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塞在长长路上的车队终于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阳光落在两边光秃秃的破碎不堪的石山上,闪得人双目发痛发干。混凝土灰色一样的山坡上也有绿色,但不是树木,而是漫山遍野的仙人掌。
我只是在画报图片上才看到过这么多、这么巨大、这么千姿百态的仙人掌。图片里的情景是在墨西哥荒野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中国会有这样一个仙人掌丛生的荒凉地带。
特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汉藏两区交界的地区,在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攀升的群山渐渐峭拔的地方,总会有这样一个荒凉的、大自然遭到深重蹂躏的地带。由北向南,嘉陵江流域是这样,岷江流域是这样,想不到大渡河流域的情形还要惨烈可怕。科学家把这种荒凉地带称为亚热带干旱河谷。他们还告诉说,这些地区,历史上曾经都是森林满被,和风细雨,但在长达上千年的战火与人类的刀斧之后,美丽的自然变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
自然科学家告诉我们,这些森林一旦消失,整个自然生态将难以再重建恢复。
这个地带在一个国家的两个民族之间,而不是在两个敌对的国家之间,这种没有理性的对大自然的盘剥,最后造成了眼前这种令人发指的景象。这次旅行结束后,我特别注意地想搜罗一些资料,看看这些曾经风调雨顺、绿荫满山的地带,从什么时候起,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可惜的是,无论在哪一种语言的文书中,我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记载。
曾经在西藏工作很多年的冯良寄送给两本书,一本是她的长篇《西藏物语》,一本是她编辑的原来叫做《康藏轺征》,现在取名叫《国民政府女密使赴藏纪实》的书。也许是因为手头正在写这本有关走进西藏的书,我对这本在1930年就真正走进西藏的书的兴趣,一时间超过了对冯良小说的兴趣。这本书的女人公刘曼卿是一个已经被淡忘的一时间的风云人物。这位刘曼卿女士是一个出生于拉萨的藏汉混血儿,藏族名字叫做雍金。她作为国民政府的特使,为加强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之间的联系所作的贡献,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史料中说,刘女士此行往返于南京和拉萨达364日,是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在拉萨和入藏的路上,“竭力宣慰中央德意,及告以中央垂念边陲之殷,故深得藏民及统领土司、喇嘛等之热烈欢迎,达*亦延其为上宾”。返回南京后,她应邀在国民会议作了关于西藏之行的专题报告,国民政府主席特地颁发褒奖状。奖励词说,“国民政府以刘曼卿前经本府文官处委令,前赴西藏调查往复一年,克宣党国怀来之意,无愧轺车专对之材用,特给予褒奖,以示奖励。”
我对这本书感到兴趣,因为她入藏的行程有一段与我的路线重合,在这重合的一段路线上,我想看看一个藏族人的记载是不是有别于其他人的记载。但我从她的行文里没有找到一个有藏族血统的人回到藏文化区域中,有什么灵魂上的共振的字句。倒是发现了“塞外孤征,感念曷既”等酸腐的语句。
我读有关西藏的书,选择的标准与读别的书大不相同,我知道这也是一种偏颇,但不能改变我在阅读中本能的取舍。我读西藏的书,第一就是从字里行间感受读者是在融入还是疏离,如果其中有太强大的另一种文化的优越感,那好,对不起,我只有放下。
我再从书架里找出这本书,是想看看,作者在泸定到康定的道中,大渡河这段体现了人类最大程度暴力的河谷时,有什么样的思考与记载。
可是,我仍然没有看到。
她好像没有看到那些破碎山体中的仙人掌。在我看来,这些仙人掌是大地里所残存的最后一次生机。
我继续翻检手边有限的有关藏汉交往的史料。其中一函四册的线装书叫《边藏风土记》,作者查骞,光绪年间由四川总督任命为里塘粮务同知。期间曾在这条路上往还,结果留下了这四小册文字。在第四册中,在沪定县条下,有关于这些仙人掌的记载:“泸定县境内,产仙人掌。草生树本,高逾寻丈,状恶多浆,触手滑腻。土人多种以代墙,密如排棘。其实四棱三棱,深绿绛黄,味亦甘滑,呼曰仙桃。按《本草纲目》:仙人掌状如人掌,故以名。多生石上贴壁,性苦涩寒。然未见泸定之多且大者。遍山幽谷,莫非此树,臭气薰人不可耐。”这又是中国读书人典型的书斋笔调了。
面对这种动人心魄的劫后的大自然,他能平心静气地去品味果实,想起在中医理论里的药用价值,那是一种我本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公路边,不断有穿着非藏非汉,面孔脏污的孩子,手里提着一筐仙人桃,期待着买主。虽然在烈日下行走,我口渴难当,虽然那些仙人桃散发出一种与无花果类似的沉郁的闷香,但我没有打算去品尝。我在想象过去这里曾经的青山绿水的景象。
与此同时,让人更加沉痛的是,我知道,对大自然的劫掠还在远方云雾遮掩的深山里进行。
公路下边,河道里浊流翻滚,黄水里翻沉碰撞发出巨大声响的,正是那些深山里被伐倒的巨树的尸体。落叶松、铁杉、云杉、冷杉、柏、桦、楸、椴,所有这些大树,在各自不同的海拔高度上成长了千百年,吞云吐雾了千百年,为这条大河长清长流碧绿了几百年,为这片土地的肥沃荣枯了几百年。但现在,它们一棵棵呻吟着倒下。先是飞鸟失去了巢穴,走兽得不到荫蔽,最后,就轮到人类自己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无端就想到了故乡村子一片已经消失的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