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期贤坐在沙发上，后背僵硬。

在他的身后，是半开大小的画幅，被用精致的木框装裱，挂在正中央的墙壁上，那幅画，叫做《箱庭少女》。

他终于是看清了，那云雾之下。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巧合么……不，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巧合。是自己，自己实在是太不机灵了。明明顺藤摸瓜就能想到的事情，明明串联一下线索就可以得到答案。

自己还在假装什么？

牛皮吹过了，丢人也丢过了，隔着一面墙的两个人却在手机上发着自以为天南地北的东西……不，是只有竹期贤以为天南地北的东西。真是难堪，难堪到让他无地自容。

“想明白啦？”

林早枫的声音响起，竹期贤抬起头，看着她站在门口，身子倾斜，就这样慵懒地倚靠着门框。是的，尽管在竹期贤眼里实在是难以将她和那个红叶头像划上等号，但事实已经不容置喙了。他不再多说任何东西，屏幕对面的那个人是她，住在隔壁的也是她。可他却把她当成了两个人，然后把自己拆分成两个来与她对话。

是啊，太难看了。

“吃饭吧，别挠了，再挠下去都把自己挠成鸡窝头了。”林早枫似乎也有点难以控制，她抬手捂住了脸。嘴角总是情不自禁地上扬，毕竟，到这个地步，竹期贤已经可以说是蠢态毕现了。那个在网上侃侃而谈的大手子，以及这个头都不敢抬的闷油瓶画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就无法把这两种类型的人联系起来，更别说要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了。

但这又如何呢？

竹期贤抱着头，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了半分的波动，能有的，仅仅只是死寂而已。那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世界，以及灰色的一切。自己伫立在已经停止的世界，就好像死掉了一样。没有错，竹期贤内心当中的某个东西好像是死掉了。死掉的是他放飞的自我，是他不再敞开的心声。

或许，对方等着的就是这样的自己吧。在漏洞百出的谎言当中，这样的……狼狈不堪。

“说真的，这样跟你说话也是第一次。”林早枫揉着自己的后颈：“也真是有够服气你的，我都那么暗示了你居然还对不上我的电波。”

竹期贤不做答。

“嘛……虽然知道你是个闷油瓶，但好歹说句话嘛，我一个人说实话很像是自言自语，很尴尬的。”林早枫的脸再一次红了起来，她的说话风格终于是真正意义上，让竹期贤将她和清风联系在一起。是的，他曾一度以为屏幕对面的家伙是个男的。

“对不起，我让你感觉很虚伪吧。”竹期贤就这样低着头：“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和屏幕里的完全不一样吧。”咬着嘴唇，他继续开口：“不过还好是你，我可以说出我想说的。因为，你可以理解我。”

“我就不信有人这辈子都没吹过牛。”林早枫叹了口气：“早知道你在想这样的破事情，我都不当回事儿，你又在那纠结什么？饭好了，不想饿肚子就过来吃吧。”林早枫消失在了竹期贤的视野。竹期贤看着门口，是的，这个本应该很陌生的女孩终究是给了他熟悉的感觉。

是啊，她在那个网站的站龄比他大多了。林早枫的id也就是“清風”那个号，是八位数账号，而竹期贤是十二位账号。光从账号长短就可以看出来了，竹期贤当时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十足的蠢新。一股脑儿地搬运、创作自己的作品，却没有宣传的渠道，所以每一张图的曝光率都不高。

正是因为《箱庭少女》，他认识了在网上的林早枫，只是那个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清風”这个人，而不存在林早枫这个概念。林早枫发现了他的《箱庭少女》，那个在他最彷徨无助时候发愤创作的作品。那是一次妹妹找到了他的家，拿他寻开心。妹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哥哥“嘘寒问暖”，问哥哥为什么活得那么窝囊，唏嘘竹期贤的生活。贴着竹期贤的后背，拨弄着他的裤腰带。然后不小心滑到了更下面，伴随着一声“诶呀，对不起。”，然后便是妹妹的笑声。笑声听在耳朵里却是这样的苦楚，这又是什么呢？另一个迷茫的人发出来的求救信号么？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这么多了么？已经学会，将手放在男人的那个部位，并且那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么？只有那个时候他感受到了那样的愤怒，他忍着，直至被父亲撵出家门的妹妹从他家里离开，那一夜他没合眼。打开电脑，狂乱地画着。

