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把古琴，安静的躺在那里，不理凡尘俗世一般，只静静地等着那个将它奏响的琴师。

古朴的雕花按着晨起的腊梅，花瓣上甚至还看得清没有模糊的露水，玉质的雕花就着手中那盏明灭的宫灯，却是比苑中凛冽的风雪之中的一抹殷红开的娇艳。

是一把好琴！

他指尖轻弹，弦音颤动之间流泻出半个音符，未等她言语，便自顾的坐定起弦。

屋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上好的熏香，她竟似从未发觉，似曾相识，惊觉已是恍然。

暮色流连归来晚

平生未觉相思半

江烟楚连天

烟波流光年

谁家女子羞露半容颜？

燕子斜飞

清秋半盏华年

不如一生一醉！

她言语喃喃，耳边的曲子不知说的是谁的故事，从未痴笑过半分的她，竟然莫名的觉得伤怀。心中空空荡荡，好似那些腹中填满梦离，却从来不会做梦的日子。

“这首曲子叫……慕流年”

脱口而出，恍若自己本来就知道一般，连自己心中都觉得奇怪，他眸中却没有半分惊讶，

“这曲子，你也会！”

她愕然，抬眸看向他，他却又低头弄弦，宫商角徵羽，每一个调子在自己心中打了一个转，再从他的手底流转出来，唯有音符而已。有关于眼前此人的一切，若不是那些必要的消息，心中却徒有一片空白。

弦音颤颤，却已奏出尾音，他的嗓音，和着这半个音符一同传进她的耳朵，搅乱了她的心神。

“我们，是故人。”

她凝神片刻，再开口却寒如冰雪，

“若你是为了活命，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他眸光一滞，却又轻笑起来，

“若我单为了活命，你便不会在这里！”

诺大的相府看似没有一个守卫，冷冽的寒风却送来十足的杀气，她怎么会没有发觉呢，他可是连云的丞相大人，人人敬仰，三千御林军的高手，不用他说便会为他肝脑涂地，江湖绿林的英雄草莽，何须他说便会为他两肋插刀。若她杀了他，想要活着走出相府，纵然她轻功无双，纵然她暗器卓绝，纵然她手中的三尺青峰，三年来依旧锋利，她也知晓，谈何容易！

“我不杀你，你可会放过我？”她冷眼看他，问出这一句，却连自己都耻笑自己，不过一条命而已，强求些什么呢？不过是不甘罢了！

“姑娘以为呢？”

“呵……左右不过一条性命，若是加上丞相大人，该也是没有遗憾了！”

“除却尚书府，那些人，可也是你所为？”

“若不是我，自然也会有他人，大人即便猜到，恐怕也没有机会证实了。”

三尺青峰出鞘，案头一盏宫灯依旧，许是屋外风雪，烛火飘摇晃动，印着寒气，更多了几丝杀气，悦耳的蜂鸣之声划过，片片雪花飘落，若是染上几滴猩红，便像极了春日里落在肩头的桃花，虽是红的没有那么妖娆，却多了几分鬼魅。

“我死，你亦逃不出去！”近在咫尺的人，却未移动半分，安静的等着她那凌厉的剑锋。

长剑划破一室寂静，门外风雪涌进屋子，不过片刻便化作点点晶莹，杀气涌现，她知晓，这一剑刺下去，她的身后亦会有百支利箭涌来。

奈何泛着寒光的青锋，若是杀不了人，便成不了剑。

或许她该认得那双眼睛，清淡的如那杯清茶，微微地带着苦涩，偏偏又是看透世事一般的悲悯。他该是可怜自己的，她这般想着，利器入肉，听在耳中有一丝利落的怅然，这是杀手泯灭的人心，此时入耳，却莫名的带起一丝心慌，她掩去眼角的那丝凌厉，因着那句“我们是故人！”终是少了半分的力度，连眼中不期然浮现的疑惑，都没有注意，却全落入他的眼中。

抽剑而出带出的血花，当真比得过春日里的嫣然，腥味漫开却又被冷风吹散，他唇角一丝凄然的苦笑，她尚来不及读懂，却忽然被他拉入怀中，一只利箭犹带着未融化的雪花，穿透烛火，划过一丝艳丽的颜色。最后一丝烛火凋零，她只看见他眼中的一丝光亮陨殁在黑暗中，一声叹息似的声音，响在耳边，却印在心中，她仿若听了许久，这样清淡的声线，

“留下吧！”

她该问一句为何，却连一句为何都问不出，便如此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他们该是第一次相见，他说他们是故人，他本该死在她的剑下，却偏偏因着那杯清茶而慢了半分。

他却恍然知晓一般，轻轻道出一句，

“你累了！”言语温和的恍若屋外旋起的飞雪，她便真如信了一般，便这样依在他的怀中，竟会不舍。

夜色是一般的黑，难得的安宁，从未有过的心安。像是那些醉倒在梦离的日子，也是这般，安宁的可以不想任何。

“你是连云的丞相！”她是杀了朝廷命官的人，他该是毫不留情将她斩杀，怎可留下双手沾满血腥的她？

“丞相府，可留得住你？”黑暗中她看不清他殷切的双眸，却听得出他蛊惑一般的嗓音，丝丝缠绕，直绕道心头，盘桓不愿离去。

她讥诮的笑道，“我杀了许多人！”

却只听见他在黑暗中的嗓音，“我护着你！”简简单单，却似乎足矣让她的信任，她问他，

“只是故人而已，值得你这样做吗？”

黑暗中只听得见他沉默的呼吸声，片刻方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我欠你的。”

若说她终于也找到了一个跟自己相关的人，却总是太过突然而无法相信，她的秉性，似乎总是防备的。

“前尘往事，我已尽忘。”

“你会愿意记起来的。”

她沉默，心中也在盘算，盘算留下，她将要付出的代价，盘算那些往事，她是否真的妄图知晓，还是，她仅仅想真切的活一次，不为求生，单单的想要真切的活一次。

“我留下，这便是你还我的，你也不再欠我什么。”

那一夜的风雪，一直下了三天，璃都的城墙结起了厚厚的冰，一座砖石砌成的城池，也会变作水晶，却不知心中高筑的城池，会不会也如水晶一般明净。

她从睡梦中醒来，三年未曾好好留意过的新雪扑簌簌从残枝上落下，唇角绽开一抹微笑。

“姑娘醒了，”小丫头更儿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盆，兴高采烈道，

“雪总算是停了，外面好不热闹，姑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她淡应一声，抬头望了望外面白亮的一片，映着小丫头几分雀跃的脸蛋，终是也泛起了几分难得的温情。

丞相府一如往日的宁静，本就是不大的小院，倒是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堆得满满当当。隔壁巷子里一阵胜过一阵的笑闹声传来，引得小丫头频频探望，

“丞相进宫了？”难得她问起，小丫头自然点头应是，

“什么时候？”那一剑虽免去了半分力，终是伤得不轻，不过才两日，他便这般不在意，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却又突然惊觉，不过两日，纵然他说他们是故人，纵然她会沉迷在他清茗一般的烟尘里，什么时候，她便这般悄然的开始关心。

他于她，还是有恩的，如今，她已忘却，谁欠了谁，不想深究，既是有恩，便该还了这个恩情。

“今晨宫中急召，天还没亮大人便出门了。”

“何时回来？”

“这倒是难说，若是朝中有事，夜半才回也是常有的！”她不再言语，心中却记下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