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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 圣婴4

清晨的小公园里寂静无人,鸟鸣突然之间充满了她的耳朵。她坐在长椅上,额头发出乳白色的反光,没有表情,双眼的焦点在树叶的缝隙间徘徊着。终于,那个搞雕塑的长头发男人出现了,今天他没有戴墨镜,还是背着个大包,低着头拨开树枝来到了她面前。男人非常惊讶,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她站了起来,对他说:“你不是说你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吗?今天我的运气很好,等到了你。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圣婴迷城雕像,递给了他。

他接过圣婴迷城像,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足足有十几分钟默不作声。最后他把雕像放在唇边轻轻地一吻。他的目光此刻就象老鹰一样锐利,仿佛她就是他的猎物,他压低了声音问:“你从哪弄来的。”

“在地下室里挖出来的。”她确实被男人吓着了。

“告诉你,这是真品,真的,无论从雕刻手法,还是铸造工艺都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特点,天哪,与米开郎琪罗的技法相似,可能真的是他的作品。我在意大利留过学,主攻雕塑史,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过圣婴迷城像的图片和各种有关资料,虽然过去没亲眼见过实物,但我敢说我对它的了解不亚于它的作者。你看它的脚底板——”他把圣婴迷城的左脚伸到她眼前。

“对,有一行隐隐约约的拉丁字母。”

“这是美第齐家族的族徽,说明这个曾经是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大金融家族拥有过这圣婴迷城像,后来又捐献给了教会。总而言之,这就是马佐里尼带到中国来的那尊圣婴迷城,而且它损毁的下身也的确与文献记载的相同。马佐里尼离开中国以后,被毁的圣婴迷城也不见了,人们以为是被他带会意大利了,没想到他把圣婴迷城留在了中国,太不可思议了,你很幸运。”

“谢谢你,可是当年为什么会有人要破坏圣婴迷城呢?”

“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可能是宗教矛盾吧。”

“既然它是真的,那你就拿去吧,也许它对你有用。”

“不必了,我不是基督教徒,不会对圣婴迷城顶礼膜拜的,我只对艺术品感兴趣,能亲眼看到圣婴迷城的真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这是你发现,怎么处置由你决定吧,但最起码要保存好它,它的价值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应该是我感谢你,拿好,再见吧。”他再一次吻了吻圣婴迷城,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圣婴迷城放到了她的手里。

“那就,再见吧。”

她把圣婴迷城放进了箱子里,刚转过身要走,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哎,还有一句话:其实你真的很象他的妈妈。”

“你是说圣婴迷城?”她心神不安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没什么。对了,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留给我,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发现圣婴迷城的地方。”长头发男人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精神病院里的气氛总令人压抑,虽然有时会看到滑稽的场面,有时又是狂乱不堪。她和一个脸上有着一道伤疤的医生争辩着:“罗兰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只能让我们隔着铁栏见面,她不是犯人。”

“看见我脸上的伤疤了吗?昨天让她的指甲给抓的。给她打针死活不肯,而且我还从没见过她放下过那个洋娃娃,那是铜做的吧,那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东西,那么重的铜铸的家伙,砸起人来可是要出人命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们把她的孩子给偷走了,她的病可不轻啊。你去看她一定要小心,她可是六亲不认的。”

见面的时候罗兰正趴在铁栏杆前,衣服被自己撕破了,旁若无人地裸露着雪白高耸的胸脯,还把圣婴迷城雕像放在上面,好象是在给小孩喂奶似的。

“罗兰,你怎么知道地下室里藏着东西的。”

“藏着什么东西?”罗兰的口齿已经不清了。

“圣婴迷城啊,真正的圣婴迷城。不是复制品。”

“是谁让你去找出来的。”

“不是你吗?”

“我没说过。”

“昨天,不是你让我去把地下室的地板挖开来的吗?”她有些着急了。

“你是谁?”

罗兰的这句话令她意想不到,她一时居然无法回答了:“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感到了无助,她把手握着铁栏杆,这样她也有了被囚禁的感觉。一串眼泪缓缓地溢了出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滚动着。

罗兰突然把手伸出来,用细细的指间帮她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妈妈。”

“你真的疯了。”她转身就象外跑去了。

“不,我说的没错,我就是你未来的女儿,妈妈,你别走,妈妈!”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黑色的地板间来回飘荡着,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地高叫起来:“妈妈!妈妈!”

