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豆又说,你大概很久没照镜子了吧,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自己照照吧,从前那个靓丽光鲜的万丽到哪里去了?
在康季平的追悼会上,万丽意外地看到了向问,心里顿时冒起一个大疑团,但大家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互相握了个手。从追悼会上回到办公室,万丽坐了很久,一直都不能释怀,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姜银燕。姜银燕说,你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康季平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说,从来没有。姜银燕顿了一会儿,说,向问是他的舅舅,但他不希望你知道,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顿时傻了,忽然感觉自己是个盲人,但突然有一日睁开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的是什么。姜银燕又说,不过,知道的人确实不多,我们在大学里,和南州市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康季平也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起。万丽挂了电话,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有好一阵子,心里乱七八糟的,像开了锅似的翻滚着,一幕幕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头一次和向问见面,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来,好像他和向问之间,天生就有一种自然的沟通。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今天,到刚才,她才忽然感悟过来,这种天生的自然的沟通,原来来自于康季平。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忽然又涌起了更大的悲哀,什么才女,什么工作能力强,什么大气大度有魄力,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康季平?因为向问是康季平的舅舅?难道自己进机关这么多年的进步发展,都是有前提有背景的,而不是靠自己的拼命努力、刻苦工作换来的?万丽只觉得剧烈的痛楚一阵阵地袭来,她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摇醒躺在那里的康季平,问一问他,问一问他!可是,此时此刻的康季平已经化作了一缕轻烟,腾云而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问他,再也不能听他对她的官场谈长论短了。万丽不仅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整个的人,整个的世界也都空空如也,毫无意义了。
万丽意外地发现,她信箱里有一封康季平去世前发来的信,上面写着:庄子说,不要从他人画出自己,不要从过去和未来画出现在,不要从无价值画出价值,不要从无限画出有限,不要从死亡画出生存,这样才能超越束缚而得到自由。
万丽趴到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办公室的门悄悄地被推开了,规划部的钱部长抱着厚厚的一叠材料站到了门口,万丽听到动静,一抬头,被钱部长看到了满脸的泪水。钱部长吓了一跳,什么也没说,赶快退了出去。万丽在那一瞬间,真想对着办公室的门大声地喊,我不干了!但她不会喊出来,她不会不干,即使康季平不在了,即使她过去的一切并不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她还是得干。耿志军说,别看你是个女的,你也和我一样,早晚都是被套了绳蒙了眼的牵磨驴。
万丽擦干了泪水,给规划部打电话。那边说,钱部长刚好出去了。万丽让他们转告钱部长,她在办公室等他。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敲门了,但进来的却是伊豆豆。伊豆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到万丽的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口,离万丽有好一段距离。万丽奇怪地看着她,伊豆豆冷淡地说,万总,有件事情,虽然跟工作无关,但我还是向你汇报一下。万丽感觉出伊豆豆用词的变化,说,既然跟工作无关,说什么汇报?伊豆豆没有跟万丽计较说法,只是简洁地说,我离了。万丽瞪着眼看着伊豆豆,说,什么,离了?离什么?伊豆豆淡淡地说,你说离什么。万丽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说,伊豆豆,你搞什么搞?你离婚?滑天下之大稽!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小何待你还不够好,难道天下还有小何这样的好丈夫?伊豆豆说,我不想多说。