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场闹剧。我让一个不熟悉的男子送酒醉后的自己回家，由他把我抱回床上，而后留下他的烟烬离去。这些都是我能容忍波西和与我最亲密的人所做的事，虽然这两样人现在都不存在，但未必会是他。
姚岳，我对他残存的记忆还停留在“丝袜奶茶”时。他的笑容像“外滩三号”里一件标价最昂贵、时尚的衣服，路过时扫过一眼却最轻易地忘记了。
所以由不得我醒来看见他的留言时，诧异地喊出他的名字。在还显凌乱的屋子里，我捂着胀痛的脑袋回想昨夜所发生的事情。
而后发现手机里堆满他的消息。“醒了吗？一起吃午饭吧。晚上有什么安排吗？”我咬牙切齿的喊着糟糕，连番的删除信息。然后看向时间，将近十一点，忽然想到要去茶茶堂上班时，那场闹剧里的事海水般铺开来，我想自己是不是失业了，跌坐在床上，舅舅家的事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老天，我还要不要去管他们？！
我像个不记隔夜愁的孩子，蹲在阳光里，害怕夜晚又一次到来。提起电话很多次，始终没有拨通茶茶堂，舅舅在店里打我的那一掌，在脸上还隐约刺痛。
我整理了一会儿屋子，又躺回床上翻来覆去。闻到还没散尽的酒馊味，神经质的爬起来打开窗，然后再刷牙，折腾半天一阵头晕，倒回床上时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被手机吵醒时，将近七点，风从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窗帘撑起一道拱面，仿佛连出去通往天堂。
我小心翼翼的喂了一声。
他说：“下楼来吧，我的车停在楼下，一起去吃晚饭。”“我说过我没空！”“吃饭的时候，告诉你今天茶茶堂所发生的事，我想你会有兴趣了解。”换作过去，我一定会恶狠狠地回答：茶茶堂的事还用你说！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但今天，我说不的声音轻似沉默。在对面的镜子中发现自己窘迫的模样，忽然笑，如果就这样屈服就不是黎子对吧！我二话不说摁掉电话，选择关机。
我起身泡杯面，打开冰箱时发现杯面没有了，只剩鸡蛋。于是拿锅放水煮了五枚鸡蛋，又搜出一瓶玫瑰腐乳，准备蘸着吃。对付了两个后实在受不了蛋腥味，再泡一杯黄山茶咽下作罢。七点刚敲过有人拍门，我皱着眉打开门时，看见手提必胜客外卖的姚岳，他微笑着然后熟门熟路的走了进来，知道沙发、台几和水杯分别在哪里，将那堆食物铺了开来，甜酸味的意大利千层面在我面前聒不知耻地敞开身体时，我还真受不了那份诱惑。
“姚岳！”我努力挣扎出逐客的语气。
“让我来照顾你好吗？至少在这段时间。”他却似水柔情。
什么？！我凭什么要你照顾？！这也太口不择言了！
“吓到了？”他邪门的笑着，离当初曾经纯情询问菜谱时的模样相差好远，像一头跑在羊群里的狼慢慢奔丢了自己身披的羊皮。“不过说真的，茶茶堂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奇怪？！这不是你打算告诉我的事吗？反过来问我，我问谁去？我瞪大眼睛，但他却递了块匹萨过来，厚厚的起司还拖出很长一截。
“今早同事去茶茶堂买早点，看见你们店里的员工都围在店外，店门上加了把来历不明的大锁。”舅舅……我第一反映只能是他。
“员工们因为没收到停工的通知，也没有拿到当月的工资，都围在店外吵闹，后来惊动了巡警……我同事也八卦多事，到了中午还跑去茶茶堂看热闹……听邻店的人说……”“说什么？！”“吃呀。”“我刚吃过，不饿。”他憋了眼茶几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蛋壳和腐乳瓶，暗笑。“睡了一天吧，吃这个怎么够呢？不喜欢吃匹萨的话，还有千层面和肉丸，鸡翼也不错，如果还是不喜欢吃，那我的车就在楼下，随时听候姑娘你的差遣。”过份！不就是匹萨嘛，我跟它又没仇！最烦激将法！我接过它索性坐在一旁吃起来，然后恨恨的看着他，等他下文。他却只是笑，然后很享用地吃他自己那份。
