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
€€娱园
center周作人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臬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已(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邓,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谷,笋石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谷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
陶子缜的一首云:
澄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古灯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里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忘记了是哪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密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庵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本下木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
到龛上去取笔去,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
"呀"的缩头下来: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吧,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飘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印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
right一九二三年三月
€€秋河
center郁达夫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象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里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苗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她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打回头去,我们回去吧!"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遥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
"那是什么?"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地说:
"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紧接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溶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right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心中
center周作人
三月四日北京报上载有日本人在西山旅馆情死事件,据说女的是朝日轩的艺妓名叫来香。男的是山中商会店员"一鹏"。这些名字听了觉得有点稀奇,再查《国民新报》的英文部才知道来香乃是梅香(umeka)之误,这是所谓艺名,本名日向信子,年十九岁,一鹏是伊藤传三郎,年二十五岁。情死的原因没有明白,从死者的身分看来,大约总是彼此有情而因种种阻碍不能如愿,与其分离而生不如拥抱而死,所以这样地做的罢。
这种情死在中国极少见,但在日本却很是平常,据佐佐醒雪的《日本情史》(可以称作日本文学上的恋爱史论,与中国的《情史》性质不同,一九〇九年出版)说,南北朝(十四世纪)的《吉野拾遗》中记里村主税家从人与侍女因失了托身之所,走入深山共伏剑而死,六百年前已有其事。"这一对男女相语曰,'今生既尔不幸,但愿得来世永远相聚',这就成为元禄式情死的先踪。自南北朝至足利时代(十五六世纪)是那个'二世之缘'的思想逐渐分明的时期,到了近世,在宽文(1661-1672)前后的伊豫地方的俗歌里也这样的说着了:
幽暗的独木桥,郎若同行就同过去罢,掉了下去一同漂流着,来世也是在一起。
元禄时代(1688-1703)于骄奢华靡之间尚带着杀伐的蛮风,有重果敢的气象,又加上二世之缘的思想,自有发生许多悲惨的情死事件之倾向。"
这样的情死日本通称"心中"(shinjiu)。虽然情死的事实是"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已见诸记载,但心中这个名称却是德川时代的产物。本来心中这个字的意义就是如字讲,犹云衷情,后来转为表示心迹的行为,如立誓书,刺字剪发等等。宽文前后在游女社会中更发现杀伐的心中,既拔爪,斩指,或刺贯臂股之类,再进一步自然便是以一死表明相爱之忱,西鹤称之曰"心中死"(shinjiujini),在近松的戏曲中则心中一语几乎限于男女二人的情死了。这个风气一直流传到现在。心中也就成了情死的代用名词。
(立誓书现在似乎不通行了。尾崎久弥著《江户软派杂考》中根据古本情书指南《袖中假名文》引有一篇样本,今特译录于后:
