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早在一个月前,万丽收到李秋和平原的结婚请柬时,就随手在工作台历上记下了这个日子,然后就把这事情丢在一边了。今天万丽来上班,看看台历上的日程安排,才想起今天就是李秋的大喜日子。下午的区长办公会议万丽压缩了时间和内容,早早就结束了。然后到区政府附近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做了头,听从了理发师的建议,将发型改了一下。在美容店的镜子里,万丽自我感觉不错。但从理发店出来,她又回到了办公室。说实在的,她不大敢相信美容店的镜子,甚至也不敢相信外面的每一面镜子,就像她从来不敢太相信别人对她的评价一样,因为她总是不能确定,那里边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镜子面前,她才知道那个是真正的她,心里才会有踏实可靠的感觉。
万丽回来的时候,政府办公室季主任夹着包正要走,看到万区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不由吓了一跳,说,区长,怎么啦?万丽笑了笑说,没事,你走吧。季主任迟疑了一下。季主任是个细心的男人,这是做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备的条件。他早已经注意到了万丽的新发型,只是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也知道这时候万丽是希望他说点什么的,但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万丽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跟了万丽一年多的季主任,深谙一条道理:在万区长面前,有玩笑也不要随便开,有恭维也不要随便说,有什么想法尽管放在心里,万区长能够看见。所以,从这一点上说,季主任又具备了当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需的另一个条件:小心谨慎。但是季主任也不会完全无所作为,他让自己的眼光在万区长的新发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季主任在瞬间产生的这些想法,万丽又何尝不知。区政府机关里,有不少人觉得季主任工于心计,但万丽还是觉得他是个很合适的办公室主任。万丽深深知道,要将千头万绪的复杂的工作安排得头头是道,没有心计的人是做不成的。只是,季主任虽然用心,也机灵,但他有时候会忽视另一个明摆着的、却又是常常被大家忽略的事实:万区长是个女同志,而且是个正在努力抓住年轻的尾巴的女同志。
万丽望着季主任下楼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如果她不是季主任的区长,而反过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此时的季主任,恐怕废话也不会少呢,只是万丽听不到那些满足女人虚荣心的废话。万丽进办公室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文件柜,她的镜子就安在这里,很隐蔽的,除了季主任和机要员小婷,区政府机关大概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改变了发型而一直没有踏实的心,现在在这扇镜子面前,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她心情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发型,又简单地化了点淡妆,收拾停当,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但就在万丽起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万丽的心里,瞬间就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时候已过了下班时间,谁还会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万丽稍一犹豫,她怕有什么不好推托的事情找上门来,比如临时来了客人要作陪,或者区里哪个地方出了点什么事情要她亲自到场等,这样她就无法参加李秋的婚宴了。万丽在片刻间曾经想不去接那个电话了,但是万丽还是去抓起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电话有点特别,一秒钟以后,万丽就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电话是市委书记田常规打来的,田常规说,是万区长吗?我田常规。万丽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是田常规,但嘴上赶紧说,是田书记?我是万丽。田常规“呵呵”了一下,说,万区长,今天是周末吧,你有没有别的安排?万丽不假思索就说,田书记,我没有安排。田常规又是“呵呵”一笑,说,万区长,我的问题本来是多此一举,你的回答更是此地无银,我就不跟你兜圈子啦,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万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再多问一句什么,却是问不出来,话也堵在嗓子眼上,上下一夹攻,气都憋住了。田常规也没有再说什么,电话就断了,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万丽的心乱成一团,市委一把手,这时候找她谈话,会是什么事情。万丽在机关工作多年,早已谙熟机关工作的特点,她的脑海里,立刻跳出四个字:工作调动。