直到食物吃得七七八八时，他点燃一支烟，舒适地坐在沙发里，就像他昨晚曾惬意地倚在那儿，一脸救世主的模样轻轻看着我，那眼神像缕烟，捉摸不定。
我当然觉得送客的时间已经到了，既然他迟迟不愿再吐露茶茶堂的情况，既然他不知好歹，那我只好开门见山的：“姚先生，您可以回家了。”“这么直接？！”他耸耸肩膀。“还是昨晚的黎子可爱，虽然一身酒气，但是睡在那里的样子，甜美极了。”我浑身起了一层疹子。
“姚先生！”他忽然凑近我，在我耳边轻声道：“黎子，你的嘴唇很美，柔软的蔷薇红色，因为不抹化妆品所以天然细幼的皮肤，很滑……”我的反手巴掌不假思索的挥过去，被他一把擒住。
“相信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我是真的喜欢你，黎子，做我的女朋友吧。”“够了！如果你再不离开，我会报警！”“茶茶堂……”他深呼吸，然后吐出这三个字，往后又退回到沙发上，那种收放自如的语气和神态，着实叫人恨到牙痒。“店主也就是你舅舅和舅妈，因为第三者插足而闹了离婚，你在店里挨了你舅舅一巴掌，邻店的人，包括茶茶堂的店员都在传言，那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可以走了！你可以走了！”“反应好激烈……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笑，然后变脸般换出万分深情的眼色看着我。“我也觉得这么优秀的黎子，是不屑于那样朝三暮四不稳定的男人，能和黎子般配的只有我才对，懂你，欣赏你，照顾你……”“闭嘴！”我恨不得拾起匹萨盒砸在他脸上。
可惜姚岳呵，就是所有武侠片里老打不死的坏蛋，轻功了得还修练有独门密技，他四两拨千斤的神色安稳极了，不慌不忙的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我家的钥匙来换给我。
“喏，昨天你交给我的送你回家的，现在还给你，放心，我没按模子复制一把，也没有不经你同意就擅自闯进来，当然刚才如果你不开门，也不排除我用它的可能。所以……呵呵，黎子，可爱的小糊涂蛋，酒量那么烂，记得以后别在外面乱喝酒了，除非我陪在你身边哦！”我真的目瞪口呆了。
他却扬长离去，轻松的留下他曾来过的痕迹，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和小亦相比简直是洒脱自如。
如果邻居住了神婆神棍，我一定会冲出去占上一卦，让他们告诉我，的确是流年不利，的确是出门没看黄历，的确是夜路走多撞到鬼，总之什么都好，都比现在毫无解释的人生要来得安全。
我大口呼吸，用好大力气忘记连番的混乱，然后给茶茶堂里要好的伙计打电话，询问店里的事，换来她一番追问，她着急工作和工资的心情完全强过来安慰我的心情，我只得潦草地应付她。
接着又是姚岳的短信，让我早点睡觉和明天的活动安排，这个穷极无聊的家伙。我自然会坦然睡觉，这点难道还用他来教？！即使睡不着，我也会拧开收音机听‘相伴到黎明’，总有东西来替我催眠，在电台节目的絮叨里听零零碎碎张学友的《小城大事》，“你下来，我出去，讲再会也心虚，我还记得要天上团聚，吻下来，豁出去，从前多么登对，你何以双眼好像流泪？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有个人快在我慌乱的世界里失踪了吧……
总是这样，我早习惯。
清晨六点未到，有人来叩门。半晌，我披头散发的跑去开门，那个面色悴净的女子，比以往素色许多，她带着平静的笑容面对我。收音机里是路况报告，原来我早睡去，一夜忘了关……