@@@盟誓
今与某人约为夫妇,真实无虚,即使父母兄弟无论如何梗阻,决不另行适人,倘若所说稍在虚伪,当蒙日本六十余州诸神之罚,未来永远堕入地狱,无有出时。须至盟誓者。
right年号月日 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中国旧有《青楼尺牍》等书,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类的东西。)
近松是日本最伟大的古剧家,他的著作由我看来似乎比中国元曲还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话净琉璃(社会剧)几乎都是讲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于这班痴男怨女。眼看着他们夹在私情与义理之间,好像是锅上的老鼠,反正是挣不脱。只是拖延着多加些苦痛,他们唯一的出路单是"死",而他们的死却不能怎么英雄的又不是超脱的,他们的"一莲托生"的愿望实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们非但不敢笑他,还全心的希望他们大愿成就,真能够往生佛土,续今生未了之缘。这固是我们凡人的思想,但诗人到底也只是凡人的代表,况且近松又是一个以慰藉娱悦民众为事的诗人,他的咏叹心中正是当然的事,据说近松的净琉璃盛行以后民间的男女心中事件大见增加,可以想见他的势力。但是真正鼓吹心中的艺术还要算净琉璃的别一派,即《新内节》(shinnai-)。《新内节》之对于心中的热狂的向往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唯以一死为归宿。新吉原的游女听了这流行的《新内节》的悲歌,无端的引起了许多悲剧,政府乃于文化初年(十九世纪初)禁止《新内节》不得入吉原,唯于中元许可一日,以为盂兰盆之供养,直至明治维新这才解禁。《新内节》是一种曲,且说且唱,翻译几不可能,今姑摘译《藤蔓恋之栅》末尾数节,以为心中男女之回向。此篇系鹤贺新内所作,叙藤屋喜之助与菱野屋游女早衣的末路,篇名系用喜之助的店号藤字敷衍而成,大约是一七七〇年顷之作云。(据《江户软派杂考》)
"世上再没有像我这样苦命的人,五六岁的时候死了双亲,只靠了一个哥哥,一天天的过着艰难的岁月,到后来路尽山穷,直落得卖到了这里来操这样的行业。动不动就挨老鸨的责骂,算作稚妓出来应接,彻夜的担受客人的凌虐,好容易换下泪湿的长袖,到了成年。找到你一个人做我的终身的倚靠。即使是在荒野的尽头,深山的里面,怎样的贫苦我都不厌,我愿亲手煮了饭来大家吃。乐也是恋,苦也是要恋,恋这字说的很明白:恋爱就只是忍耐这一件事。——太觉得可爱了,一个人便会变了极风流似的愚痴,管盟誓的诸位神明也不肯见听。反正是总不能配合的因缘,还不如索性请你一同杀了罢!说到这里,袖子上已成了眼泪的积水潭,男子也举起含泪的脸来,叫一声早衣,原来人生就是风前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愿只愿是未来的同一个莲花座。听了他这番话,早衣禁不住落下欢喜泪。息在草叶之阴的爹妈,一定是很替我高兴罢。就将带领了我的共命的丈夫来见你。请你们千万不要怨我,恕我死于非命的罪孽。阎王老爷若要责罚,请你们替我谢罪。佑天老爷,释迦老爷都未必弃舍我罢?我愿在旁边侍候,朝朝暮暮,虔心供奉茶汤香花,消除我此生的罪障。南无佑天老爷,释迦如来!请你救助我罢。南无阿弥陀佛!"(佑天上人系享保时代——十八世纪初——人,为净土宗中兴之祖,江户人甚崇敬,故游女遂将他与释迦如来混在一起了。)
木下太郎(医学博士太田正雄的别号)在他的诗集《食后之歌》序中说及"那鄙俗而充满着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这种净琉璃正是其一,可惜译文不行,保能述意而不能保存原有的情趣了。二世之缘的思想完全以轮回为根基,在唯物思想兴起的现代,心中男女恐不复能有莲花台之慰藉,未免益增其寂寞,但是去者仍大有人在,固亦由于经济迫压,一半当亦如《雅歌》所说由于"爱情如死之坚强"欤。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更未知有如死之坚强的东西,所以情死这种事情在中国是绝不会发见的了。
鼓吹心中的祖师丰后椽据说终以情死。那么我也有点儿喜欢这个玩意儿么?或者要问。"不,不。一点不。"
right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
€€梁实秋情书(六则)
center梁实秋
@@@一
菁清:
昨晚看了你的信,12点以后才睡。你这封信我本想不复,怕你不高兴。所以还是写几个字给你。其实见面谈,不是更好么?
你的信写得极好,不但含蓄,而且深刻,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当什袭藏之。你要我"趁早认识我的为人",我也要以同样的话叮嘱你。事实上我有更多的话叮嘱你。你不要任性,要冷静的想一想,从11月27日到今天还不到一星期,谁能相信?我认为这是奇迹,天实为之!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希望我们能互相扶持。
今早起,我吃一片糯米藕,好甜好甜。我吃藕的时候,想着七楼上人人正在安睡——是侧身睡,还是仰着睡,还是支起臂肘在写东西?再过几小时就又可晤言,一室之内,信不要写了。
right梁实秋 六三、十二、二早
@@@二
菁清:
昨天从下午2时到吃完晚饭,在心情上多少变化!我不会演戏,可是我在人面前写毕竟演戏了,你也许笑我演技笨拙。我盼望将来不常有演戏的机会,永远以真实的面貌在人群大众中昂然出现。
有件事我受了委屈,我与人合照的一张相片,我露出笑容,其实那是在拍照时勉强做出的笑貌,你看我好多照片都是微笑着的(不照相时也喜欢微笑),而且那张照片是11月21日照的,是我在我们27日以前照的!猫咪,你该哑然失笑了吧?可是为了翻查那张照片是哪一天拍的,害得我检视日历费了半小时的功夫!