万丽闷了闷,再次感觉出伊豆豆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现在她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只是为伊豆豆着急。说,伊豆豆,你到底是打算离还是已经办了?伊豆豆说,已经办了,刚才拿了离婚证来上班的。万丽气得说,你离婚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伊豆豆说,连续好几天,我进来找过你好多次,你的脸色永远都是那么难看,要不就是在打电话吵吵闹闹哇啦哇啦,要不就是拉着脸冷冰冰地问有什么事,再后来,就出了康季平的事情,你也够乱了,我不便再打扰你,就自己办了。万丽哑口无言,闷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伊豆豆,到底为什么?伊豆豆说,你知道的。万丽心里一惊,脱口道,为了老秦?伊豆豆说,他等了我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得向他有个交代。万丽说,这叫什么话?你向老秦有交代,那小何呢,小何你怎么跟他交代?伊豆豆说,我不知道。万丽长叹了一声,两个人都半天说不出话来。钱部长捧着材料又到了门口,看了看里边的情形,又退走了。伊豆豆说,你有事情,我走了。万丽忽然地大喝一声,你不能走!话还没说完呢!你告诉老秦了吗?伊豆豆说,还没有,你是我的领导,我要先来向你汇报,一会儿就找他去。万丽说,你离了,老秦那边怎么办?伊豆豆说,他会很快解决的。万丽盯着伊豆豆看了半天,说,伊豆豆,我没想到,你真忍心啊。伊豆豆说,我没有办法,你说我该怎么办?万丽说,你不是一直在躲老秦吗?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老秦,很讨厌老秦呢,哪里想到——伊豆豆说,我是不喜欢他,我是一直在躲他,我逃到南星大酒店,他又追来了,再后来我逃到你这里,工作上他追不来了,但平常的日子里,他时时处处在我身边,阴魂不散——就算是一颗铁种子,被这么捂了十年,也要捂发芽了。万丽说,你们,你们都已经走到不得不离婚的这一步了?伊豆豆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至今也没有越出那一步。万丽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荒唐,荒唐!伊豆豆说,一般人看起来是很荒唐,怎么样才不荒唐呢?双方都瞒着自己的配偶,做地下情人,那就不荒唐?万丽说,现在这样的情况多得很,人要的不就是一点点新鲜感,一点点新的刺激么?只要后院不起火,就可以过得去,再说了,也许维持了一段,没了新鲜感,事情就过去了,总比闹得双方离婚要好些吧。伊豆豆说,那不是我做的事情,那样做,我更对不起小何。伊豆豆说出这样的话,更让万丽觉得不可理喻,机关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伊豆豆是个开放的新潮的女同志,她和小何结婚许多年,一直不要孩子,做丁克族,在机关里,可算是前卫人物了,万丽也一直自以为了解伊豆豆,伊豆豆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惊讶,可是,此时此刻,万丽才真正感觉到,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伊豆豆。
万丽心间挤进了太多的东西,她快承受不了了,心脏快要被挤破了。万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放到工作中,让工作再把那些东西挤出去。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万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晚上八点钟,她才离开,穿过走廊,单位里所有办公室都已经漆黑一片,门都紧闭着。经过伊豆豆的办公室时,万丽不知怎么心里忽悠了一下,虽然这间办公室和其他办公室一样,门紧闭着,里边没有灯光,但万丽偏偏停了下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在告诉她,里边有人。万丽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随手拧了一下门锁,竟是开着的。万丽推门进去,里边无声无息,但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万丽看到伊豆豆的身影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万丽“啪”地开了灯,说,伊豆豆,你干什么?你吓唬谁?伊豆豆不吭声,脸上毫无表情。万丽两步跨到伊豆豆面前,推了推她,说,伊豆豆,出什么事了?伊豆豆忽然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万丽被伊豆豆的笑吓着了,追问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小何?还是老秦?伊豆豆说,都结束了,没有小何,也没有老秦,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老秦一听说伊豆豆办了离婚,要跟他结婚,当场吓得直哆嗦,一再声明自己没有要伊豆豆离婚。伊豆豆说,那你这么多年对我是什么意思?