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难得的放了晴。
苏清歌匆匆吃过早饭,便挑了条小路避开众人到了闻说楼中一处无人问津的废弃的木屋。
屋舍被竹篱掩住,竹篱外更是杂草丛生。春夏季节能长到半人高的草丛如今早已枯黄了叶儿,被积雪覆盖。苏清歌推开竹篱围成的小门,便见宋阿末正坐在篱笆旁架起的秋千架上,她轻轻晃着脚,绣了梅花的鞋尖在裙下时隐时现。
苏清歌的脚步极轻,鞋子踩在积雪上,几乎没有声响。可就是这极细微的动静也没能逃过宋阿末的耳朵,她扬起巴掌大的小脸,漾起清澈干净的笑容,声音甜得如同在蜜罐子里泡过:“清歌姐姐,我在这儿等你呢。这几天你都没来,来了也就奔着那人屋子里去,是欺负阿末瞧不见?”
“你这机灵鬼,你虽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好得很。”苏清歌绕到她身后,推着秋千慢慢摇晃:“我这些日子还不是忙着准备去见你的声寒哥哥……你教我的那些东西,我总得再练练不是?”
“说得也是——歌舞是我从小就跟着沁玉阿娘学的,而你却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便是底子好,也不见得就能学得到我的十之八九……你若是学得不好,到了声寒哥哥面前,一定是会露馅儿的!”宋阿末晃了晃脑袋,接着说:“我看不见,也不知你练成了什么样子,不如……叫屋子里那位出来帮着我瞧瞧。”
“傻姑娘,你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苏清歌轻轻刮了一下宋阿末的鼻尖,目光落在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上,心底五味杂陈。那双眼睛本应是极美的,只可惜,那黑白分明的眸里,如今却没有半分神采。
“我感觉得出来,他是好人——不然,姐姐为何要救他?”
苏清歌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她救他,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好人坏人又不是写在脸上的,没有人能一眼就看透人心。我看人,不用眼睛,用这儿——”宋阿末俏皮地眨眨眼,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左胸的方向:“所以,我看人,一向不会有错。”
苏清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她早就过了会跟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的年纪。她要思量的太多,要计较的,也太多。她不可能再天真的相信直觉是不会错的,她也不会再轻易的对任何人或事,做出判断。
这红尘中的是非因果,不是凡人一朝一夕便能看破。
唯有,日久见人心。
苏清歌进屋时,她救下的那人正无力地趴在地上,仰着面,眉头打着结,一张脸苍白得如同勾魂的白无常。看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苏清歌就忍不住想笑。
“齐公子,你这么折腾自个儿,是想快点儿死么?”苏清歌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叫宋阿末一起进来,以她一个人的力气,想要扶他起来,可颇要费上一番功夫呢。
看到苏清歌来,那人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小丫头,你又来看我笑话了。”他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她认命地上前扶他做到一旁的圆凳上,想要说什么,话在舌尖绕了绕,却又收了回去。
“地上脏得要命,方才趴了那么久,都脏了爷的衣裳……”
“啧,富家公子就是事儿多,命都差点儿丢了,这会儿还顾得上衣裳干净不干净?这儿就这么一身儿衣裳,你要是不想穿,也成——”苏清歌指尖点了点桌面,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脱了。”
齐公子抽抽嘴角,慢吞吞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往后倾了倾:“你可不要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当初是谁先占了她的便宜去?苏清歌冷哼了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貌比潘安?”
“不,”他坐正,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骄傲仰首:“潘安怎么能比得过爷呢!嘶……”
“扯着伤口了吧?看你还孔雀开屏!”苏清歌心情大好,顺手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说吧,今儿又自个儿下来做什么?”
“渴了,下来找水喝的,”他看看茶盅,再看看苏清歌,然后扁扁嘴,软了声音:“我还有伤在身……”撒娇似的语气,苏清歌一阵恶寒,咬牙切齿地将茶水递到他嘴边,瞅着他心满意足地喝下去,默默诅咒他喝下去的水都变成毒药。她这是做了什么孽,竟然救回来一个爷!