lavender中文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这块肥皂可真香,洗澡时我全身沐浴在那一片香气里,不,我的心也陶醉在其中了。我的嗅觉不灵敏,这一回好像是例外。
你昨晚宵夜恐怕是在12时以后了吧?在什么地方?你坐在什么人的身旁?你吃了些什么东西?我本来说陪你去宵夜,你不肯,因为你疼我,可是你知道么,我的心里多么痛苦!今天五时起床,头昏昏然。以后我恐怕每天都要头昏昏然,除非……除非……
right纽约。实秋 六三、十二、四
@@@三
菁清:
现在是夜里一点半钟,你也许还没有睡,是躺在床上看书吧?今天很凉,你那两床被(软软的,是鸭绒的还是尼龙的?)也许都可以盖上了。我晚上九时客散,立即遵嘱睡觉,但是睡到一点半,再也不能阖眼,只好起来。想打电话,不知总机有无人服务,如果是直接拨号的电话就好了。
昨天我们谈的话,每句我都又反复的加以思索,我很兴奋。我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可能有变化,有时变得开朗,有时变的很晦霾,不过,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心不会变。两颗心融在一起,会抗拒外来的一切的讥评。
昨晚你把你盘里的鱼分给我吃,你说你有宵夜可吃而我夜里可能饿,我当时心酸酸的,你随时心里有我。有一天,我若能陪你宵夜,就好了。写至此,我真的有一点饿,起来烧了一壶水,吃几块饼干。你要我带回的那两块小面包,我却没有吃,因为冰箱里一点佐餐的食物都没有。我的喉咙有一点哑,也许是受寒了,没关系,只消让我看一看你的笑容,有什么不舒服都忘了。
昨天看你那一堆照片,我一张都没有拿,(虽然其中有好多张我特别爱),实在是因为我想那些照片,以及其他,已经全部的属于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贪婪?
right梁实秋,六三、十二、五、夜
@@@四
菁清:
你睡得好么?昨晚你去后我赶快上床,报纸略翻一下就睡着了,睡到两点半,种种问题又兜上心头,有些问题是你提出而我是事前没料到的,我苦思焦虑,辗转反侧,不能得到万全的解答。退一步想,我能在半夜里考虑这些问题,亦即是幸福了。你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可是在情感上是来不及了。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你说是么,亲亲?看相的事,我从来不信,是你提议,我就跟了去。他说的话不致不错,尤其是他说我长寿,这正是我提心吊胆的事,不是我勘不破这一关,而是这一关牵涉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愿害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最最心爱的人。
今天是六日,屈指算来,是奇迹发生的第十天。你在镜子上写的字,我希望欧巴桑天天用力擦,擦掉它,至少先擦掉下句的第三个字,擦掉之后改为"已"字,或改为"果"字亦可。你问我嫉妒否,我说不,事实上恐怕难免,例如你咋晚去洗头,我就不能不想到理发匠要抚弄你的头发,而他在洗发的时候也一定对你有说有笑。想到这,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你会笑我吧?你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在这一方面,我是孩子。
我盼望今天收到你一封信。
right梁实秋 六三、十二、六
@@@五
我最爱的菁清:
你不能想象你给我的第一封信和生日卡片给了我多少喜悦!我一时高兴,下楼去自己煮了一大碗鸡丝雪里蕻面之后,就抱着你的函件高枕而眠,一直睡到三点多钟才醒。醒来之后又细读你的信,你没有告诉我生日那一天你是怎样过的,家里有无客人来往等等。你不说,我也揣想得出来。我还是愿意你详细报告你的生活实况,我惦记你。
腊八是阳历本月19(星期日)我留有两包"腊八粥"米在你家,我曾说请你在那一天煮而食之,我现在反悔了,你不要煮。因为煮起来很费时费事,要随时搅,否则沾锅。我不要你吃那样的苦头。腊八那一天,我要你写一封很特别很特别的,别人不能看的,非常非常赤裸相爱的信,我将如饮"甘露"般的快乐。菁清,我们别离只有五天,这五天好苦,犹如11月27以后的那五天一样的紧张,只是滋味不同了。
我走的时候,你的一束钥匙(三把),我放在你寝室中电视机前,你看到没有?要好好收起来,不要给任何人。注意注意。虫虫是否又回来了?如不回来,那两袋衣物早日还给她。
我在台两个多月,来此过秤发现体重增加了五磅,浴时称得一百五十磅,恐怕以后要设法减肥。减肥之道一方面少吃一方面运动。我愿你也作一些柔软操或跳绳之类。你的运动太少,而且吃青菜太少,是不合健康原则的,盼努力纠正自己。别咬手指,爱。
right六四、一、十四夜
@@@六
爱人:
昨夜我果然睡得很好,约六七小时,这是受你的赐,你的一封信和一张卡片驱走了我的不少的烦虑,使我安然的入眠。不知道我给你的信是否也有同样的功用。爱,你写的信实在是很好,比我写的好,你的信不但真挚,而且有才气闪烁于字里行间。你的字我也喜欢,潇洒妩媚兼而有之。这不是盲目的称赞,是我真实的感受。
