明白?”太后拉着刘彻坐下,“不要再同为娘的兜圈子,你心里有数……”“母后,儿臣可是皇祖母的亲……”“亲不亲……可有的你说了算?”太后叹气,“当年那刘荣……”“荣哥哥……”刘彻默然。“他还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呢!”
“母后……”刘彻深锁双眉欲阻止太后的话,却见太后摆手,只得作罢。太后又叹气,“这许多年,你不是没看到为娘在宫里的日子,谨言慎行不够,还要学会审时度势……彻儿,咱家只有你在,才有一切……”
一阵静默。
刘彻站了起来,“母后,儿臣……心中明白。”“你去哪儿?”太后也站起来,担忧的看着刘彻。刘彻强笑,“回未央宫,好好看看那《鸿烈》。”太后看着刘彻,缓缓点头,“看看吧,老太太喜欢的东西多看看……对了,淮南王几时入京来?”“刚呈来折子,大概一个月左右才到。”太后想了一下,道,“让你舅舅去置办迎接一事……”“舅舅?”刘彻蹙眉。“怎么,他不好么?”太后道,“他可是咱家自己人,虽然太尉之职是没了,也算皇亲,替你去看着淮南王……”“照母后的意思办吧,”刘彻无心再听,点头应允,“该体面的少不了,需要的用度,让舅舅直接到宫里司财计报取就是了。”
“还有,我听说匈奴那边来了信……”刘彻立定脚步,“匈奴……”“本不想跟你说,不过为娘知道你的脾气,迟早总得让你知道……”太后打断他的说话,看着他,“不管你有什么心思,为娘劝你一句,眼下什么都不要提、不要管,手里的东西抓牢了,才最重要!别的,都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刘彻一脸的肃穆,对着太后良久,终于叹出口气,“……儿臣……,明白。”“明白就好,”太后点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坐下,闭目道,“去吧,去吧。我乏了……”
带着小唐和他怀里堆的小山似的一摞竹简,刘彻慢慢踱到了宣宁宫。今日两宫太后的连番问话像两根木杵搅得自己头痛不已。刘彻紧绷着那根几欲断裂的神经线,感觉自己快接近癫狂的边缘。
太后的那番话自己怎会不明了?自从赵绾、王臧下狱自尽之后,太皇太后显然心气未解,按理被罢官的田、窦二人已经夹着尾巴小心做人,自己这皇帝都已经躲在后宫韬光养晦了这许多时日,没料到一部《鸿烈》又把看似渐静的湖水投出一圈涟漪来。
母后眼里,这涟漪并非表面那般微弱,暗里实埋藏着汹涌巨波……果然如此的话,刘彻紧握住拳头,难道除了逆来顺受,自己竟毫无办法力挽狂澜么?这样的皇帝……
“太傅,你在写什么?”“离骚啊……”“啊?这字……”“怎么,你看不懂么?”“奴婢看不懂。”“呵呵……看不懂就看不懂呗。你们写的字啊……我也看不懂。”屋里子清脆的笑声像和煦的轻风,抚过刘彻发烫的额头,他一愣之下停了脚步,不自主松懈下来,轻轻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唐也缓步而行。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子夫端起自己的大作,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子儿在一边笑了,“太傅,您念这文章的感觉,和皇上真不一样。”子夫停了下来,看着子儿,“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我念的不如他么?”“不是,”子儿摇头,想了一下,“奴婢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就是不一样……”
“哼!他呀,”子夫抬手撑着矮几站起来,“嗯嗯”的清了两下嗓子,高抬起头来朗声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不及念下去,门外忽传来琅琅之声,带着一股豪迈端正之气,“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转了身, 却是脸带微笑的刘彻跨步而入。
“奴婢叩见皇上。”子儿已躬身行礼。子夫放下竹简,笑道,“原来正版来了,那我这个盗版可得鸣金收兵了。”“什么正版盗版的?”刘彻看她,“平日里你尽说这离骚语言艰深、晦涩难懂,怎么今天倒来了兴致?”弯腰去拿过子夫书写的竹简,显出迷茫,“这……是离骚?”子夫一把从他手中抽出,“就是离骚,看不懂吧,就别看。”
“这鬼画符……”刘彻笑了。“你那才是鬼画符呢!”子夫不甘示弱,白他一眼,回过来继续念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偷眼看到刘彻在一旁轻声地附和着。
子夫于是停下来,听他继续,“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抑扬顿挫甚为投入。
“停、停一下行么?”子夫突然又打断了他。“怎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离骚啊?”子夫问道,“好听?还是好记?”说实话,就她的个人意见,这两样都搭不上界。刘彻看向她,却不作答,思虑半晌,又高声念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子夫差点厥倒,看着刘彻,心里想着这算不算答非所问?却见刘彻又住了口,曼声道,“你不觉得屈原的胸襟无人能比么?”见子夫没有答话,他又道,“第一次听到这离骚,是太子太傅卫绾所教授,他说屈原曾与楚怀王策划变法,改革楚国的政治,但楚国的贵族们怕失去自己的利益,反对变法,结果怀王只能将屈原流放,便在流放途中写下了这一诗篇——离骚!”
“所以……”子夫咀嚼着刘彻话中的含义,隐隐有些明白其中的道理。刘彻一笑,“所以我念离骚,为了不蹈楚国之覆辙。”“可是……”“可是我毕竟天真,这离骚不能念了,现在开始,我得念——小唐!”他回头去招仍杵在外头的人。子夫去看,见到小唐吃力的捧着一堆高过他头的竹简,心里很是讶异。
“这是……”她去看刘彻。“淮南王叔送来的——鸿烈。”刘彻嘴角带笑,眼中却是无奈,“从今天起,我得把这些读熟了,否则……”他没再说下去。倒是子夫,看了一眼那成堆的竹简,吐吐舌头,“路漫漫其修远兮,余将上下而求索……”说完又调皮的笑了。
刘彻脸上忽而一僵,看着子夫颇不经意的表情,心上竟一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沉重来。
注①:《鸿烈》即《淮南子》或《淮南王书》,此书杂采战国以来除儒学以外的百家之言,主要是黄老道家言论。包罗万象,从天地开辟、宇宙洪荒到黄老养生之术,无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