万丽的经验和聪明才智仅此为止了,下面的事情,她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猜不着边际。如果是跟工作有关,为什么这么突然,突然的调动,调到哪里,是平级调动,还是越级提拔,等等。因为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万丽根本无从猜起,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一边急急地出了门。司机小江在车上等着她,万丽一上车,就赶紧说,小江,到市委。小江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喜宴不是南星大酒店吗?万丽只说了“不是”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下文。小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做领导司机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得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得弄明白了,没有领导会喜欢嘴碎的司机。所以,即使平时好说话,在领导面前,也得咬紧了牙关,闭上你的臭嘴。小江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区机关也开车多年,能够熬到当上驾驶班长,给区政府的一把手开车,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得继续奉行他的行为准则。万丽一路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江也紧闭着嘴,车子直往市委开去。
万丽的猜测没有错,田常规是要挪她的位子了。
但是别说万丽猜不到田常规要挪她到哪个位子上,就是田常规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考虑周全。从得到周洪发出事的消息,到证实周洪发已经被省纪委双规,再考虑周洪发的继任问题,再到万丽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仅仅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形象,以及田常规对他们的印象和认识,纷纷拥挤到他的脑海里,挤成了一团,乱成了一团。田常规梳理着,渐渐的,渐渐的,纷乱的脑海清晰起来,万丽跑了出来,她是应运而生的。
周洪发,作为一个历史的过客,他已经匆匆地走完了他的场子了。田常规听说周洪发出事,虽然痛惜,但并不十分震惊。修一条路,倒下几十名干部,盖一幢楼,翻了几十年稳坐的钓鱼船,这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何况这周洪发,已经在南州这块土地上,盖了多少房子,造了多少大楼,早就有人预言周洪发会倒下,田常规也曾三番五次敲过他的警钟,但都已经迟了,周洪发早已经陷了进去,他已经不能自拔了。田常规拉过他、扶过他,替他顶过风雨,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周洪发案发,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早晚的事,但田常规还是相当的担心,他担心曾经风云一时、建树不少的南州市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会不会因为周洪发的倒塌而整个的兵败如山倒呢?
南州市房地产公司原先是南州市房产局下属的一个二级企业,后来事业做大了,升级为与房地产局平级的正处级国有企业,周洪发是这个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从上任的那一天起,周洪发就是大权独揽的工作方法,就是我行我素的行为准则,田常规的担心正在这里,这种单位,一旦一把手倒了,如果没有更强有力的人接替,恐怕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少了一个周洪发,还真能阻挡得了南州房地产业迅猛发展的脚步吗?田常规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替周洪发找继任,与他平时稳扎稳打的作风也不相符合,是不是素有大将风度向来遇事不慌的田书记这回有一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呢?
田常规知道,自己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一丝口风也没有透,就找万丽谈话,这一招,必定引来大家的关注和猜测,田常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大家知道,大老板他,对周洪发抛下的这个单位,是看得很重的,是要亲自过问、亲自安排的。
这些想法,只是在田常规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的万丽,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等一会儿,只要她一见田常规,只要田常规一开口,万丽立刻就能体会到田常规的这许多想法了。
万丽匆匆地上楼,到了秘书小邢的办公室。小邢正在等她,说了一声万区长来了,就再也没有别的话,抓起电话拨到田常规办公室,说,田书记,万区长到了。田常规说,请她过来吧。小邢仍然无声,引着万丽来到田常规办公室,田常规已经迎了过来,握了握手,简洁地说,万区长,来了,坐。万丽以为田常规还会打一两句哈哈的,像刚才通电话那样,但当她发现田常规已经没有了客套,细心敏感的万丽就预料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寻常,田常规很急。果然,等小邢给万丽泡了茶,退出去以后,田常规就说了,万区长,周洪发被双规了。一向说话干脆不拖泥带水的田常规却又补了一句,一小时前得到的消息。
