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12月
得知秦雨期的死讯时高熙然正忙着张罗下人打扫院子,以迎接柳絮和孩子过来。听我说完,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和长兮,苍白的扯了扯嘴角道:“你们莫非是在与我说笑?”
“没有。”我垂眸,忍住哭腔道:“我与长兮亲自将他接回来,现在就在我们那里。”
高熙然踉跄一下,扶住跟班的小厮,愣怔的喃喃:“为何……为何……明明已经走到现在了……为何还要……”
“为了小旭。”我擦擦眼角不断溢出的泪。哽咽道:“他怕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不过为了帮助长兮完成心愿,所以才一直忍到现在。雨期是个重情义的好男人,我该猜到的。”
“是啊,该猜到的……”高熙然一声苦笑,“我该猜到的……”
这是小旭去世后的第四年,我们在这个冬天失去了另一位朋友。
秦雨期的死很快便传遍军中,原先由秦雨期统领的军士们大恸,竟全体为他送行。损失这员年轻将领也令项羽非常难过,他不不仅封了秦雨期齐信公,还准备将他厚葬。
然而最后我和长兮还是婉拒了项羽的好意,将秦雨期火化后,把他的骨灰葬在了阿房宫的木棉林。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秦雨期去世后三天,我从虞姬那里听说了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前来拜访过项羽的事情。
“曹无伤?”
我停下帮项隆系罩衫的手,挑眉问虞姬:“这个曹无伤是做什么的?”
“他是刘邦的手下,官至左司马。不过说来也怪,既然明明是刘邦的手下,又为何暗中派人告诉大王说刘邦想在关中称王呢?”虞姬皱眉,“据我所知,刘邦对待手下还算是不错的。”
“且不管他为何背叛刘邦,至少他证明了刘邦想要称王的意图。”我皱眉沉声道:“大王准备怎么做?”
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虞姬笑了笑道:“你不要这样紧张,现在还只是开始,那里那么轻易就要打起来。况且就算要打起来,以刘邦现在的势力也远不是我们的对手。大王这种急性子,听到这件事之后自然是大发雷霆恼怒不已,甚至还说第二天就要发兵攻打刘邦。不过好在最后还是被长兮和亚父劝下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邦突然退出咸阳,回师霸上的原因吧?”我托腮,想了想道:“因为知道现在不可与项氏为敌,更知道自己军力现在远不及于项羽四十万大军,所以刘邦才会把在咸阳所得一切,都原封不动的送到大王营中,甚至还说愿让大王称关中王。要知道,他可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怀王那句‘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如今竟然愿意拱手相让,说明他肯定另有打算。”
“亚父也是如此说的。”虞姬面色沉竣,“他早已觉出刘邦必成大器,所以要大王在鸿门设下夜宴来款待刘邦。不过虽说是‘款待’,其实也不过是铲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此说来……”我垂眸,“刘邦手下的人,也要受到株连了?譬如……张先生……”
虞姬看出了我的担忧,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大王也不是如此暴虐之人,张先生才华出众,大王定会收于麾下,好生款待的。”
“我担心的并不是大王那边。”我有些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担忧道:“大王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只要我和长兮求情,他定不会追究张先生。可是张先生那边就不一定了,他心气极高,满腹才华既然得到了刘邦认可,他定会将刘邦视作主公一生侍奉,就如同当初的韩王一样。若是大王要出去刘邦,张先生定会倾囊相助,那时便是敌人,纵然大王饶他不死,他也不一定会接受这个恩情。”
“等到了那时,便就是他的问题了。”虞姬从首饰盒子里拿出一对精致的白玉耳环,淡淡道:“这对耳环是我的奶娘留给我的,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将这幅耳环交与我。直到第二日,我看见她自尽在房里,我才明白她是为了以此向她所背叛的夫君谢罪。事实上,她的夫君早就知道她与人私通的事情,她的夫君很爱她,决定原谅她的背叛,继续与她一起生活。她却无法接受夫君的好意,良心的谴责令她痛苦不堪,她想到了赴死。”
“你是想说,即便将来张先生舍生取义,我也应该视而不见吗?”我摇摇头,“这太难了,看着恩人赴死却无动于衷,这不是我的选择。”
“这不是选择,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虞姬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正视她的眼睛,肃穆到:“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早就应该有了这个觉悟。各事其主,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会总是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刘邦现在势力正逐步壮大,野心也逐渐显露,与大王反目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作为长兮的人,那时你即便会与身处刘邦麾下张先生和不疑兄站在了不同的立场,即便张家对你也有许多恩情,我也不准备为他们求情。雪儿,既然早已做了选择,你如今又在害怕什么?”
我哑然,这些话我当然是记得的。那时我刚刚得知子婴称王的事情,虽然得知他是扶苏公子的儿子,我也仍做好了将他送上断头台的觉悟。那时我告诉自己,各事其主,这是时代的浪潮,是历史的必然之路。
然而当子婴的死讯真正传来的时候,我除了伤心之外,那满心的歉疚才最是令我痛苦。肉体的折磨总有痊愈的一天,可是良心的折磨却永远也不会停止。
“虞姐姐,我总是会想,为什么我会经历如此多的事情。如果没有遇见长兮、没有遇见武宜、没有遇见张夫人,我是不是就会在咸阳宫中作为一名普通舞姬安静的生活,就像我的养母所期盼的那样。”我喃喃:“然而想归想,我最后还是会回归现在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身逢乱世,我已无力理会这些爱恨纠缠。不是我薄情,亦非我薄幸,只是我一生中会遇上很多人,真正驻足停留的又有几个?
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连我自己都是过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