她总有一个预感,今天晚上那个长头发男人会来,恰巧她的窗下有一棵自生自灭的夜来香开花了,浓烈的香味象潮水一样涌进了整个小楼。她还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地看着圣婴迷城,同时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长头发男人终于来了,他说他已经看过地下室了,可以肯定这儿就是当年马佐里尼供奉圣婴迷城的小教堂。然后他打开了背包,拿出了一样东西。

又是一尊圣婴迷城像,但是与她所见过的前面两尊最大的不同是,这个圣婴迷城是一个女孩,女圣婴迷城。

看着这尊圣婴迷城像的下身,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可能?是个女婴。”

“这是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做的,并不费力,只要对过去我复制的圣婴迷城的模子略加修改就行了。非常感谢你,是你今天早上给我看了缺损的圣婴迷城之后我才有了灵感的,过去我一直是在模仿,在复制,而现在,我可以说,我已经在创造了。”

“创造?”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圣婴迷城不可以是女孩呢?难道圣经上规定过圣婴迷城必须是上帝的儿子吗?让我们仔细地想想,难道上帝的女儿不也是圣婴迷城,不也是救世主基督吗?所以,她是耶酥的妹妹。”

“也许你真的是个天才。”

“今天我一边修改铸造的模子,一边苦思冥想着,是谁把圣婴迷城破坏了,而目的又是什么?当我完成了我的女圣婴迷城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告诉你,破坏圣婴迷城的人就是马佐里尼自己。”

“保罗.马佐里尼?”她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是他,是他把圣婴迷城偷偷地带到了中国,又是他利用圣婴迷城传播被认为异端的宗教思想,最后还是他,亲手毁坏了圣婴迷城。你想想,为什么这件轰动一时的事件虽然悬赏千两黄金,查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作案者就是马佐里尼自己,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解释。”

“可圣婴迷城对他是有价值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三十年代,马佐里尼在罗马受到天主教庭责难和攻击时,他给当时的教皇写过一封公开信,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在信中说,上帝可以有耶酥这样的儿子,而圣母玛利亚却是约瑟的妻子,那么从伦理上来说,人类的救世主耶酥就是一个私生子,上帝曾经惩罚了偷食禁果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可上帝使贞洁的玛利亚受孕的行为本身也是犯了与亚当和夏娃同样的错误。既然上帝有自己的私生子,那么从逻辑上说上帝在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性的同时也拥有人性,而且上帝又是无始无终的,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里,上帝可以不断地让类似玛利亚的贞女受孕。同样是从逻辑上推理,因为上帝是万能的,所以,上帝即可以有儿子,也可以有女儿。既然如此,那么女人也可以做救世主基督,甚至可以做罗马教皇。”

“你怎么知道的?”

“做完女圣婴迷城以后,我总想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推理,所以我上网去了一家意大利的新宗教网站,在那儿,我搜索有关马佐里尼的信息,他的资料不多,网上只保存了他的这封公开信。我说过我在意大利留过学,所以看得懂意大利文。事实上,就是因为他的这封信,罗马教庭认定他已经堕入魔道无可救药而将他开除教籍的。”

“因为马佐里尼有这样的思想,所以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亲手破坏了圣婴迷城,砸毁了圣婴迷城的下身,从而让圣婴迷城的性别模糊,这样就有了一个暗示——圣婴迷城不一定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宗教理想。”她终于明白了。

“对,千百年来,人类的宗教史上,能提出象他这样的观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了。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侮辱了上帝和耶酥,还有圣母。可我仔细想了想,只有这种解释才是最符合逻辑,符合人的本来面目的。还有,就是在宗教领域把女子提高到了和男子同样的地位。他并没有侮辱上帝,其实是赞颂了上帝的生命力。”

“上帝的生命力?”她在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种世俗的叫法——“上帝的繁殖力”。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年马佐里尼在破坏圣婴迷城时的痛苦和矛盾心理,他无限地崇敬和热爱着圣婴迷城,但他又有自己的宗教理论,只有最坚强的男子汉才有魄力为了他所坚持的信仰而毁灭自己的最爱,尽管我们无法确定他的这种新信仰是否合乎真理。”

“是真理。”她脱口而出。

接下来是沉默,她这才感到房间里夜来香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长头发男人忽然把锐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的说:“其实你很美。”

她不说话。

“你象极了圣母玛利亚。”