万丽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亢奋的情绪低落下去了,一颗悬挂着的心也“咯噔”一下掉了下去,毫无疑问,田常规是要她去接任周洪发,这是大老板亲自点了她的将,按说是一种荣耀,一种特殊的待遇,但是这一个挪动,却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首先,这不是提拔,万丽当区长,已经是正处级,提,就要提到副厅级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万丽也曾经拿市里有可能的副厅级的位子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摸着头绪,但是想一想也觉得颇有信心。以万丽的年龄、经历、工作表现和能力,应该不会是平调,更何况,万丽在正处级的位子也已经坐了几年了,这时候调动,平调的可能就更小。
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平调,平的中间也还会有些微的上下,比如同样的局长,也有不一样的分量。往往一个干部,干出动静来,就会受到注意,就有提拔的希望,但是动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在有些位子上,你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动静来。曾经有个档案局长,在任上的时候,搞了一个政绩工程,将几十年的档案全部翻了个底朝天,该补漏的补漏,该改正的改正,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做成一件轰动的大事,被全国档案系统评为模范,确实给市里争了光,但最后还是提前离了岗,让位给年轻的同志。他当调研员,也仍然是处级,没有上得了那艰难的半级,更没有进什么班子。
所以说,平调平调,哪里又有真正的绝对的“平”?更何况,从市区最大的一个区的区长位子上,调动到房产公司,这两个砝码的重量更是不等的,别人再怎么说等,也是不等的,何况房产公司原先还是个二级企业,提成正处级单位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虽然它在周洪发手里作出了成绩,作出了名声,但是那更多的是经济效益上的成就,可以作为一个人的政绩,只能提供参考,却够不上仕途的重要砝码。
本来万丽的仕途基本上是可以预料的,她今年刚满四十,在正处的位子上,虽然不算最年轻,但也属于年轻的军团,再干一两年,如果机遇好,四套班子里,需要年轻的女干部,就有她的可能。尤其是市政府那一头,她是当过区长的,有实干的经验,可能性会更大一点。但是现在情况出现了意料不到的转折,万丽非常明白,如果她到了周洪发的位子上,她的仕途将是不可预料的了。再想具体一点,周洪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积累下来的,现在尚不知他给公司留下了多么大的窟窿,但推想起来,这窟窿绝对小不到哪里去。说一个人走了,一个单位就垮,多半是因为这个人早就把单位搞垮了,只是先前没有暴露而已。周洪发留下的麻烦不会小,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这日子能好过吗?
万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些利弊一一想过了,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是非常清醒极其明智的:大老板点她的将,到哪里她也得高高兴兴地去。
万丽的想法,逃不过田常规的眼睛,当然,即便田常规闭着眼睛,这些干部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哪个干部心里没有小算盘,哪个干部肚里没有个小九九,这都正常,田常规只是因为他在南州的干部面前,就显得大度了,他要是到了省委书记或中央领导面前,不也一样得转上自己的小九九吗?
所以田常规尽管可以洞察万丽的心思,却没有一点点责怪她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思想工作。动员什么,像万丽这样的干部,早就具备了相当好的干部素质,所以,田常规换了一个方向,说,万丽,你可能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急。坐在沙发上的万丽略微地欠了欠身体,在有意无意中让身体再侧过来,对着田常规一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待着田书记的下文。田常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中央刚刚下了文件,最近全国各地拆迁户自焚的事件频繁发生,影响很大,中央十分重视……今天下午,省委王书记分别给各市打了电话,直接传达了中央的精神。万丽又点了点头,她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这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田常规并没有具体解释中央的精神是什么,但万丽应该能够想得到,毕竟在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政治上的敏锐她不缺少,也绝不亚于那些嗅觉灵敏的男同志,田常规的谈话才刚刚开始,万丽就已经明白了他大半的心思。
作为政府的一个企业,作为政府的房地产公司,一方面,要参与残酷无情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政府在房地产上要做的一些亲民、安民、抚民行为,也要通过她来实施,比如一些利润微薄甚至无利可图的安居工程、定销商品房,哪个投资商肯做?
