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鹫大师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分开重人,走向关文用匕首“画”在地上的画。
在院子的另一角,忽然有人惊呼出声:“我看到了,我明白了!”
那是宝铃的声音,关文心头一乱,情不自禁地向那边转身。
宝铃就在高翔的身边,看样子,她想要向这边冲过来,但被高翔左臂圈住,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挣脱。
“关文,我从她的舞蹈里看到了一些——”宝铃大声叫,但随即被高翔捂住了嘴。
所有人跟着天鹫大师走向那些画,关文原地停了几秒钟,毅然走向宝铃。明知道要遭受高翔、老刀等人的冷眼,他仍然做了这种选择。
“喂,这里没你的事。”老刀跃出来,拦住关文的去路。
“让她说清楚。”关文大声说,目光越过老刀的肩膀,直视高翔。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走开!”老刀厉声大喝。
“这里的每一件事,都不属于个人。请让开,我必须得过去。”关文大声说。
“滚,滚开,快滚开!”老刀一把抓住关文的衣领,手上一扯,脚下一绊,使出西藏牧民的摔跤技,瞬间把关文抛了出去。
就在关文即将倒地时,他听到了宝铃的惊呼声:“不要碰他,他不懂武功——”
“她关心我吗?她心里有我吗?”他忍不住那样想,心底里有酸楚,也有些微的惊喜。按照世俗的标准评判,他不如高翔,无论是身体、名望、地位、人脉,都比不过对方,但那又怎样呢?只要宝铃心中有他就够了。
最终,关文并没有倒地,因为有个人从斜刺里飘出来,弯腰勾手搀住他,稳稳地扶起。
那是白摩诃,一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神秘高手。
“喂,滚开,别惹我们!”老刀吃了一惊,但语气仍旧凶巴巴的。
“放开宝铃,听她说。”关文的态度并未因老刀的暴行而改变,他的眼中只有宝铃。
“兄弟,给我个面子,不要在这里惹事。”高翔拉着宝铃向前走,把老刀推到旁边,一语双关地说。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告诫老刀,实际却是在警告关文,因为高翔的冷漠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她说。”关文重复自己的话。
“让她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老刀再次出言不逊,但话没说完,白摩诃猛然向前冲出,双手死死地拤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出声。
白摩诃动作太快,鬼魅一般,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别对他无礼。”三四秒钟之后,白摩诃撒手后退,低调而萧瑟地说了五个字。
老刀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自己的喉结,痛苦地弯腰跪地。
高翔的脸色变了,嘴角浮起一丝扭曲的冷笑:“兄弟,原来你随身带着保镖呢?”
关文不理对方,转向宝铃:“你刚刚说,你明白了什么,现在能告诉我吗?”
宝铃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感觉,那女人的舞蹈路径始终是在一个圆圈里。”
她挣脱了高翔的手,走到关文面前,一双眸子如浸在冰水里的黑葡萄,冗长而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那代表什么?”关文凝视宝铃的眼睛。
“一名舞蹈演员在编排舞蹈动作时,都要预先在草稿纸上画好脚步移动路线图,其它的手部和身体动作,都要按照路线完成,而不是随意移动。观众只看到舞蹈者的曼妙舞姿,殊不知每一步的进退,都是有章法可循的。这种舞蹈的定律是由汉朝传承下来的,非常具有科学性,几千年来从未改变过。我仔细观察她的跳舞路线,分明是一条线路图——”
“是吗?那我从她舞蹈中看到了一些发生在深幽地底的景物,如果跟路线图联系,就能发掘出那些秘密来了!”关文从宝铃的话里得到了更多启迪。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是遗漏了一些什么?”宝铃皱着眉思索,转向天鹫大师那边,“那位大师说自己已经顿悟,或许他也从舞蹈中看到了某种东西?”
“天鹫大师是尼泊尔第一智者,悟性之高,无人能及。宝铃,你放心,我会联络他,大家一起研究,想必有一个圆满结果。”高翔插话进来。
宝铃回头,看着高翔:“那就最好了,不过眼下,我想跟关先生借一步说话,你不介意吧?”