菁清,我这里好冷,雪后连下了三天的雨,雪已不见踪影,到处湿漉漉的,天上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很久。可是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因为你占据着我的心。我一点都不夸张的说,我随时随刻的想着你,有时我情不自禁的对着我女儿说"韩小姐……韩小姐……",她就笑我,她一定是在笑我为什么整天提到韩小姐。爱,我真想有一个人来和我谈谈你,胡姐也好,小胖子也好,谢妈妈、田妈妈也好,只要认识你的人,我都会觉得亲切。我爱的是你一个人,但是附带着我对你周遭的人也有好感。老实说,凡与你有关的一切对我都不生疏,你的房子我喜欢,你那乱七八糟的梳妆台抽屉、衣柜……都使我觉得称心如意!有一桩事我也许没注意,你给我的那把牙刷成了我的恩物,每次使用都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要永久使用它,除非你再给我一把。
爱,我的工作尚未继续开始,心里不安,打算腊八过后重抬旧业,我相信你会愿意我努力工作。你鼓励我,爱,没有你的鼓励我任何事也做不下去。
在我们这短暂离别期间,我也愿你打起精神做一些你愿做的事,要练习写字就立刻开始,要写东西也可以,我若知道你已开始专心做某一种事,我会高兴的。爱,你有才,你聪明,你做什么都能做好,我愿你集中精力做一两件事,你必有成就,否则是我瞎了眼!
亲亲,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如果你不知道从何开始我建议你先试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你会喜欢的,尤其是你想想那是我费心血译出的,我真无限光荣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忠实读者,那真是我万想不到的殊荣!等我回去之后,我要每天陪你写字,因为我也有此嗜好。
right六四、一、十五、晨五时
等你的第二封信,邮差老不来,故先将此信付邮,免劳你待候。
爱人,好好保重,冬天来到,春天还会远么?
right你的秋 六四、一、十五、晨十时半
€€关于失恋
center周作人
王品青君是阴历八月三十日在河南死去的,到现在差不多就要百日了,春蕾社诸君要替他出个特刊,叫我也来写几句。我与品青虽是熟识,在孔德学校上课时常常看见,暇时又常同小峰来苦雨斋闲谈,夜深回去没有车雇,往往徒步走到北河沿,但是他没有对我谈过他的身世,所以关于这一面我不很知道,只听说他在有恋爱关系而已。他的死据我推想是由于他的肺病,在夏天又有过一回神经错乱,从病院的楼上投下来,有些人说这是他的失恋的结果,或者是真的也未可知,至于是不是直接的死因,我可不能断定了。品青是我们朋友中颇有文学的天分的人,这样很年青地死去,是很可惜也很可哀的,这与他的失不失恋本无关系,但是我现在却就想离开了追悼问题而谈谈他的失恋。
品青平日大约因为看我是有须类的人,所以不免有点歧视,不大当面讲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写信的时候也有时略略提及。我在信堆里找出品青今年给我的信,一共只有八封,第一封是用"隋高子玉造像碑格"笺所写,文曰:
这几日我悲哀极了,急于想寻个躲避悲哀的地方,曾记有一天在苦雨斋同桌而食的有一个朋友是京师第一监狱的管理员,先生可以托他设法开个特例把我当作犯人一样收进去度一度那清素的无情的生活么?不然,我就要被柔情缠死了呵!品青,一月二十八日夜十二时。
我看了这封信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说的是凶是吉,当时就写了一点回复他,此刻也记不起是怎么说的了。不久品青就盲肠炎,进医院去,接着又是肺病,到四月初才出来寄住在东皇城根友人的家里。他给我的第二封信便是出医院后所写,日期是四月五日,共三张,第二张云:
这几日我竟能起来走动了,真是我的意料所不及。然到底像小孩学步,不甚自然。得闲肯来寓一看,亦趣事也。
在床上,我的世界只有床帐以内,以及与床帐相对的一间窗户。头一次下地,才明白了我的床的位置,对于我的书箱书架,书架上的几本普通的破书,都仿佛很生疏,还得从新认识一下。第二回到院里晒太阳,明白了我的房的位置,依旧是西厢,这院落从前我没有到过,自然又得认识认识。就这种情形看来;如生命之主不再太给我过不去,则于桃花落时总该能去重新认识凤皇砖和满带雨气的苦雨斋小横幅了吧?那时在孔德教员室重新共吃瓦块鱼自然不成问题。
这时候他很是乐观,虽然末尾有这样一节话,文曰:
这信刚写完,接到四月一日的《语丝》,读第十六节的《闲话拾遗》,颇觉畅快。再谈。
所谓《闲话拾遗》十六是我译的一首希腊小诗,是无名氏所作,戏题曰《恋爱揭》,译文如下:
不恋爱为难,
恋爱亦复难,
一切中最难,
是为能失恋。
四月二十日左右我去看他一回,觉得没有什么,精神兴致都还好,二十二日给我信说,托交民卫生试验所去验痰,云有结核菌,所以"又有点悲哀",然而似乎不很利害。信中说:
肺病本是富贵人家的病,却害到我这又贫又不贵的人的身上。肺病又是才子的病,而我却又不像诸君常要把它写出来。真是病也倒霉,我也倒霉。
今天无意中把上头这一片话说给她,她深深刺了我一下,说我的脾气我的行为简直是一个公子,何必取笑才子们呢?我接着说,公子如今落魄了,听说不久就要去作和尚去哩。再谈。
四月三十日给我的第六封信还是很平静的,还讲到维持《语丝》的办法,可是五月初的三封信(五日两封,八日一封)忽然变了样,疑心友人们(并非女友)对他不好,大发脾气。五日信的起首批注道:"到底我是小孩子,别人对我只是表面,我全不曾理会"八日信末云:"人格学问,由他们骂去吧,品青现在恭恭敬敬地等着承受。"这时候大约神经已有点错乱,以后不久就听说他发狂了,这封信也就成为我所见的绝笔。那时我在《世界日报》附刊上发表一篇小文,论曼殊与百助女史的关系,品青见了说我在骂他,百助就是指他,我怕他更要引起误会,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过。