万丽深深知道,这可是一个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活啊。
既然田常规是了解万丽的,他就不必和万丽多说什么,所以,此时此刻,谈话还刚刚开始,田常规的思路却已经跳跃过前面的程序,直接进入具体操作的步骤了。说,万丽,我初步考虑,将公司从房产局脱出来,直接到政府,换一块牌子,名字可以考虑一下。我认为,也不必含含糊糊地叫什么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之类,干脆气派大一点,就叫集团公司。田常规的用心,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周洪发的房地产公司和市房产局虽是两块牌子,两个平级的单位,但行政上却一直还是一个班子,公司归属房产局管理,分离出来,无疑是为了给万丽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自由,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万丽干更多的事情。虽然田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万丽还是小心地问了一下;那,与房产局的关系——?田常规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彻底脱钩,没有关系了。田常规稍一停顿,又说,我一直在考虑,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住宅的问题,将会成为我们工作中的一个大头。在衣食住行中,衣和食已经基本解决,下面就是住和行了,目前大家对政府的意见,也大多集中在住和行上,住房问题和交通问题一样,都是直接关系百姓的切身利益,而且在解决了温饱之后,这就是比较大的利益,甚至是头等的利益了。所以,在政府这头,成立住宅发展局是势在必行的,虽然就全国而言,目前还只有上海和深圳两家政府有住宅发展局,但是我认为,我们南州市,如果条件成熟,完全应该列入议事日程来认真考虑了。也就是说,田常规今天的这一步棋,不仅仅走了这一着,他已经看到了前面好几步,将房地产公司与房产局脱钩,就是为在适当的时候建立住宅发展局铺出一条道来。
一个强势政府,能够直接影响楼市的兴与衰,田常规把万丽放到这个位子上,无疑他是看好万丽的,是看重万丽的,他也明白,从职务上讲,从工作性质上讲,虽然有点委屈了万丽,但是万丽应该承受得起这点委屈。而万丽作为田常规手中的一粒棋子,当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和面对的阵势有多么的严峻,也正因此,万丽先前稍稍低沉下去的激情,又渐渐地昂扬起来了。面对挑战,她暂时地忘记了利害得失。田常规又说,这只是我的初步考虑,我还没有和钱书记、张部长他们通气,想先听听你的想法,既然你表了这个态,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其实,田常规根本就没有听万丽的想法,万丽也根本就没有表态,但是事情是明摆着的,两个人都默认了这种无言的承诺。
田常规接下来谈的内容,更是万丽始料不及的。田常规说,万丽——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应该早点到位,就称万总了,这也算作思想上、心理上抢先到位吧。万丽也跟着笑了一笑,但仍然不便多说什么。田常规继续道,从明年起,南州的交通,要来一个彻底的大改变,不仅几条主干道路要拓宽,要建环城的高架桥,城乡结合部的立交、轻轨也要列入规划,要给它考虑位子了。那天我和江市长一起排了排,半年后,南州同时有八条路的工程要上马。万丽点了点头,她知道,修路意味着拆迁,拆迁意味着安置,安置的任务艰巨而沉重。果然,田常规单刀直入地说,你要在三年之内,保证我四十万平方米的定销房。万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脱口问,多少?田常规又说了一遍,四十万。万丽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田常规毫不留情地说,而且,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东西给你,就是这个位子。你也知道,政府划拨土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哪怕是定销房用地也不行,所以,我给你的,除了这个位子,其他的,一寸地、一分钱、一块砖,都得靠你自己去挣。田常规说过后,看着万丽的反应,万丽很想点点头,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的沉重,想点也点不起来。而且——田常规又说了一个而且,在每一个“而且”之后,都是给万丽的肩上再加一点分量:要三方满意,拆迁户满意,我要满意,还有,你自己也要满意。田常规说话间,拉开了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万丽面前,万丽一看,是一份内参,上面有个标题:《南州市首批定销房质量遭到入住户质疑》,副标题是:定销房=问题房?“问题房”三个字和那个问号的字体特意换上又大又黑的字体,显得十分醒目。田常规说,这批定销房,当初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大决心的,是相当重视的,专门划出地块,政策上也给了许多优惠,但是结果却很不理想,难怪周洪发当时死活不肯接,硬推给了唯守集团。万丽心里一动,但田常规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她心里有什么萌芽,他都知道,但这萌芽,连一点点苗头都不能允许它们冒出来,田常规得将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他说,这也是我们应该总结的经验教训,一个政府部门的企业,是享受到许多别人享受不到的政策优惠的,多多少少是有些特权的,但是,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该作贡献的时候就该作贡献,周洪发这样的事情,以后是不允许发生的。田常规的话太明白不过,这就是说,等万丽坐到这个位子上,田常规也许确实会给她许多特权,她也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望尘莫及的好环境,但同时,有许多事情是由不得她的,田常规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一瞬间,万丽心里委屈起来。周洪发拒接定销房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各种说法也传来传去传过一阵,在待定未定的那些日子里,大家似乎感觉其中是两股力量在交锋,都聚精会神等着交锋的结果。周洪发看起来是在和市委市政府对阵,他能赢得了吗?结果却是周洪发赢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许多人雾里看花,但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过了一阵,定销房都已经开工了,议论也就烟消云散了。直到最近,定销房上市,遭到质疑,这个话题又重新被提起来了。
万丽有许多地方想不通的,凭什么周洪发坐在这个位子就能允许他为所欲为,换了别人就不行,难道真的因为周洪发财大气粗,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田常规也得给他三分面子?