喝过水,那厮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洁的小白牙,苏清歌瞥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别处。
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弯了眉眼,那眸子里,就好像盛着整个夜空,晶亮又璀璨,是极迷人。让人想要伸出手,将他的眼眉细细描画……
苏清歌支了窗,好让阳光照进来,这连着多日的大雪,小屋里就没怎么见过太阳了。她同那人说起想宋阿末的提议,结果他却得寸进尺——:“要我看你舞上一曲也不是不成,不过嘛……你得先给爷梳头。”
“成,您还有什么事儿,可一并吩咐了!”苏清歌咬牙切齿道。
“暂时,没了。”他轻轻扬了扬眉,趁着她转头去拿梳子的功夫,得意洋洋地弯弯眼睛。
她执了把牛角梳替他梳头,他便有气无力地将下巴搁在桌沿,任由她摆弄他的发。这些日子他几乎都是躺着的,头发自然也有些日子没有好好打理,有几处打了结,怎么也梳不顺,苏清歌只好放下梳子用手去一点一点给他解开发上的结。
“绾发结同心,便是这般了。”苏清歌的指尖冰凉,仿佛还带着屋外的冬寒。他却半眯了眼,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绾发结同心?苏清歌心道这厮果然是风流成性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心下想着,苏清歌笑眯眯攥了一把他的发,动作轻柔地用指尖梳着,当他正满意微笑时,她又猛地施力,将他的发顺手往后使劲一扯。他疼得龇牙咧嘴,气鼓鼓转头,却见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倚着妆台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冷哼一声,斜睨她一眼,道:“你不想给我梳头就罢了,何必拿我头发出气!”
苏清歌撇嘴,漫不经心地说:“我昨儿晚上来的时候,看见一人儿坐在房顶……”话,只说了一半,这已经够了。
“爷我本就伤得不重,自然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我装病装得那么好,还是被你识破了——”那人倒是面不改色,弯了眼,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语气里似乎还有些不甘的意味:“不过,我只是想多呆些日子,你是知道的,我被人追杀,惨得……”他瞬间切换到凄凄惨惨戚戚的神情,抬手捂住心口,双眉紧蹙,望向她的眸子里都快要泛出水光来。
啧,东施效颦。苏清歌有些想不通,为何他身份非同一般,有时却会像个孩子似的,阴晴不定。
“莫说那些没用的,我救你,是因为你身上有浮木牌。”苏清歌打断他的话,伸手拨拉出一个空位,大咧咧往他面前的妆台上一坐,笑得见牙不见眼:“有浮木牌的,都是闻说楼的贵客。”
男子:“噗嗤”笑出声,冬季暖软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他桃花眼半弯,鼻梁挺直,朱红的唇轻勾,瓷白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苏清歌逆着光瞧过去,那眉眼含笑的模样,却是格外的动人心魄。
——苏清歌从未见过有男子,会有这般精致的面庞,他太美,美得如同妖孽一般,又像是,从绝世的画儿上走下来似的。
当小屋的门再次打开,一袭青衫的男子跨步走了出来,墨色的长发被高高束着,发间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固定,衬得那发,更加乌黑透亮。
苏清歌在他身后轻推了他一把:“既然好了就别再磨叽了,去,坐那儿——”她朝檐下摆着的摇椅处扬了扬下颌:“你可要看仔细了。”
“那是自然。”
宋阿末如同常人一般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原地摊开手,一柄软剑搁在她手上,她一把握住,身形一晃,动作轻盈地舞了起来。
苏清歌莞尔一笑,旋即也挽了剑花,跟上宋阿末的动作。
男子慵懒地窝在摇椅中,摇晃着拈了笑,目光懒懒地随着她的身影辗转,游移。
心底,似有一双纤纤素手,拨弄起一片悦耳弦音。
冬季的日头总是暖暖软软的,不似春日的阳光那般和煦,也不似夏日的那般骄躁,它就像是凌冽寒冬中升起的温暖与希望,它不灼眼,只一味温和地轻轻柔柔地照进人心里头去,便能将阴霾一一拂尽。
往事,就在不经意间,再次浮现眼前。
“对不住您了。”
“我要进城,烦劳您二位,载我一程,可好?”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那就,劳烦了……”
“多谢公子,好人会有好报的。”
“就此别过。”
……
几年前的记忆随着她的舞动一点一点被勾起,那晚他从城外办完事回城,却在半道上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劫了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彼时那冷冰冰的金簪就抵着他的咽喉,再用些力气,就能将他颈间的皮肤刺破,她以为他喝醉了,竟压在他身上威胁他。呵,他不过是装醉罢了,那满身的酒气,也不过是觥筹交错间他故意洒在身上的酒水留下的。
那晚,她下了马车,他便也下了马车尾随其后。
夜深人静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怎么会独自在外?看她的衣着打扮,不是官家小姐,也该是富庶人家的闺女,单单是她身上的那些钗环配饰,一件的价值,也够平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起初,他只是好奇,更深露重,她孤身一人会去往何处?
却不料,她去的,竟是吏部尚书府。
他施展轻功立于高墙之上,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那哪里是尚书府,分明,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入眼皆是死相极惨的尸体和还未干涸的血迹,满院的夏花仿佛一夜之间全部凋零,月色惨淡,头顶飞过成群夜鸦,哀鸣不绝……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的击了一下,待他回过神,那小丫头被人拽着跑出府,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他隐藏于暗处,却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那双原本如同秋水潋滟的眸子,盛了太多的不甘,与决绝。
他从巷子的拐角处走出来,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话。
他后来派人去打听才得知,京都苏家出事的前一日,曾走失过一位小姐,唤作,苏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