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郡太守府邸。
盈月照雪,红灯高挂的楼宇亭台一派繁烟胜锦,浓浓喜意,冰雪寒风挡不住天赐良缘,不久前的国丧仿佛早已被人们遗忘,斋戒三日、焚香哀悼……韦太后迅速钦点督成的大婚突然间让人觉得好笑,天大的笑话,隐隐间透着悲凉。
月色薄凉,皎若琉璃,纹珠绣履踏过厚雪,发出吱吱声响,我独自在月下行走,身上只着单薄寝衣,同样的白色,好像一不小心便会涔没在这茫茫的雪海里。
我脸色亦苍白若纸。
过了今晚,世上就会多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人们称她娘娘、皇后,而渐渐忘了她的小名——清尘。
惊鸿一瞥,相拥而笑,后花园里一对碧人浓情蜜意,都已被我渐渐遗落在身后,而我的指尖依然冰凉,不住颤抖,曾几何时,我也曾有那等虚荣,那等儿女情长。
天曜十年,今上第三任皇后薨逝,南靖大将军府长女李氏十四岁入宫为后,迄今三载没得一子,与前两位皇后一样芳华正茂却早早辞世,世人捥叹的同时难免心中邑邑——韦太后将花名册上年龄适合的女子一一看过,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的人选,长长蔻丹戴着碧玉掐金丝的指套,远远一指,道:“就他罢。”
名不见经传的武陵郡太守郁诚越,小小的从五品官员却在在册后的花名册上出现,携嫡女郁红泪入围,并幸运的当选,清苦了大半辈子,一朝成了皇亲国戚,然郁家上下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明烛直照到天亮,太守夫妇对坐无眠,朝中臣相子爵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总算逃过了一劫。
翌日,太后懿旨送到府上,郁诚越跪地接旨,目光惶惶探过来,我微微垂下眸。
“武陵郡太守之女郁红泪有姿貌,工书琴,贤德昭昭,品行端正,特立为后,明日入宫
——钦此”
一道尖细的嗓音徜扬着欢快、愉悦,太后懿旨龙恩浩荡,不容拒绝。
他以额触地,语声沉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在旁深深叩首,目光涔寂,此刻,我不是清尘,是红泪。
重金谢礼送走了宫中喧旨内侍,郁诚越走过来,亲手将我扶起,“清尘,你不会怪爹罢?其实宫里并不是像外面传言那样,皇上虽体弱,也不至于短命,朝中万事都有太后娘娘作主,你不用担心,只要为皇上诞下嫡皇子,也就算是光耀门楣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低着头一语不发。
今上体弱多病,幼年患疾,十四岁登基后一直由韦后执政,二十岁上握了政权却因身体时常违和仍然事事大小都任由韦太后决择,后宫诸多嫔妃,子嗣鲜少,唯一的一位皇子却不是皇后嫡出,生母萧美人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贵妃。
韦太后接连册了三位短命的皇后娘娘,没有一位能产下皇子,不过三载便离奇死去,天下百姓谣言四起,一时间,母仪天下的后位成了块烫手的山芋,有毒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太后娘娘无法,只得选用略次等人家的女儿为后,卑贱没有势力,无力反抗,便是我们郁家,而郁家,另有更为卑贱者。
娘别过脸去悄悄的抹眼泪。
大娘带着红泪从内廷走出来,笑着道:“哭什么,奴才的女儿一朝成后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我们家红泪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清尘,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啊!”