但是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万丽终于说话了,这是她坐到田常规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实在的话,也是第一句有内容的话。她说,田书记,我得以房养房。田常规一听,立刻“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当然得以房养房,你房地产公司,不以房养房,以什么养房?在田常规的笑声中,万丽甚至有点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委屈难为情起来。田常规不会让她受委屈,堤内损失堤外补,万丽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田常规怎么还会点她的将?
从田常规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到一楼。在电梯平稳往下降的过程中,万丽眼睛盯着跳动的数字,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田常规和她的谈话,哪里是什么征求意见,哪里是什么初步考虑,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已经迅速地从工作的调动进入了调动后的工作,从宏观的对房地产业的评估和把握到如何具体操作周洪发丢下的那些问题。任万丽的思维有多么敏锐、适应性有多么强,如此快速的换位思考,对她来说,也像是刚刚打了一场激烈的肉搏战,歇下来的时候,得喘一口气了。
万丽出了办公大楼,上了车,没有说话,仍有点发闷,小江便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万丽似乎才回过神来,说,小江,到南星大酒店。话说出来,却犹豫了一下,又说,八点了,李秋那边不会已经结束吧?小江试探着说,要不,过去看一看?万丽点了点头。虽然她是坐在后座上,但是小江能够感觉出她在点头,车子就开起来,往李秋的喜宴上去。一上车,或者说还没有上车,只是一看到自己的车,一看到小江,万丽的情绪就已经稳定了一些。车开动以后,万丽的心更是渐渐地平和下来,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问题,田常规的字字句句,占据了她整个身心,使孙国海从她的脑海里迅速地淡去,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生孙国海的气,她面临的是她人生中的一件非常大的事件,利弊得失,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得十分清楚了,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无论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万丽清楚地知道,她无可选择,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大老板看中了她,她不能说不,如果她说了不,今后恐怕很难再有她的大舞台。
一路上,万丽硬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不稳定的情绪扫尽,一会儿,到了李秋的婚宴上,她得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今天这个夜晚,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样的。
万丽到南星大酒店的时候,伊豆豆已经在门口守候她。此时的伊豆豆,已经在这个市属企业干了两年副总了。两年前,也不知为什么,在行管局当办公室主任干得好好的,伊豆豆却忽然提出来要走,谁劝也没有用,非走不可。毕竟一个女同志,弄不好还会哭哭闹闹,局里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得尊重她自己的想法,让她到行管局下属的这个南星大酒店当了副总。南星大酒店虽是近几年新建的,但等于是南州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是个副处级的部门,伊豆豆是正科级,到这个副处单位当副手,既不吃亏,也没占便宜。大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只以为这个女同志个性天生如此,猢狲屁股坐不定。但无论如何,频繁主动要求调动工作,是不利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的。机关干部中,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不动弹的也大有人在,只要组织不动,他自己是坚决不会动的。
伊豆豆到南星大酒店后不久,伊豆豆原来的上司、行管局的秦副局长就兼任了酒店总经理,再次做了伊豆豆的顶头上司。