高翔大笑:“当然当然,当然不介意,你们请便吧。”
话虽这么说,他望着关文的眼神却如两把小刀,闪着嫉妒与怨恨的光芒。
“去你刚刚那间画室好吗?我想看看那些画。”宝铃说。
两人绕开广场上的人,沿着墙边的长廊回画室。
“我总是觉得,有人在暗处偷窥,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宝铃一边竖起衣领,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可是,天鹫大师已经亮相了,你还有这种感觉?偷窥的是他,不会有别人了。”关文疑惑地回答。
“不是他,不是他……”宝铃叹息,“天鹫大师身上只有傲气,没有杀气。还记得在扎什伦布寺内弥勒殿前死的那个小偷吗?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了被人偷窥的感觉,就像被大羊鹰盯上的羊群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死神就会从天而降。所以,有些话我想尽快跟你说,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了无牵挂,不再有压力。”
两人进了画室,轻轻关门,把喧嚣挡在门外。
画仍旧堆放在画案上,宝铃快步走近,连续翻看着。
“这些都是风鹤脑子里的‘识藏’,在赤焰尊者、舍利子、玛尼石的联合作用下,识藏在虚空中浮现,落入我眼中,然后一幕幕画下来。”关文解释。
在这里,他用了很笼统的“虚空中浮现”这句话,因为他无法确定那些景物到底是映入他眼中还是映在了心底。总之,他接收到了那些信息,然后快速画出来,充当的只是照相机、复印机的功能。
“你画得太好了,神乎其技,真是叫人佩服。以前听说过最高境界的画家能够‘想到哪儿画到哪儿’,现在终于亲眼见识了。”宝铃赞不绝口,目光最后停留在孤峰绝顶那幅画上。
关文心中一动,因为风鹤说过,那画中堪堪受辱的女子,就是宝铃。
“这里画的是什么?”宝铃问。
关文继续解释:“在风鹤的记忆中,那个男人被乱刀凌迟,割肉喂鹰。”
宝铃哦了一声,手指在画面中移动,落在那女子身上。
“这里……一幕惨剧即将发生……可是,可是最后的结果……”她抬起手臂,双手抱头,不顾关文的惊愕目光,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你想到了什么?你认识那女人吗?”关文轻轻问。
“我不知道……从出生开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乱糟糟的影像盘踞着……我现在需要一间暗室,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那些事才能变得清晰。帮我找一间暗室,帮我把那些事画出来,拜托你……”宝铃突然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
关文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极度恐惧,立刻走过去,张开双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
宝铃的颤抖也传递到关文身上来,关文慢慢搂住宝铃,细嗅着她身上的微香。
“别怕,那些只是虚幻的影像,不会伤害你。”他说,接下来声音变得更低,几乎不可听闻,“别怕,任何时候,我都在这里……我在这里保护你……”
他低下头,鼻尖触到了宝铃带着凉意的头发。就在那时,宝铃突然仰头,无意之中,阴差阳错,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唇竟然碰到了一起。
“我觉得应该——”宝铃一边仰头一边说话,当嘴唇碰触时,她的声音断了。
她的唇上带着春天里的晨雾一样的甜香,只一碰,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接触,只有一个指印那么大面积的贴合——关文已经醉了,像饮了一整坛十八年女儿红那样,从头到脚,从嘴唇到头发丝再到指尖脚尖,全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轰响:“她是最完美的!她是最完美的!我爱上她了……”
宝铃吃了一惊,向后一退,身子撞在画案上。
关文怔怔地举着双臂,保持搂抱的姿势,眼前金星乱冒。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他的脑海里忽然浮起这样两句诗。
宝铃没有睁眼,但脸上充满了极其明显的错愕。
“对不起。”关文回过神来,立刻道歉。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给我一间暗室……”宝铃喃喃自语。
关文立刻按下了门上的暗锁,然后关灯。
画室里暗下来,但外面的火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形成了一条橘色的光缝,把房间里的黑暗一劈为二。
“我还是能感觉到有光——”宝铃说。
门边挂着一幅从顶到地的黑丝绒帷幕,关文横向拉扯,帷幕挡住门缝,画室里终于变得漆黑一片。
“你好好听着,这些事我已经讲过了很多遍,有些情节越来越模糊,也许下一次想讲的时候它们就不在了。你听着,帮我画出来,我想知道,在那些梦里,我自己究竟是谁?”宝铃喃喃地说。
明知道宝铃看不见,关文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宝铃就靠在画案前,双手反撑着画案,深深地垂着头,像一只极度困倦了的鸟儿。她的样子,让他揪心地疼,但又不能多做些什么,因为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叫高翔的人。
那不算是“吻”的一吻,让他的心像九天上的孤云一般轻飏,又像九幽下的游鱼一样畅快。有此一吻,他的灵魂如甘霖抚慰下的焦渴土地,骤然苏醒,把隔着几百世、几万年的记忆全都找回来了。
在那些记忆里,仿佛也有一个如宝铃一样的女子,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怀中。
“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了。”宝铃说。
黑暗中,她的鼻音显得稍微重了些,正因如此,她后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饱经沧桑,曾历万年。
“嗯。”关文回应。
下面就是宝铃的叙述——
一开始,宝铃就在深幽无边的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在缓缓述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