老秦说,他只是喜欢伊豆豆,但是从来没有想要和她结婚,他自己更不可能离婚,多年来他确实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帮助她,照顾她,甚至伺候她,老秦说,他只要能够看得见伊豆豆的身影,听得见伊豆豆的声音,能够帮到伊豆豆一点忙,他就知足了。伊豆豆说到这儿,万丽一跺脚,咬牙骂道,变态,变态!伊豆豆却苦笑着说,也不能怪人家变态,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万丽的眼泪却止不住地要淌了下来,开始还忍着,后来怎么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倒是伊豆豆很冷静,说,万总,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万丽哭得更厉害了,说,伊豆豆,你别叫我万总好不好,你别叫我万总!伊豆豆不说话了。万丽说,我找姓秦的去,什么东西!伊豆豆说,没有必要了。万丽愣了愣,又说,那,我找小何,我去跟他说——伊豆豆说,也一样没有必要了。她向万丽摇了摇手,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也是白说,我不想谈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早点回去吧。万丽呆着,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自从她和伊豆豆一起进了房产集团,从来都是她对伊豆豆指派这指派那的,伊豆豆虽然有时也不满意,但她理解万丽的苦衷和难处,不仅不与她计较,还时时处处替她着想,但这会儿,万丽却明显地感觉到了伊豆豆对她的口气和态度的变化,伊豆豆跟她有了距离,有了隔膜,她们中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豆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万丽不能再站下去了。就在万丽离开伊豆豆的办公室,随手给她带上门的那一刻,听到伊豆豆在里边压抑着的抽泣声。万丽心里一阵刺痛,想转身再进去,但即使是隔着厚厚的门板,伊豆豆的冰冷的目光还是阻挡住了她的脚步,万丽不觉心头一颤。
其实万丽心里是明白的,伊豆豆并不是因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才改变了对万丽的态度,伊豆豆的改变,是因为万丽卖了她,卖了老秦,把南星大酒店的地抢给了向一方,换回了自己要的东西。从知道事实真相的那一天起,万丽就明白,她和伊豆豆之间,完了。而正好这时候,伊豆豆碰上了人生如此之大的不幸,万丽还以为能够借这个机会挽回两人的感情,但是从伊豆豆冰冷的目光里,万丽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万丽含着眼泪离开了,她没有要小白送她,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满街都是人,都是车,都是热闹,但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康季平没有了,伊豆豆也没有了,她的工作,她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值得吗?她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是为了田常规的一次谈话?就是为了田常规把她放到这个位子上?
两天以后,伊豆豆打来了辞职报告。万丽说,你联系好单位了?伊豆豆说,我不想在南州待下去了。万丽吃了一惊,说,你要离开南州?你到哪里去?伊豆豆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万丽把辞职报告扔给伊豆豆,你拿回去,我不批的。伊豆豆微微笑了一下,说,不批我就不能走?万丽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往下淌。伊豆豆说,万总,你的感情越来越丰富了。万丽气得骂道,伊豆豆,你给我闭嘴!伊豆豆说,从心理上,我已经不是你的部下,不是你要我闭嘴我就能闭嘴的。万丽说,伊豆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的部下。伊豆豆说,但事实上我就是你的部下。万丽说,你这话不公道,也许有时候我的态度是生硬了一点,可你知道,我的压力——不说这个,其实你心里最清楚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在单位里的位置——伊豆豆打断她说,我并不是因为我的位置,也不是因为你对我个人的态度,只是我不想看见一个越变越强悍的女人,尤其是你!万丽呆呆地看着伊豆豆,她不敢相信从伊豆豆嘴里吐出的“强悍”两字是送给她的。伊豆豆却不罢休,继续说,女人的权力欲果真比男人更疯狂,更可怕!动辄一挥手,动辄一挥手,真像铁娘子,真像个大人物啊。万丽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委屈地说,你难道看不见,我忙成——伊豆豆立刻打断她说,是的,你可以说你忙,你也确实是忙,你压力大,你身负田书记对你的厚望,你不能让田书记失望,你要让田书记满意。可是你有没有想一想,你为了让一个人对你满意,你让多少人不满意了?让多少人对你失望了?