这会儿伊豆豆看到万丽从车上下来,两眼直盯着她,好像要看出个究竟来。万丽毕竟心里有事,赶紧回避了伊豆豆的注视,说,还赶得上吧?伊豆豆刚要说什么,就见秦总急急地追了出来,他好像是追着伊豆豆来的,一路带着小跑,走近的时候,还喘着气,虽然看见了万丽,但好像没有看见,眼睛只是盯着伊豆豆,说,伊总,伊总——伊豆豆却有点爱理不理地横了他一眼,打断他说,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秦总就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伊豆豆,好像她是他的上司,他正等着她下命令让他干什么呢。果然,伊豆豆说,喂,你脑子有没有问题,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今天的鲜榨果汁,品种要多一点,别老是老三样,西瓜、黄瓜、橙汁,就不能有点新鲜货,丢不丢人?秦总结巴着说,可是,可是,可是李处长她——那伊总你看,现在再增加,行吗?伊豆豆说,现在?你还不如等宴会结束了呢。想想不解气,又说,喂,你怎么样样事情要问我,你老总还是我老总?秦总说,那,因为你,因为你比较、比较那个什么——时尚,我比较老土的——伊豆豆“扑哧”一笑,说,知道就好。秦总就走开了,果然走到餐厅里边的厨房去了。万丽忍不住说,伊豆豆,你真欺负老实人啊。伊豆豆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万丽听得出,伊豆豆不是哼她,而是哼秦总的。万丽说,你也真够戗,叫一个老总去管榨果汁,人家好歹也是处级干部,你也太——话没说完,李秋和平原已经出来了,把万丽迎进了大厅。
万丽先闷头闷脑地罚了几杯酒,才被大家放过,坐下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才发现李秋的排场搞得很大,南星大酒店的大厅摆得满满的,足有三四十桌。万丽又看了看今天到场的人,发现大多是市机关的同志,只有她和余建芳例外,但又不算很例外,因为也都在市机关待过。万丽已经好些年没见到余建芳了,余建芳从宣传部回元和县后,先是宣传部副部长,后来又当了好些年宣传部长,前不久,到了县政府,当了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县长。好些年过去了,她一点也不见老,仍是当年的形象,即使是来喝喜酒,也仍然穿得很老土,发型也仍然是老式的。万丽一见之下,不由脱口说,余建芳,你一点也没有变啊。余建芳笑笑说,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说,美人易老,长得丑的人,不容易老嘛。伊豆豆不服了,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老了。余建芳说,你是美人吗?倒把伊豆豆闹了个大红脸。
伊豆豆正要说余建芳的段子,就看见陈佳端着酒杯从另一桌过来了,坐到万丽身边。伊豆豆说,好了好了,不说余县长了,真正的美人到了。陈佳依然是淡然地一笑,向万丽举了举杯子,象征性地喝了一点。万丽也喝了一点,算是致过意了。陈佳已经是市老干部局的当家副局长,也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多年过去,她仍然是个冷美人,说话不多,但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陈佳当年以闪电般的速度结了婚,她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机关里所知甚少,因为陈佳从不提起,别人也不好多问,出席什么场合,陈佳也从来不和丈夫一起出现,以至于万丽到现在都没有见过陈佳的丈夫,只是从伊豆豆的嘴里听说,那个人相貌平平,个子比陈佳还矮一点。陈佳这几年工作很出色,背靠上“老干部”这棵大树,得着了充分的滋养,在老干部局从第五副局长,很快就上升到了第一副局长。因为正局长是个好好先生,不怎么管事,也不爱管事,所以大家都知道,老干部局真正的大权是握在陈佳手里的。只是从陈佳的外表看起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女同志。
陈佳敬过万丽的酒,就到另一桌去了,万丽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李秋赶紧坐到了万丽身边,有些不安地对万丽说,万丽,你看看,弄得这么大。这话被伊豆豆听到了,不以为然地道,三十桌了不起啊?现在人家五十桌、一百桌也多得是。李秋轻轻地叹息一声,毕竟是再婚嘛。伊豆豆说,再婚怎么啦?再婚又不低人一等,叫我说,再婚还高人一等呢!一辈子一婚,充其量就是一次性的幸福,再婚了,至少有第二次的幸福。李秋苦笑了一下,说,是呀,但这第二次的幸福,可是建立在漫长的痛苦之上。此时此刻的李秋,和坐在财政局那个位子上的李秋,判若两人,她的那只被称为蜘蛛精爪子的坚硬的手,似乎也柔软了许多。
下面的节目是伊豆豆提出来的,要看新房。万丽心事重重,赶紧说,你就别折腾人啦,李秋、平原他们也够累的了,新房下次再看吧。伊豆豆攻击万丽说,就你会体贴人,我就偏不体贴,反其道而行之。万丽正犹豫要不要先走,伊豆豆的话又已经丢过来了,万丽,你可别说你有事要先走啊。万丽被伊豆豆洞察了心思,有些窘,还没来得及解释,伊豆豆又说了,万丽,你先是迟到,又要早退,什么事啊?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嫉妒李秋啊?在大家轻松愉快的哄笑声中,万丽真不能拉下脸来说走就走。
一群人便呼隆隆地出了宴会厅,找车的找车,打的的打的,一齐出发,往李秋新家青萍园去。青萍园是周洪发开发出来的高档住宅区之一,这个小区里没有普通住宅,独立别墅、连体别墅、复合式……应有尽有。这也是周洪发坚持富人经济观点的一个具体体现。