娘怯懦的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你少说两句罢!”一向温吞老实的郁诚越跺着脚喝道,当着家下众人出了丑,沈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反驳,冷哼一声在椅子上坐下,红泪一语不发立在身旁,她一直看着我,面带愁绪,像是有话要说。
我心中苦笑,十多年来爹爹终于肯为娘出头了,然而却是在我代替红泪入宫的前一天,对于娘来说,这份幸福好像来得晚了些,但是没关系,若以此为交换,他可以一辈子都对娘这么好的话,那么我愿意。
“娘,不要哭,您应该高兴啊,女儿做了皇后是何等荣贵,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母女了。”我掏出绣帕将娘脸上泪痕擦干。
娘抬眼看我,伤痛不已,“傻孩子,娘宁愿受一辈子苦也不愿让你冒这个险。”
我微笑不语,脸上笑容黯淡。
娘刚才说错了,这不是一次冒险,而是一场赌局,性命便是赌注,我别无选择,谁让我是庶出呢?
“清尘妹妹,对不起。”红泪走过来道,她脸上真得带着歉意。
我轻笑,转身与她对视,就算她真心道歉又能怎样呢?一句对不起并扳不回代嫁入宫的局面,爹爹与大娘也决不会怜悯我。
“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别过脸去,语声平淡。
沈氏见我态度冷度,拍案大怒,在旁叫嚣着道:“别不识好歹,我家红泪诚心待你,你一个奴才的女儿居然也敢给她脸色看,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后娘娘了?”
外面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些,能听见籁籁落下的声音,冰粒和着寒风帖着窗纱过,发出沙沙声响,我冷笑,目光凌厉望向她,“鄙陋的家伙。”
我脸上笑意带着讽刺与不屑,十六年来第一次跳出内心的隐忍,我再也不用看她们脸色苟活,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娘被大娘欺负,我那怯懦无能的爹爹……
冰冷眸峰划过她们脸上仓皇与意外,我扶着娘转身离去。
大娘怔愣片刻,没想到一向柔弱温顺的我会出此狂言,她气得发抖,霍然起身追上来,破口大骂道:“夏兰心,我早知道你是存心的,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也要跟我抢男人,孽种就是孽种,就算当上了皇后也是奴才的女儿,你以为成了皇后的娘就可以名正言顺,跟我平起平座了吗?别妄想了,清尘顶了我们红泪的名字入宫,最好是安份守已,今天当着老爷就敢对我这个做娘的出言不逊,别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也是如此,别人会说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教好,坏了我们郁家的名声事小,若丢了脑袋可就事大了!”
“娘,你少说两句罢!”红泪小声劝道。
郁诚越也道:“少说两句罢,少说两句罢,是我们有愧于她们母女。”
不说还好,越是这样说,大娘越气恼,摔开他的手再次扬声骂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娘的眼泪籁籁落下,连一句争辩都没有。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无声的安慰,给她力量。
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常常握着娘的手,在她被欺负、被侮辱的时候……
我的娘,这个苦命的女人,别人口中卑贱的奴才,原是大娘陪嫁过来的丫鬟,十七年前的中秋之夜,沈氏身怀六甲,临盆前夕,我的父亲,那个道貌岸然的君子,他强爆了我娘,醉里梦里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保护不了她,十多年来娘一直在众人厌弃的目光中生活,徒有偏房的虚名,却连家里最低等的奴仆都敢欺负,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大娘,还有我那软弱的爹爹。
“走罢!”我拉着娘离开,身后的叫骂声越来越遥远、模糊,可是我心中愈来愈痛,不能呼吸。
“兰心,清尘……”爹呼唤我们的声音仿佛是从前世传来,娘回首留连,我听不清。
大雪覆盖苍穹,桌子上吉服整整齐齐叠放,深红耀目,飞凤翔鸾的图案跃然锦上,六屏宝冠垂下精致的流苏,和着烛光摇曳纷呈,屋子里水溻溻一道足印蜿蜒至床边,脚踏上一双绣履湿透,鲛纱朱幔分挂两边,我缩在角落里哭泣。
然而,我干涸的眸中渗不出泪水,唯有一颗心茫然而疼痛,明日,便是成婚之日,前方的路究竟怎样崎岖与坎坷?我不知道,我抱着赴死的决心前往深宫,只希望换回娘名正言顺的地位。
年少轻狂也好,一念之差也好,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