我看着她，那双手里还提着永和豆浆的早饭外卖。
可没理由再冒险回来，再对我那么好不是吗？
“舅妈。”我如旧称呼，似乎声明着人走茶未凉。
她苦笑，她说：“黎子……你真是善良的女孩子。”这一句让我不得不引她进屋，我问：“你就不怕舅舅找来？”潜台词是你们不早该远走高飞了吗？
她把早饭搁在一边，先替我收拾起昨晚的匹萨盒与其他垃圾，她笑：“昨晚你宴客了？挺丰富的啊？和连家那男孩子？”我没回答。这句不属于我的应答范畴。
她理干净台面，将早餐里的油条、糍饭和豆浆逐一放上去，动作优雅，只流露出一点点疲倦。
我猜她不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在小亦向我说明一切的时候，我只听得出坚定和执着，没有一丝辜负的可能。
所以能在这蒙蒙亮天色里与她对面，着实是我意料之外的，她最好退出这个城市去，退到离我记忆最遥远最空泛干净的地方去。
她说：“吵醒你了，不过豆浆是刚榨好的，很新鲜，乘热喝。”她往杯里插上吸管，在桌面上往我的方向轻轻挪了一下。然后顾自取出一支烟，慢慢的吸：“小亦……”她开口就是小亦。
“小亦让我戒烟，以前你舅舅也让我戒，可你知道一个人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既使知道不好，不讨心爱的人喜欢，也未必心甘情愿就能戒掉。所以我……谁的也不听。”说到此，她笑，完全当我是假的，不用顾忌我的反应。
她说：“黎子，你喜欢那个姓连的小男孩子，我是过来人我全看得出来，所以你明白喜欢是什么样子的。”没有！怎么可能！全写在我脸上嘛！我不承认！什么喜欢不喜欢，你说这些不矛盾吗？
“舅妈，我不想听这个，你们的事与我都无关，什么离婚，什么小亦，都和我没关系，你抽完烟就走吧。”“不，你听我说，黎子。我对你所做的许多事，除了小亦我伤了你，但是其他的都是真心的，我真心待你，像大姐姐照顾小妹妹一样，要明白我是为了你好。”“为我好？”“你了解男人吗？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吗？我同你说过的，还记得吗？！”“这些重要吗？”“不重要吗？如果不是我和小亦有感觉在先，凭你后来的条件，想要吸引他是很容易的事情。”“什么小亦！怎么又是小亦！”我想我快骂人了。
“不管谁都一样！”她的态度却比我更坚决。
“我不想听这个！”她笑，“好吧，大清早来也并不是找你吵架，黎子，你再成熟些总会明白。”明白什么？！没有绝对的爱情，只有绝对的色情？！
“舅妈你真不该回来找我。”我说的是句实在话。
“对，我知道。谁碰到这事都会觉得很荒唐，但是黎子，我需要你帮忙，这一辈子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忙。”如果不是倦意，她收放自如的语气，像极了女版的姚岳。
我讨厌遇到这种棘手的角色，因为我根本应付不来。
“黎子，你是那种不多事的女孩子，骨子里透出来的善良，一点也不造作。”拜托，别给我带高帽子。
“所以我求你，因为你是我现在唯一可信的人。”那小亦呢？他算什么。
“这把钥匙交给你。”她抿抿嘴唇，从口袋里掏了一把铜匙交给我。“在调料柜后面有一个暗格，是我以前瞒着你舅舅找人做的，那里有我在茶茶堂这么久，偷偷存下来的三万元备用现金，并不是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是男人都不可靠……怎么说，也可能是我自己的习惯，觉得还是自己独立些更安稳。何况……你舅舅到小亦单位也去闹过了，小亦也早递交了辞呈，现在钱对我们来说，总比别的什么都更重要吧……”三万元现金，能从茶茶堂里克扣下这么一笔数目还不被发现，真是了不起的手段。这样性格的女人会相信谁？即使追求到真爱了，也不会从心底里觉得保险。我忽然明白小亦的选择，他在她面前所能付出的只有全部的热情。