车到了小区门口,大家下了车,说是要看一看小区的全貌,就三三两两沿着小区宽敞的大道往里走。虽然是夜里,但小区灯火辉煌。平原正走在伊豆豆身边,伊豆豆拍了拍他的肩,平局啊,你们跻身富人的行列啦!平原笑道:我们是富人区里的穷人,我们的住房是这里最低档次最普通的。伊豆豆说,一个不普通的小区里,能有普通的东西么?平原道,错层而已。伊豆豆说,听听,你们听听,什么口气,错层而已,而已?她边说着,又回头向李秋道,李秋,你老实交代,周洪发给了你什么优惠价?李秋只是笑笑,不说话。伊豆豆却继续咄咄逼人,好个周洪发,我跟他打听楼价,他跟我玩阴的,到底李大处长,实权在握,好办事。这话说得就有点伤筋动骨,好在大家知道伊豆豆的为人。再说了,伊豆豆这话也没有错到哪里,市财政局经济建设处的处长和市房产公司的老总,这之间的关系,是用得着别人说的吗?不用说就明白了!只是伊豆豆和别人不同,别人放在心里的事情她非得说出来,好像不说出来,别人就不知道她洞察事物的水平和本事。
走在一边的万丽,听到“周洪发”三个字,心里不由跳动了一下,脸上竟有些热起来。好在万丽的表情是内敛的,又是夜晚,大家的注意力又在这个令人心动的小区里,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去注意万丽的表情和心情。倒是有另一个人,听到“周洪发”三个字,不由得“呀”了一声,因为他“呀”的这一声比较奇怪,大家便回头看看他。他叫许可,是平原的同事。见大家看他,许可说,刚才来的路上,我刚刚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周洪发进去了。一刹那间,前前后后所有正在说话、正在议论高档小区的人,全部停了下来。本来闹哄哄的道上,由于突然安静下来,便显得格外的冷,气氛都像是被冰冻了。周洪发,就好像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的家人、亲戚、要好的朋友,至少也是关系密切的人物。许可的话,击中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脏,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异常,或者是加快了,快得几乎不能承受了,或者是慢了下来,慢得似乎要停止了。
周洪发不是他们的什么人,他们跟他也认识,也熟悉,但是关系并不算密切,密切到像李秋这样,在他手里买了一套房子的,已经是少数了。
周洪发就是周洪发,他是市房产局的一个干部,房产公司的老总,仅此而已,但是因为他的动静大,他的名声也跟着大,关注他的人就多,到后来,提到周洪发,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这种心情,也真是很莫名其妙。预言周洪发早晚会出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说大家都是有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的,但等到真的出事了,大家还是被震惊了,是人人自危,还是兔死狐悲?过了好一阵子,有谁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什么时候?许可说,今天下午。经过这一问一答后,又没有声音了。这时候,有一个人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特别清脆响亮,他接了手机“喂”了一声,就开始往旁边走,很明显,他的通话不愿意被在场的人听到。
接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副处长老吴。万丽下意识地盯着他走开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万丽的心头,瞬间弥漫起一种感觉:这个电话与她有关。老吴接过电话,重新走回来了,他看了万丽一眼,没有说话。
万丽的预感是准确的。
田常规那边工作都已经做起来了,组织部干部处就要整理万丽的材料了,如果不是因为明后天是双休日,说不定明天一早任命就下来了。
任命一下来,万丽就要到房产公司上班,去坐周洪发的那张老板桌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谁接任万丽担任沧平区的区长。按常规,田常规找万丽谈话的时候,会征求她的意见。前任的意见,对下一任的人选是相当关键的。但是,田常规今天没有按常规做事,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情。事后万丽也想过,这件不按常规做的事情,只能说明田常规真的很急,但即使田常规按常规做了,征求她意见了,她也是无话可说的,因为太突然,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对于自己的继任的人选,她的脑袋里暂时还空空如也,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也没有要反对的人。
其实,即便是双休日,在这一个周末的夜晚,万丽将要接替周洪发的消息也同样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开去。万丽知道,不等她到家,就会有性急的电话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