品青的死的原因我说是肺病,至于发狂的原因呢,我不能知道。据他的信里看来,他的失恋似乎是有的吧。倘若他真为失恋而发了狂,那么我们只能对他表示同情,此外没有什么说法。有人要说这全是别人的不好,本来也无所不可,但我以为这一半是品青的性格的悲剧,实在是无可如何的。我很同意于某女士的批评,友人"某君"也常是这样说,品青是一个公子的性格,在戏曲小说上公子固然常是先落难而后成功,但是事实上却是总要失败的。公子的缺点可以用圣人的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在旧式的婚姻制度里这原不成什么问题,然而现代中国所讲的恋爱虽还幼稚到底带有几分自由性的,于是便不免有点不妥:我想恋爱好像是大风,要挡得她住只有学那橡树(并不如伊索所说就会折断)或是芦苇,此外没有法子。譬如有一对情人,一个是希望正式地成立家庭,一个却只想浪漫地维持他们的关系,如不在适当期间有一方面改变思想,迁就那一方面,我想这恋爱的前途便有障碍,难免不发生变化了。品青的优柔寡断使他在朋友中觉得和善可亲,但在恋爱上恐怕是失败之原,我们朋友中之大抵情形与品青相似,他却有决断,所以他的问题就安然解决了。本来得恋失恋都是极平常的事,在本人当然觉得这是可喜或是可悲,因失恋的悲剧而入于颓废或转成超脱也都是可以的,但这与旁人可以说是无关,与社会自然更是无涉,别无大惊小怪之必要;不过这种悲剧如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中间,而且终以发狂而死,我们自不禁要谈论叹息,提起他失恋的事来,却非为他声冤,也不是加以非难,只是对于死者表示同情与悼惜罢了。至于这事件的详细以及曲直我不想讨论,第一是我不很知道内情,第二因为恋爱是私人的事情,我们不必干涉,旧社会那种萨满教的风化的迷信我是极反对的;我所要说的只在关于品青的失恋略述我的感想,充作纪念他的一篇文字而已。——但是,照我上边的主张看来,或者我写这篇小文也是不应当的;是的,这个错我也应该承认。
right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苦笑
center梁遇春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远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希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的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她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分别。在fichte(费希特,德国哲学家)的哲学里世界分做ego和non-ego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和non-you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意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刻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缘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乱谈后心灵的沉寂,随和凑趣后的凄凉,这只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做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比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清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岩边际,将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决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并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青青,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罢!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着的呻吟,那是已堕陷井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只虫,惭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在我耳边细吟,也许你也听到这类虫的声音罢!此刻我们居在地上听着,几百年后我们在地下听着,那有什么碍事呢,虫声总是这么可喜的。也许你此时还听不到虫声,却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叹。你看见海上的波涛没有?来时多么雄壮,一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我的事情也不过大海里的微波罢,也许上帝正凭栏远眺水平线上的苍茫山色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起一伏,那时我们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诉自个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