她不说话。

“你不信吗?是的,东方人与西方人谈不上相象,但是你的眼神非常象,这是拉斐尔的油画里所要竭尽全力表现的眼神,他总是抱怨他的模特缺乏神似,画圣母的眼睛时他总是加入自己的幻想的成分。而你的眼睛,则是天生适合于给拉斐尔做模特的,如果你活在十六世纪初的意大利,拉斐尔也许会爱上你的。”

她还是不说话。

他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于是他吻了她。

长头发的男人有着刚强的嘴唇,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开始注意他的嘴唇了,刚强的嘴唇充满了温暖还有力量。他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

当他有了些欲望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再问你一遍,我们过去认识吗?我是说在小公园见面之前。”

“我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说谎,我们之间只见过三次面,前两次在小公园里,第三次就是现在。在这三次之前,我从没见过你,真遗憾。”

“你的记忆还完好吧。”

“当然,我的记忆比常人还要好。”

“那好,你不是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

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对不起。我失礼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把你的女圣婴迷城拿回去吧。”

“送给你了,留个纪念,还是那句话,我是无神论者。”转眼间,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夜来香弥漫的夜色里。

三十六岁的保罗.马佐里尼独自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圣坛上有耶酥的彩塑还有圣母玛利亚,但是在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的是圣婴迷城的雕像。小教堂不大,大堂大约有三层楼这么高,偏门下面有个地下室。教堂外,夜已深了,就连煽情的月亮也退去了。教堂里点着几支摇曳不定的白蜡烛,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烦躁不安,紧紧地盯着圣婴迷城,额头上却满是大汗,在他坐着的长椅上的另一头,躺着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国女孩。女孩没有穿衣服,红润的身体暴露在烛光中,激烈地喘息着,好久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马佐里尼穿着黑色的教士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堂。只留下光着身体的女孩继续躺在耶酥的面前,而女孩身下一滩殷红的血正闪闪发光。

马佐里尼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半夜的街上只能偶尔见到几个更夫。月亮始终没有出来,他在一片漆黑中凭记忆摸索着,到了一扇大门前,有节奏地用手指的关节敲着门。敲了好久,一个胸前挂着十字架同样一身教士服的中国老人端着蜡烛给他开了门。

马佐里尼跪在他面前用中国话说:“王神甫,对不起,我现在能不能做忏悔。”

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巨大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和充满装饰的门,还有大堂里虔诚的信徒们,窗户上装的都是彩色玻璃,于是一切都被彩色的光线笼罩着,象一场梦。她找到了一位神甫,把真正的圣婴迷城交给了他。

自然,神甫非常惊讶,然后一位主教接待了她,并要她填一个表,以便能够给她一笔奖金。她没有填住址,只写了一个假名——玛利亚。接着她趁着年迈的主教不注意,偷偷地躲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格子窗,看不清里面。忽然里面传出了声音:“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

“忏悔?”

“每个人都需要忏悔,因为人先天就是有罪的。”

“原罪。”

“孩子,你说的对,你很虔诚。”

“神甫,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没到年龄呢。”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

“可我是贞洁的,象玛利亚那样贞洁。”

“孩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种亵渎。”

“我说的是事实,我以我的生命的发誓,我是贞洁的,我的身体只能献给一个人——上帝。”

“上帝是神。”

“上帝同时也是人。”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愿主饶恕你。”

“只有上帝才能使贞女怀孕,我的肚子里怀着又一个耶酥,或者说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圣母。无论如何痛苦,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照顾他,把他养大成人,我的孩子会改变世界的。”

“愿主饶恕你。”

走出教堂,已是黄昏了,在教堂的门口,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以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她。她们对视着,直到她感到浑身发冷,匆匆地离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们这座城市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意大利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匆匆地走了出来,在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倒卧着,床单上全是血,这个女孩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了。

意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婴儿紧紧地包裹着,婴儿在风雪中不断地啼哭着,使意大利人来回地摇晃。他有着一双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却低着头不敢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两行长长的脚印,远看就象是两排大大的眼睛朝着天空瞪着。

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外,有几个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婴儿的脸,那是一张混血儿漂亮的脸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意大利人弯下身子,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把婴儿放在了一个墓碑前。接着他向前走了几十步,躲到了一个中国人的高大坟墓背后,远远地观察着。被子包裹着婴儿,在地上被雪打湿了,婴儿使劲地哭着,那声音让人揪心。

忽然一对农民夫妇出现在雪地中,他们都是信教的,他们看见了地上的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抱了起来。他们把婴儿的父母骂了几句,然后便把婴儿抱走了。

一只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动不动的意大利人身上,抖动着翅膀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