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熊倜的奇袭十分突然,即使岚的腿脚再快,他们面对的都不是普通人,而是九道山庄的高阶弟子。
紧紧一个刹那,熊倜被白凌冬一拳撂翻在地,而岚的双手被反拧,马陆狠狠一脚踹在她的背上。
“咔擦!”
一声脆响,也许是岚的肩膀脱臼了。
她闷哼一声,整个人好似一片落叶般,软软地柔柔地跌落到地上,激起薄薄的尘土。
被打闷的熊倜眼睁睁地望着岚倒在自己身边,霎时,心如刀绞,眼眶欲裂。
马陆的一脚好似不是踢在岚的背上,而是踹在他的心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道,“岚!岚!岚!”
熊倜一次次地大喊着岚的名字,却始终挣脱不开身后白凌冬给予他的束缚。
岚短暂的失神,终挤出一丝微笑,道:“我……我没事……别担心……”
“师弟!把这两人带走!”白凌冬一把拖起熊倜,好似拎鸡仔般向九道山庄内走去。
黑夜中的山庄,似牢笼,似巨兽的血盆大口,令人压抑。
殿堂楼阁,丹楹刻桷。
剑阁是威严的,犹如它的主人,青衣。
日初微光,薄薄晨雾。
淡淡的金色落入剑阁,洒在正跪在青衣身前的熊倜与岚的背上。
他们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犹如困兽,却连最后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长老,事情就是这样,您看如何处置这二人?”白凌冬交代清事出缘由,问道。
青衣正襟危坐,双手抚着剑柄,阔剑立地,他目光冷冷地盯着熊倜与岚。
虽然他对熊倜有好感,但错就是错,不容半点庇护。
他冷冷道:“擅自离庄者,棒杀之!”
熊倜胸口猛地一紧,气息一窒,瞳孔放大,随之溃散开来,失了所有生气。
他心道:这就要死了吗?不甘心!好不甘心!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为什么那人一句话就可决定我和岚的生死!
熊倜抬起头望向岚,眼中满是愧疚自责。
他低声道:“岚,虽然我不信有来世,但若真有,下辈子,我熊倜定会娶你为妻!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岚抿着唇,摇了摇头。
熊倜想起自己这一辈子一事无成,不禁悲极反笑,“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青衣面若冰霜,右手握剑,站起身道:“你笑什么?”
“笑什么?笑你我本没区别,只是我出生不好,希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求功名利禄,只求潇洒倜然过一生!”熊倜淡淡说道,眼角却湿了。
没有人不怕死,更何况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即使熊倜的气势不弱,但他还是哭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泪代表了什么。
是恐惧,是悔恨,或是不甘。
青衣眉头微皱,思绪不禁飘远:潇洒倜然吗?那个孩子如今是否活得潇洒倜然?应该是吧!远离江湖,远离朝廷,在那安静的小镇终能寻得一片太平。
熊倜环顾四周,冷笑道:“别磨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熊倜不要!”岚凄厉地呼喊,将青衣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回来。
她垂着无力的双手,连连磕头,丝丝殷红顺着额头落下,她哀求道:“长老!是我,是我怂恿八号的,要杀,杀我一个就好!”
“岚!不要向这些伪君子求情!要死,我们一起死!生不能同衾,死亦能同穴!”
听到“熊倜”这个名字,青衣握着阔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连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清晰可见。
他几步到熊倜身前道:“你叫熊倜?”
“是!”
熊倜昂起头,泪已止,只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他挺起胸膛,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赴死。
青衣思绪凌乱,又问道:“哪里人?”
“卞下人。”
青衣倒退了一步,闭上双眸,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他暗道:怎么可能?熊姓本不常见,怎会如此之巧?难道这个少年真的是少庄主的骨肉?不!不该如此!如今如何是好?杀?还是不杀?
不!我不能赌!如果这个熊倜的确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我岂不是亲手杀了少庄主的骨肉?但若就这么放了,或是让他继续活着留在庄内,那么山庄颜面何存?
他猛地睁开双目道:“既然这女奴已认罪,便拖出去棒杀!至于这个男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他转卖出山庄。”
熊倜一惊,没有想到岚的哀求竟然会有效,他摇着头,喊道:“不!岚!放开!你们放开我!岚!”
熊倜再一次挣扎起来,白凌冬眉头紧拧,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道:“执法长老已对你额外开恩,你还发什么疯?”
熊倜眼眶含泪,如洪水冲坝般宣泄着,他愤恨地望向青衣,眼中没有丝毫的感激,只有恨,只有痛。
他怒道:“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本事你杀了我啊!老子不怕死!不怕!”