万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伊豆豆又说,你大概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吧,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照照你自己吧,从前那个靓丽光鲜的万丽到哪里去了?!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伊豆豆在对她说话,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她不能承认伊豆豆对她的形象的评价。伊豆豆已经收不住自己的气愤了,又说,女人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一个权力欲太强的女人,即使给人看到的是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但谁会相信这种假象?卸了妆以后自己再看看自己,内心的焦虑、欲望、不满足、贪得无厌就全暴露出来了。这正是万丽调进房产集团以后,克服了重重困难,步步前进的时候,万丽满以为,她的工作能力,她的工作实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也会交口称赞的,哪料伊豆豆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万丽简直如雷击顶,怎么也无法接受,情急之下,竟然说,伊豆豆,你疯了?你是不是自己感情上遭到了打击就来攻击我?你想干什么?伊豆豆冷笑一声,说,我想干什么,我来当你的办公室主任,就是想谋你的老总位子,谋不到,就攻击你,就是这样,多顺理成章!万丽张了张嘴,倒抽了一口冷气进去,心里边凉透凉透。但她实在不服,实在太冤,刚想抬手指责伊豆豆,这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因为伊豆豆的尖利的目光,刚好落在她的手臂上。万丽放下了手臂说,伊豆豆,你的话不公道,建定销房,确实是田书记给我的硬任务,但这个任务和其他任务不一样,它不是南州的什么干部形象工程,也不是为少数人谋利益的,定销房早一天建好,得益的是老百姓,是弱势群体,我不说我辛辛苦苦是为老百姓,但事实上,我今天做的工作,难道不是为人民做的?伊豆豆说,可是你的内心深处是为田书记做的,你如果能反过来想一想,你是在为老百姓造房子,你的情绪,你的心态,你的工作方式,也许就会不一样。万丽说,你说得轻巧,我难道应该去和叶楚洲、向一方之类说,你们高抬贵手帮帮我,我是在为人民服务?难道我说了我是为人民服务,他们就感动了,就拱手把地送给我造定销房?伊豆豆说,你扯远了,其实你心里最清楚,许多事情与他人无关,关键只在自己的内心。万丽说,你觉得我的心变了是吧?伊豆豆说,这也要你自己去体会。说完这句话,伊豆豆站了起来,万丽知道,伊豆豆决心已定,恐怕拉不回来了,最后只说了一句,只要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我一定——伊豆豆说,这话你说都不用说,我不怀疑。
伊豆豆走了,万丽眼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去,想站起来去拉住她,但她浑身发软,伊豆豆用的“强悍”两个字,犹如一记重拳,打得她差点憋过气去。她心里实在不服,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同志,而是一位男领导,她的所作所为会被认为是“强悍”吗?在男同志身上,这是能力,是魄力,是威信,是强大的信心。可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同志,一个女人,她就没有权力大声地说话,不可以挥手,不可以生气,更不可以发脾气?如果别人有这样的观点,万丽也许还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但偏偏是伊豆豆说出来,连伊豆豆都这么想……万丽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悲哀,顷刻间弥漫了全身。女同志就应该和风细雨地工作,轻声细语地说话,可是,如果真的和风细雨、轻声细气,她能坚持下去吗?田常规给她压担子的时候,可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同志啊!万丽正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伊豆豆忽然又停了下来,就站在门口,回头对万丽说,不过我还得把话再说回来,女人权力欲太强,是令人讨厌,但偏偏大家又认为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能当官,反过来,权力欲不强的女人,别人就会认为她太软弱,没有能力,不适合当官,世界就是这样。所以,我虽然要走了,但有件事情,还是得告诉你提醒你一下,老干部局正在谋白水湾的那块地,打算建老干部活动中心,如果建成,那在全省甚至全国都算是上规模上档次的中心了,会是南州的一件大事,会给南州的现任领导加很多分。万丽脱口说,那怎么可能?白水湾我已经拿到手了!看到伊豆豆微微的一皱眉头,万丽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又“强悍”了,赶紧自嘲地一笑,说,从前只是听人说,一个人手里有了权,脾气就会变,当时还不相信,想,我要是有了权,绝不会变,哪里想到,这权抓在手里还没有热呢,倒已经把自己烫成一个悍妇的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