这世界真不公平，本以为自己倘若离开兴许能让这个家变得好一点。但是在那一刻他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自己离开了之后妹妹越发变成了他绝对不想看见的样子。

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候，两个人甚至还能互通心意。曾几何时，竹期贤已经回忆不起自己当过哥哥的感觉。他越发被束缚而妹妹却找到了自己的“自由”，但那样颓废的自由，算得上自由么？

确实，自一开始妹妹仿佛是上天的宠儿，什么都比他好，什么都要超过他。他也为妹妹的优秀而骄傲，作为一个哥哥来说。但如今，他活在盒子里，活在阴影当中。甚至被自己的亲妹妹玩弄，就好像是牵着线的木偶。他嘲笑着自己，通过懦弱的行为，逃避的事实来企图改变什么。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

“懦弱的人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为什么？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比自己优秀的人却活成了那样，而自己又活成了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妹妹，一起长大的妹妹，为什么会落入那样的泥潭当中？愤怒、愧疚，对自己的无力。带着这种心情，《箱庭少女》这幅作品诞生了，那次画画更像是发泄，完成画作之后他是那样的虚脱。就好像是灵魂换了个躯壳一般，愤怒的情绪如鬼附身般地来到他身上，然后又像是被驱魔一般烟消云散。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睡着，那一睡就是一天两夜。

看，你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条两夜里他在与一个梦纠缠，因为他渴望自己能够维护自己的自尊心，但自己面对外界的时候却又像是一只柔弱的羔羊。大概，自己早就已经逆来顺受惯了吧。

梦里，他看见了小学时候的自己，班里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只和自己玩。初中的三年，他属于那种被呼来喝去的存在。被班委使唤，被班上的黑恶势力使唤。被捉弄过，被威胁过。但他好像不存在愤怒一般，默默地接受着。然后妹妹在桥的彼岸，一边是曾经天使般的天真，一边是如今身披污浊的恶魔。或许真的是自己将妹妹变成如今这样的吧，他一直这样觉得。因为自己甚至连那个把妹妹教唆坏的人都找不到，更不用说把那个人揪出来揍一顿了。他从来都不会去下手伤害别人，或许是因为不敢吧，他太脆弱。

所以，将自己封锁在孤独里，连接上操纵者的丝线，这大概是自己存在的最大价值了吧。连续两个星期，被愧疚、恐怖和绝望环绕。

直至遇见清风。

好比千里马知遇伯乐，清风为他联系责编，联系站务，那一天她第一次为竹期贤要到了首页版面一周的展览权。那一天，竹期贤的粉丝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那一天，哑光的金子也发光了。对于清风，他是感激的。他对清风的感情不仅仅是友谊，同时还有尊敬。也是自那天开始，恐惧和绝望似乎也在慢慢从他身上剥离。就好像他在悬崖边上行走，突然，被人拉了一把。

他尊敬这个人。

尽管他们不常联系，见面的时候会像是朋友一样打趣。尽管，他们并未在现实当中认识，但那样的关系，就好像是黑暗的房间里唯一开着的一扇门，而门外满是光明。

但现在，房子消失了，门也消失了，他的整个人都被曝满阳光，光线很强，强到几乎将他蒸发。

走出客厅，在厨房旁的饭桌上，他的早餐和餐具也已经被摆好。这让竹期贤感觉自己的自立仿佛也是虚假的一样，林早枫在那边若无其事地用餐。谁知道呢，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生，是他的知遇还有伯乐，是他的前辈，是他粉丝当中的一员……是他的挚友。

那个素未谋面的挚友。

“有劳了。”竹期贤坐在了旁边，拿着筷子的手指冰凉。仿佛被凉风缠绕一般，从手指凉到脚趾。今天的早餐很简单，盘子里是煎鸡蛋、美式熏肉、以及两颗西兰花。主食是红薯，还有牛奶燕麦粥，旁边是一小碟酸菜。

这些东西，全是她一个人准备的么？

尽管有一种不真实感，但竹期贤还是扒起饭来。就这么着吧……

“知道我为什么专程要来找你么？”林早枫放下筷子，就这样看着竹期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