青衣闭上眼,不再看,心却好似被利刃划过般,不住淌血。
他心道:这是殉情吗?当年少庄主也是这样?难道他真是小庄主吗?身体里留着他的血,所以再会如此?看来得去一趟卞下了。
岚微微一笑,站起身跟着马陆离开了,她最后望了一眼哭得面容扭曲的熊倜,心里竟是甜的。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为女人落泪,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
岚转过头,不再看,笑着泪却落下,她说道:“熊倜,下辈子,若你不弃,我便做你的妻子……”
对于这一切的变化,熊倜除了一次次怒喊“不”字,其它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和岚的命运就被这么被一句话决定了。
熊倜离开了九道山庄,但依然是个奴隶,讽刺的是,他仍旧是“八号”。
八号是王府最近买进府中的十三个奴隶中的其中一个,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七号八号九号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只是九号不再是那坚强而温婉的女子,而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走在去往王府的后山路上,熊倜和其他十二个刚买进来的奴隶手脚上都戴着镣铐。
他脸上的泪早已经风干了,心也好似跟死了一般,只是时不时地抽痛着。
他努力地回想着最后一次看到岚是什么样子。
他最后一次看到岚,岚已经没有什么样子了。
她就那么摊在地上,仿佛手脚都已经断了,全身都没有骨头了。
她身上的衣服早化作了碎片,赤-裸地凄凉地印入熊倜的眼中,浑身看不到一片正常的肉色。
那种遍布全身的暗黑色,你可以想象在这些血迹还没有干透的时候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睁着眼睛,看着九道山庄的门口。
九道山庄的门口,熊倜被锁上镣铐带走。
她的嘴蠕动了一下,可能是在叫熊倜的名字吧。
熊倜望着岚,离开前说了两个字,无声的两字,“等我”。
他不知道岚看见了没有,不知道她看懂了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要岚等他什么。
报仇?
熊倜想!
那充满仇恨的血液在血管里流窜,最后涌去心脏,激起磅礴的跳动。
可是报仇谈何容易,以熊倜奴隶的身份,这一辈子也许都做不到。
那么还要岚等他什么?
也许熊倜是想说等他死了。
做奴隶,命都不会太长,那么也许两人很快就能在另一个地方相见。
同行的奴隶贩子是个独眼壮汉,一脸的横肉,时不时地用鞭子催促奴隶们快走,以此来作为一路上无聊时的消遣。
熊倜时不时地挨上几鞭子,痛,却麻木了,就像他想流泪,想宣泄,眼眶是干涩的,嗓子是沙哑的。
熊倜用手抓着手镣,这样手镣就不会晃来晃去,手腕皮肤的磨损也就轻一点。
手上还好,脚上就惨了,每走一步,沉重的脚镣几乎是被拖着前行,他们走了十五天,脚踝早已磨破流血结痂,痂又磨破又结痂……
夜黑风高月外明,熊倜一行终于到了目的地。
喜庆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晃,火红的烛光将匾额上的金漆大字染得熠熠生辉。
熊倜识字不多,但也认得匾额上的字——王府。
王府门外张灯结彩,今日正是王员外之子娶妻的大喜日子。
往来一辆辆马车停于王府前,所来拜贺之人皆是锦衣华服,有头有脸的人物,随从们手捧锦盒,小心翼翼地跟在家主身后。
朱红色的雕花大门敞开着,门旁各立两小厮,迎接着来往的宾客。
管家满脸堆笑,凡见贵宾,便立刻亲自相迎,“李老爷,快请快请!老爷已恭候多时!”
王府门前满是喜庆欢愉,却越发凸显不远处的奴隶们格格不入。
相隔一街,两个世界。
独眼的奴隶贩子见空,一脸贼笑地跑上前去,道:“刘管家!刘管家!新货都送来了!”
刘海面色不喜,“怎么晚了三天?二秃子,你小子是故意偷懒不成?”
“哪敢啊!是那群家伙腿脚不利索,再说了,若我不迟到,哪有幸能讨杯喜酒喝?”二秃子讪讪笑道。
刘海无奈地摇摇头道:“拿你小子没办法,带他们从后门走,安排好这些货,到后院和小厮们一起喝一杯吧!”
“诶!好嘞!”
夜色更深了,十里外,荒郊处,一道青色人影不停闪动。
青草被来人足尖轻点,弹起,荡漾。
轻功草上飞虽不如踏雪无痕来得精妙,却也是武林中人可遇不可求的功法。
那人身后背着一柄阔剑,正是九道山庄的青衣。
十五日的光阴,他去了卞下,却未找到熊倜,几番打听下才得知那孩子早被人贩抓走,为奴为仆,踪迹全无!
天色愈暗,如兽血口。
夜下青衫如墨,青衣的脸也是青色的,甚至他的肠子也变成了青色,是悔青的。
他低语道:“希望还来得及!”足尖一点,再次向前飞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